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案的夫妇姓刘,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男人面白如纸,像是会随时晕厥,一见方舟就弹簧一样地跳起来,哆嗦着嘴唇,“警察同志,这葬礼都置备好了,太平间里的孩子却不见了,让我们夫妻俩的脸面往哪儿搁?”
白朗忍不住给方舟递话,“本来以为他们是爱子心切,没想到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方舟没言语,示意男人先坐下,自己翻笔录资料。他们的孩子名叫刘睿,今年9岁,从小成绩优异,跳级在布卢沙双语小学读到了五年级,半个月前刚刚获得全市数学竞赛二等奖。没想到却自己写好遗书,在自家阳台跳楼了,此前警方已经介入,确认自杀无疑点。
“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能让爸爸妈妈满意,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不行。我对自己太失望了,我要跟这一切说再见。”白朗在一旁轻声念出刘睿的遗书。
刘父迅速反应,“我先声明啊,我们这次报案不是要查孩子死因的,是要把尸体找回来!你们再看之前的材料也没用,应该赶快跟医院问责!看监控也找不到任何线索!”
方舟说,“嗯,二位应该明白,我们查案……”
“你们该不会要像网上那些键盘侠网友们一样,把孩子的死都推到我们头上吧?”男人义愤填膺,“他们说是我们逼死了孩子,甚至有人还诅咒我们该死?明明是我们失去了孩子,我们才是受害者,怎么反过来我们还要挨骂?”
“我话还没说完!”方舟有些不快,抬高了音量,“查案都有个过程,必须了解之前的情况。实话告诉你们,上个月也发生了一起类似的案件,同样是小孩的尸体被盗,但几天后又被送回了殡仪馆。这件事你们知道吗?”
男人被方舟的气势压倒,摇了摇头没吭声。女人边哭边说,“我看过新闻,可别人家的孩子跟我儿子情况可不一样。我儿子刘睿是数学神童,不可能跟普通孩子相提并论。那天我在医院开死亡证明的时候,还有个人过来问我,要不要给我儿子做个法事,在地母大神面前递个名帖,让他到了下面,也能做个神仙童子……”
白朗眼皮一跳,冲口就问,“跟你说这些的人是谁?你在哪里遇见的?”
女人顿住想了想,“就在医院门口,是个老头,灰白的头发,穿着马甲大褂,看起来有点像算命先生……”
“我是不信那一套歪门邪道的!”男人插进话来,“当时我就回绝了他,他还不死心,竟然还问孩子的葬礼什么时候举行,说要帮我们算个好时辰。现在想想,孩子的尸体丢了,会不会跟他有关系?”
白朗心下暗暗点头,直觉告诉他,这件案子恐怕很复杂。
在过去,彭城里“用尸体做法”专门是个行当,养活的是一批会从死人身上做文章的风水先生。面对活人,他们声称可以通过收集尸体上的“气”,来改变活人的运势,损有余以奉不足;面对死者家属,他们则声称可以替死者在“地府”里的某位神仙面前“递个名帖”,确保亡魂可以在“地府”过上好日子。
这样一来,相当于对死者、对活人都可以收钱,所谓办的是一套工夫,拿的却是两份薪水。利润大,来钱快。
但毕竟死者为大,乱用尸体始终是不义之举。再加上彭城的生意人较多,对尸体想来比较忌讳,所以这行一直见不得光,吃这碗饭的“活儿”也被称为“脏活儿”。
这些年来,随着风水一行的没落,“偷尸体”更成了天方夜谭。谁会愿意这么干呢?
难道,又有人要重操旧业?
方舟安排警员带这对夫妻去做人物画像,自己给上个月接警的邓队打了个电话。对方当时负责第一起儿童尸体盗窃案,调查周期一共两天,因为还不到48小时,“孩子就被全须全尾地送回来了,还直接送到殡仪馆”。
跟刘母所说的恰恰不同,那个孩子徐昊也不是个“普通的孩子”,还跟刘睿就读于同一所小学——他是布卢沙双语小学足球队的队长,去年还被评为彭城市“十佳运动少年”。死因是车祸,交通部门已经裁定意外无疑点。
短期之内,一所小学里接连出了两条人命,网上也随之出现了一些恐怖的流言,说那所小学的风水不好,“地下压住了鬼母”,现在鬼母要出来杀死小孩献祭了。
徐家父母在报警时也提到过曾经遇见一个老头,莫名其妙地一直在试图打听孩子葬礼的时间和地点。虽然奇怪,但考虑到尸体已经回来了,徐家并不愿意再提此事,也拒绝露面协助调查。问得多了,对方也有点急,说自家是做生意的,张口闭口谈尸体实在有点晦气。邓队感叹说彭城有些生意人,别看现成天把互联网、新科技挂在嘴边,但内心还是改不了迷信的传统啊。
方舟扣下电话,点了根烟,招呼白朗过来。
“你给我透个底,偷尸体这种邪门儿的事儿,是不是还跟风水有关?”方舟问。
白朗也不想瞒,“有可能。刘睿和徐昊都是布卢沙小学的学生,这所小学就在盘古南苑小区里。这地方曾经被风水先生算过,说地下暗藏‘地母大神’,当年还特意以此为据,做了一尊雕像。其实不是‘地母’,应该叫‘鬼母’,是传说中的一个人物。
据说能产天、地、鬼。一产十鬼,朝产之,暮食之。就是生下来鬼,又要把鬼吃掉。‘鬼母’不吉利,所以要给她做塑像,聚集人们的敬意,以此达到风水的和谐,更极端一点的方式还要对鬼母献祭。具体的献祭方式倒是有很多种,目前来看,也许儿童的尸体就是祭品之一。”
方舟点头,“你很懂嘛,我发现,你对风水的事情特别了解。就好像一个职业风水师一样。”
白朗迟缓地笑了笑,“如果我真有那么专业,那我早该发财了吧?”
“有道理。”方舟吐出一口烟,“那个十三仙,你最近跟她联系过没有?”
白朗心里“咯噔”一声,“你怀疑这是她闹出来的?我看倒是不见得吧。之前她赚钱的套路,无非就是算个卦,在网上给人看看相,方便稳定,始终没砸了招牌,犯不上现在又搞出这副冒险的把戏。”
方舟摆手,“我是想你或许可以从她那里探探消息。说到风水方面的专业,恐怕她还是比你专业一些。你不妨找找她,问问她,最近彭城的风水圈子里有没有什么风吹草动?江湖骗术都有哪些更新?她身处其中,总该知道一些。”
一句话提醒了白朗,的确应该查。不过不见得是从十三仙那里——不错,上次西京八街陈伟民的案子,她的确给警方提供了一些关键线索,但白朗仍旧无法彻底信任她。与其说是被“卷入”这一系列案件之中,她更像是自己找上门来。在没彻底搞清楚她的动机之前,白朗必须对她持保留意见。
算来算去,还是六哥靠谱。一个电话打过去,很快就给白朗指了条明路:最近江湖上的确有风声,有位“神人”来了彭城,自称是地母大神的传人,要为彭城的孩子带来光明前途,给孩子家长进行心灵洗礼。不仅能保考试金榜题名,还能保学位、保进名校。
“还有能保佑这方面的神?”白朗又好气又好笑。
六哥回答:你还别小看了,这位“神人”的出现,那也算得上是应运而生。想想现在是什么时节?时值入学季!孩子的学位、教育资源,是时下赚钱的大热门。市场调节之下,一个商机的出现,会引发各行各业的联动,就连风水八卦,星座命理,自然而然也要在这方面发力。你以为学位不重要?现在家长去求菩萨保佑,都恨不得乞求让自家孩子拿到学位呢。
“彭城的教育资源这么匮乏吗?”白朗笑问,
六哥发出鸭子一样的嘎嘎笑声,“这些年彭城发展快,全国人民有目共睹,可总是有人说,彭城是文化沙漠嘛。确实文化教育方面稍微差一些,学校建设也不够,你看现在学区房的房价,恨不得是一天翻个番。”
“所以说到底,来彭城的是一位跟教育有关的神仙?”白朗忍住笑意,“难道是孔子?”
六哥不置可否,“听好了,这位自称地母传人的,人称柳老师。自称最能体察天下父母心,可以帮父母实现望子成龙的期待!还会当面传授教育方法,亲笔手绘保佑学业有成的护身符。”
白朗放声大笑起来,直到看见六哥发过来的符纸图片,笑容逐渐凝固。
暗黄的绢纸上,龙飞凤舞地勾画出一个符号。这团旁人看来毫无章法的图案,在白朗眼中却分外熟悉。仿佛一瞬间重回遥远的童年时代,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你看这个画法,如同蛇一样蜿蜒,如同蟒一样盘踞,乍一看像是两股麻绳扭结在一起,实际上却暗藏两条蟒蛇,这就是家族的力量。
十年前,彭城里最发达的风水先生协会“喜福会”,内有“胡黄白柳”四大门。这种字符的画法,正是来自柳门。白朗记得父亲曾经说过,柳家专司“祈愿家宅安宁”,保佑子女成龙成凤,飞黄腾达。
“你刚才说,这位老师姓什么来着?”白朗又问了一遍,生怕自己听错。
果然六哥回答,“姓柳。”
这个柳老师,是否就是柳门的后人?白朗心乱如麻:当年喜福会出事后,柳家是最先离开彭城的。如今却突然现身,难免让人感到不安。
想到这里,白朗匆匆跟六哥道了个谢,刚想挂电话,只听六哥说,“小狼,你上次提到过,你在找一串手链。尽管你现在手上戴了一串,但毕竟不是你的?”
“怎么,有消息?”白朗连忙问。
“也不算,只是柳老师,传闻她会给她的信徒们送上一条手绳,上面穿一颗黄色的珠子。跟你手上那串珠子的质地,倒是有点相像。”六哥沉吟,“她的信徒不少,这珠子恐怕已经发出去不少了。你别嫌我多事,我就问一句,你找的这到底是传家宝,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难道这东西并不贵重,甚至可以量产?”
白朗哑然失笑。这手串的确是四大门共有的传家宝,原本取材于一种凤胆石。国内不多见,但价格也不昂贵,要想复制量产倒是容易。
只是手串的特殊之处,不在于珠子,而是在于串珠上会以特殊工艺刻上家族传人的名字,以此跟赝品做以区分。好比白朗自己那串,一颗珠子上刻的是他父亲的名字“衣”,一颗刻着他的“朗”。而沈天青帮他从黑市“买”来的这串,一个字是“雨”,一个字是“珍”,显然来自于另一门。
可惜父亲跟柳门一向没有太多来往,白朗对柳家人的名字一概不知。现在六哥问起,他也不好把刻字等等的一系列门道都说出去,只能随口回答,“不好说,柳老师发出去的,也许是个高仿也说不定。”
“好吧,”六哥说,“别怨我没提醒你,这个柳老师来头不小,也是背后有人要推她一把。你可知道现在哪位人物有意掌控彭城的教育界?看看最近的新闻吧,那个提出要兴建学校、开设教育基金会的富豪,林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