一连几天，上海的天就像是破了个洞，不停的下雨。 江黎独自打车抵达医院肿瘤科大楼时，临下车前顺着车窗看向了天空，乌云密布，一场倾盆大雨似乎就在眼前。 她顺着楼梯赶在下雨前跑进了大楼里，在办公室换完白大褂，走到病房外的走廊前，杨小澜跟陆嘉嘉两个人，正站在窗口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江黎好奇的凑过去，顺着两人的目光望向了医院大楼外的公园里，意外发现了鹏鹏的母亲，正一个人不停的在公园里疾走。 “她在干嘛？”
江黎好奇的出声问道。 陆嘉嘉看了眼江黎，回应道：“听说孩子母亲的肝脏配型成功了，但却患有脂肪肝，达不到MELD肝脏评分系统中的合格指标，她不知道听了谁的话，只要这个月能把指标达到标准，就能把自己40%的肝脏移植给孩子，所以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就不停的在公园里这么走，希望能把自己的脂肪肝降下来。”
杨小澜脸上充满了怜悯：“为了能把自己的肝脏移植给孩子，鹏鹏的母亲每天在黄浦江边暴走30多公里，要这么坚持一个月，身体怕是会受不了吧？”
江黎看了眼天空，远处乌沉的黑云大片的压了过来，似是要将人压得透不过来气，忽然一声惊雷电闪，楼外下起了瓢泼大雨。 公园里纳凉承荫的人们忽然散了，唯独一个看似孱弱的女人，哪怕大雨将她全身都打透了，却依然在暴雨中不停的疾走着。 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挡这位年轻母亲的意志，即便是一场暴雨，也无法阻挡她挽救自己儿子生命的那颗迫切的心。 母亲会为了自己孩子，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江黎没有让人阻拦鹏鹏母亲，因为从目前情况上来看，供体库没有合适的肝脏，鹏鹏母亲的肝，就是唯一挽救儿子生命的机会。 这位年轻母亲必须与时间赛跑！ 她必须在儿子肝脏上的癌细胞没有转移前，通过每天暴走30公里的方式，让自己的脂肪肝降低，达到移植手术中MELD肝脏评分系统中的合格指标！ 江黎转身走向了病房区，鹏鹏的父亲正躲在病房外拐角的窗台前吸烟，周遭缭绕的烟雾，让这位90后父亲看上去十分憔悴。 他瞧见走过来的江黎，急忙将烟蒂仍在脚下踩灭。 江黎递过了手术知情书与同意书：“听说孩子母亲同意了将自己40%肝脏的移植给孩子，但我只能说，这是在孩子母亲的肝脏指标，完全达到MELD合格指标的前提下，我们才会做手术！”
鹏鹏的父亲连忙点头：“一定会的，孩子的妈，现在每天都去锻炼身体，她一定能行！”
江黎知道，这是再赌，赌这位母亲在孩子病情进一步恶化前，达到肝脏移植标准，但江黎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我是说，我们必须要有一个第二套治疗方案，如果孩子母亲的肝脏指标没有达到移植标准，而鹏鹏体内的癌细胞又扩散了的话，供体库依旧没有合适的供体可以选择，那我们就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你明白我的意思嘛？”
鹏鹏的父亲点头，声音都有些颤抖：“医生，如果那时候真的等不到合适的，我们家孩子，还剩下多长时间？”
江黎看了眼鹏鹏父亲闪躲的眼神，虽然不忍，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孩子体内的恶性程度很高，扩散的话，不会超过两个月。”
这句话，像是抽走了眼前男人全部的力气，他的脸上吊着两个大眼袋，头发乱得像是鸡窝，眼泪止不住的哗哗的往外流。 江黎急忙说道：“这只是最坏的情况，我们也不要太过悲观，毕竟孩子母亲这么努力，我们要相信奇迹。”
下午一点，江黎才吃完午饭，正准备趁着午休时间，帮杨小澜把上周的实习作业批改出来，只是才在电脑前坐下来，陆嘉嘉便疯了般似的推门闯了进来。 “江老师，急诊外科刚到一位13岁的男性患者，被确诊为原发性肝癌，出现脑转移，整个人已经极度虚弱，送到急诊外科时，意识已经丧失。”
江黎跟着陆嘉嘉全力朝着急诊外科奔跑，等两人赶到时，急诊室里一片兵荒马乱。 急诊外科的主任孙仁义，正在全力抢救，冲着护士焦急说道：“准备二次除颤！”
说着将手中的除颤仪落下拿起，病床上13岁的男孩，身体发出一阵颤栗，呼吸机虽然恢复，心电仪呈现波动，但男孩已经丧失意识，没有了自主呼吸。 江黎看向病床上瘦弱的男孩，从诊断出病因到现在，不过短短的三个月，整个人已经暴瘦的不像样子，癌细胞广泛转移，肝脏、脾脏、淋巴，最后一路攻城拔地，占领了孩子的大脑，恶性程度十分之高。 此时，躺在病床上的瘦弱男孩，已经出现肝癌晚期的肝细胞性黄疸，全身皮肤呈现一种诡异的黄色，江黎走到病床前，用手电筒查看男孩的瞳孔，只瞧男孩的瞳孔彻底变成了黄色。 孙仁义看了眼江黎，摇了摇头：“回天乏术，这孩子求生的意志很强，被送过来的途中，心脏停跳了三次都活了过来，可还是没撑到医院，现在已经丧失了自主呼吸，大脑没有意识，是我们在这里宣布死亡，还是……” 江黎看向了急诊室外，孩子36岁的母亲，正依靠在墙壁上，整张脸上显得极度的冷静。 孙仁义看了眼孩子的母亲，犹豫再三，还是说道：“这个孩子是从四院转过来的，据说那边已经放弃了，可孩子母亲太过强势，死活不认，就是让医生抢救，过度抢救，让这个孩子糟了很大的罪，医生都看不下去了，跟孩子母亲争吵了起来，这才转到这边来，结果途中就发生了心脏骤停，现在继续抢救意义不大，孩子大脑已经死亡，剩下的就是熬时间，要是撤掉呼吸机，五分钟内就会彻底死亡，但这个呼吸机不能我医生自己撤，给争取家属的同意才行。”
江黎看了眼孙仁义，问道：“现在孙主任是让我决定这个孩子的生死？”
孙仁义没有说话，沉默下来。 急诊室外，孙娇的手都有些颤抖，儿子的病对她来说，无异于这个家的天崩塌了下来。孩子的父亲已经放弃，可是她不能！ 虽然她清楚，自己儿子的病情已经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但她就是不甘心！ 这是她十月怀胎，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把他养这么大，在他身上寄托了所有的希望，可为什么？ 为什么老天爷这么残忍的，要将这个孩子从自己身边夺走？！ 孙娇知道，现在就是用钱在延续儿子的命，可就算是倾家荡产，只要儿子在这个人世间多呼吸一秒，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孙仁义看向江黎：“人是转到你们儿童肿瘤科的，怎么决定，收不收，就是江教授你自己决定吧，不过，你要多注意孩子母亲的情绪，不要产生矛盾，尽量委婉一些。”
江黎打开了急诊室的房门，走了出来，看向了孩子的母亲，说道：“孩子送来的时候，大脑已经丧失自主意识了，从医学生来说，病人大脑已经死亡，这边作为医生，建议家属不要过度抢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撤掉呼吸机，至少让孩子走得安详些，少些痛苦。”
江黎没说一句话，孙娇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孙娇抬头，目光像是刀子，逼视江黎的脸庞：“你是医生呀，救人不是你们的天职嘛！救护车来的时候，你们医院可没说人救不回来呀！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嘛？抢救的钱我都交了，现在你告诉我，人救不回来了！”
杨小澜见女人歇斯底里的模样，急忙走上前，拦住了她，脸上尽量保持着耐心：“江教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考虑到患者的现实情况，建议家属这边……” 话没说完，孙娇忽然扬起了手，给了杨小澜一个巴掌，怒吼起来：“你凭什么让我儿子去死！”
“这位家属，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也不能动手打我们的医生吧！”
江黎急忙将杨小澜护在身后，不远处急诊外科的几名护士跟医生，也都围了过来。 孙娇的老公蹲在墙角，瞧见眼前的情形，立马走过来，拉过了自己的妻子，大喊起来：“孙娇，你能不能不要再闹了！我们的儿子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孙娇极度哽咽着，挣脱了丈夫的手臂，“我不相信，我们的乔乔那么乖，那么听话，他怎么舍得抛下我，他还说，将来要带我去大草原看犀牛，我们的儿子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
江黎深吸口气：“孩子目前的状态来说，医学手段已经无法在为他提供帮助了，只是呼吸机还维持着孩子呼吸的假象，全靠输送氧气硬撑着，我作为孩子的救治医生，给出的建议是，进行拔管，让孩子少些痛苦。”
杨小澜急忙拉了下江黎：“江教授，别再说了！”
孙娇怒不可遏的看向眼前面无表情的女医生：“你结婚了吗？你有孩子吗？你怎么能让我的儿子去死？你这是谋杀！我要去投诉你！”
“可以，投诉的话，可以去医务处，就在三楼右手边第三间办公室。”
说完江黎转过身，看向了躲在后面的急诊外科主任孙仁义：“我这边不会收这位病人，给出的建议是拔管，至于家属要转院，还是其他，由他们自己决定！”
说完，江黎朝着急诊外科转身走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杨小澜跟陆嘉嘉跟着江黎身后，急忙逃离了这里，孩子的母亲在后面正义言辞的大声斥责着她们。 陆嘉嘉在这一刻，忽然感到了害怕！ 她仿佛看到了那位母亲那双恶狠狠的眼睛，正在背后死死盯着自己！ 仿佛再说，你们就是杀人凶手！ 是你们杀了我的孩子！ 肿瘤科的走廊上，杨小澜看着走在前面的江黎，看着她在病房区进行消毒，然后像往常一样继续查房，给患者开医嘱，仿佛这件事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都说，做肿瘤科医生必须装一颗石头的心，她能理解那个母亲失去孩子的苦痛，可这件事换作是她自己，杨小澜没有勇气在那位母亲面前，说出那番话。 那不是等同于，告诉那位母亲，自己作为医生，“杀死”了她的孩子？ 查房结束后，江黎来到了窗台前，接过了杨小澜手中的咖啡。 她看了眼犹犹豫豫的杨小澜，忽然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杨小澜犹豫了下，还是问出了口：“其实江教授你大可不必说出那么伤人的话来，那位患者已经脑死亡了，其实等患者‘自己死亡’不是更好？就算有呼吸机维持，那位孩子剩下的不过是几天……” 江黎嘴角翘起：“等孩子自己死亡？如果不进行拔管，这种呼吸假象，也会维持四到五天，直到孩子全身器官衰竭丧失功能，你认为这个时候才是最好的结局？然后我们医生象征性的抢救一下，从抢救室出来，对着家属说一句，我们尽力了？”
杨小澜不说话了，但表情已经出卖了她，她认为这种才是最合适的结局，不会像这样，让医生选择拔管，导致家属全部的怨气，都冲着医生来。 江黎抬头看了眼天空，忽然问道：“小澜，你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苦嘛？”
杨小澜摇了摇头。 “孙娇，那位母亲，应该是一位很要强的母亲吧，能看得出她对孩子的执着，其实那位母亲心里很清楚，自己儿子已经没有救了，可哪位母亲能坦然的放弃自己孩子的生命呢？”
江黎叹了口气：“对于母亲而言，亲自说出拔管那句话，就等于是她们自己拿着刀，结束了儿子的生命，对于任何一位母亲而言，这都会成为她们余生生命里，永远扎进心坎里的一根刺，那样是不是太残忍了？反而由医生来做出这个决定，可以减少母亲身上的负罪感，让她们不至于这么内疚。”
江黎自嘲的笑了笑：“其实，当医生越久，你就会越来越感到，当我们面对一条生命时，我们医生能做的事情真是太少了，少到，我们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流逝，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无能为力，所以，也许我们给不了他们太多，我们无法改变生命的走到尽头的逆转，但我们起码可以做到，在他们迈进天堂大门前的最后一段路上，让他们感受到来自一个陌生医生的人间温暖，哪怕那个孩子大脑已经丧失意识，但过度抢救的疼痛，还是会让他十分痛苦。”
杨小澜站在一旁没吭声，江黎的话，就像是一把刀子，在她脸上戳出个洞来，让她感到羞愧的无地自容。 “有时候，我也会为这些病人感到惋惜，因为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我们国家的那些肿瘤学专家们，包括国际上的那些肿瘤研究人员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攻克癌症雄心勃勃，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能听到革命性的药物层出不穷，包括许多更好的第三代靶向药物，最新的免疫疗法，可这个的成功，都需要时间，而这些人，包括今天这个孩子，还有鹏鹏，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不如说，他们是与时间在赛跑。”
就在话音刚落，陆嘉嘉跑了过来，神色忧虑的看向了江黎：“江老师，那个女人真的去医务处投诉了，大主任跟陶院让你去一趟办公室。”
江黎心里叹了口气，这里毕竟是肿瘤科，在这座通往荣耀与苦难并存的白色巨塔中，医生一句不当的言论，都能在这座白塔内，掀起令人恐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