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人薛某擅离职守，因疏忽导致原告赵某的孩子意外身亡，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告人对其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该罪已超过追诉时长……被告人薛某隐瞒不报，私自调换婴儿身份，在未征得家属同意前提下、私自处理赵家婴儿尸体，构成侮辱尸体罪……”
傅沅坐在旁听席上，静静地听着法官当庭宣读审判结果。
听到最后“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一年”的结果，她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来旁听的人非常少，基本上只有双方家属、律师等人。而且，一个记者模样的人都没有。
傅沅猜想，应该是赵家、曲家动用了些人脉资源，将这件事尽可能压下去了。但，缩小影响是一回事，上诉又是另一回事了。
赵家人虽然没有出庭，全权委托了代理律师，后者却也据理力争，言辞犀利，对着法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副为原告委托人鞠躬尽瘁的模样。
被告这边也来了人，是傅沅曾见过的那个短发少女，薛梅的养女薛月儿。坐在她身边的是一对夫妻，看年纪像是薛梅的侄子辈，脸上都带着愁容。
薛月儿还记得傅沅，她依稀知道，就是这个人找上门来之后，妈妈才官司缠身。
她气鼓鼓地瞪了傅沅两眼，却被身旁的两夫妻发现，扯着她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但见那两夫妻朝自己这边客气点头的模样，傅沅大概能猜到，他们只是看自己身边那张棺材脸的面子。
“怎么？心虚了？”
听着那似笑非笑的语气，傅沅不禁磨了磨牙，只当没听见。
薛梅穿着便装，没套着号服，神色郁郁，但精神不算太差。法官宣读完，她退场前还朝原告席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而后，眼神在旁听席转了转。本来应该是看向来支持自己的家人的，却意外发现了傅沅的存在，她不由得愣了愣。
傅沅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着无声的对白，眼神复杂。
薛梅静默了会，突然朝她露出个很淡的微笑，点了点头，转身随司法警察离开。
法院门口。
邹杰兴冲冲地大步走出，朝着梁景城和傅沅二人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老大老大，我今天表现怎么样？还不错吧？”
梁景城淡淡恩了一声。
邹杰眼睛一亮，“那，加薪的事情？”如果他是老大家那只二哈的话，此刻的尾巴肯定摇疯了。
梁景城斜他一眼，嘴角扯出个细小的弧度，很快又收了回去。最后化作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行。”
邹杰大受打击，如丧考妣。
不料，梁景城又补了句，“给你放三天假，关机的那种。”
邹杰差点没蹦起来，兴高采烈地走了，离开前还自以为隐秘地朝傅沅挤眉弄眼，仿佛自己看破了某个小秘密。
“梁律师，有几个小问题想请教下你，不知有没有……”
傅沅的话还未问完，就听到不容置疑的两个字。
“有空。”
她心里嘀咕了句，还真是一如即让的惜字如金……
今天开庭的区法院恰好离傅沅的母校不远，她对这一带还算熟悉，本想找间人不多的咖啡店。
梁景城却撑着大黑伞，指着她看中那间咖啡店斜对面的简餐小店，挪不动脚步，还幽幽来了句，“该吃午饭了。不如……”
傅沅有些狐疑，才十一点半不到，这人是老年人作息吗？
落座后，为了暖场她忍不住提起这个话题，不料对方却理所当然道：“我不饿，就是觉得你该吃饭了。”
傅沅摸了摸自己的脸，更加狐疑，“我脸色很差吗？不会吧？”
梁景城不由得回想起上一次在那间咖啡屋时的情景，服务员过来问傅沅要喝什么，她要了杯热咖啡，桌上附赠的冰柠檬水她一口都没动过。如果没记错的话，似乎，正好是两个月前的事情……
他正了正神色，一本正经道：“不大好。”
傅沅若有所失，随意点了个套餐便进入正题，遮遮掩掩地将顾真、曾心娴这对母子的故事说了出来。
然后，十指交叉，在胸前合十，殷切问道：“他们这种情况，要是按法律规定，会怎么判？”
梁景城沉吟了会，还未发话，她又道：“薛梅的案子，算是过失杀人，本该判三到七年的，追诉时间是十年。这个我知道。但是，如果换成未成年人的话，是不是又不一样？那个女人故意替人顶罪，会不会构成其他罪名？”
梁景城道：“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追诉时长方面，不是十年，而是二十年。”
“你说的那家人跟薛梅不同，婴儿死亡是在她值班期间发生的，但当时她不在场，也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有其他人出现过。婴儿的死亡只能算失职，跟她不一定有直接关系。”
“但你提到的情况比较复杂，杀人的幼童虽然遭到男性长辈的虐待、猥亵，这才做出的反击，但防卫过当不一定适用，具体要看死者身上的致死伤。如果一击毙命，可以说是幼童缺乏足够的自控力和判断力，导致防卫过当。但如果有多处伤痕，再加上幼童和死者之间的复杂关系，已经形成了充足的杀人动机，很大几率构成故意杀人罪。这也是我说追诉时长二十年的原因。”
傅沅不禁大皱眉头。
“二十年？这么久，可现在才过了十……”
她突然发现，自己竟将心里所想都说了出来，不禁骇然。幸而，坐在对面的梁景城仿佛充耳不闻，毫无打探的意思。
服务生接连送上饮品、餐点，倒是冲淡了方才瞬间生出的尴尬。
“没想到，这家伙还是不错的树洞对象。看他惜字如金的样子，肯定不会到处去八卦。老段不是说他以前还‘为虎作伥’么？既然如此，想必也不会正义感爆棚到揪着自己的话柄去举报吧？”
傅沅心神微定，对面那人却冷不丁又来了句。
“虽然说是二十年，不过，故意杀人罪比较特别，即便过了二十年，也可以向最高检报请追诉的。”
她下意识就道，“应该不会的，毕竟没别的亲人……”
说到一半，她又马上闭嘴，一脸尴尬的笑。
梁景城哦了一声，慢斯条理地享用自己的午餐。
傅沅简直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吃完了，送走这尊似乎能看透人心、套她话的大神，她便快马加鞭赶往万山。
得知她走之后，顾真并没有前来探视过曾心娴，傅沅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她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慢吞吞将来意道明。
自她那日来访，曾心娴便如遭雷击，以为儿子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病情险些又重了两分。此刻听到傅沅的“坦白”，如何不叫她愤怒？
“你，你的意思是说，他根本不知道？之前的说词，都是你编出来骗我的？”曾心娴简直不可置信，“你到底是什么人？骗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傅沅微微一叹。
她当然不是为了好玩、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才追查到底，她只是觉得，顾真的病有些蹊跷，想从曾心娴这儿确认一番罢了。
没想到，却发现了这一桩隐秘。
最可怕的是，从她最近一次接触顾真时的谈话来看，似乎顾真恢复的记忆也是有问题的。他言语之间，都将自己置于完全的受害者角色，而且，他认定杀害外祖父的是他母亲，而不是他自己。
这已经不属于病症了，而是顾真为自己杜撰的虚假记忆！
傅沅不知道，这样对他到底是好还是坏。
也许，将来的某一天顾真会真正记起那些不堪的回忆，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许多年后。待到那时，他会作何感想？他会如何感念这个被他遗忘了十几年、又憎恨鄙夷了许多时光的母亲呢？
曾心娴却很欣慰，“这样也好，我还有两年就能出去了。他不记得那些事，更好。”
傅沅不忍，“可他还记得你，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永远都是一个刽子手，你杀了他‘无辜’的外祖父。”说到无辜二字时，她格外咬牙切齿。
曾心娴摇摇头，“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好妈妈。从小到大，我亏欠他的太多了。再说了，其实我从小就恨我父亲，我母亲的早逝、我弟弟的意外失足，我怀疑跟他都脱不了干系，只可惜我没有证据……”
离开后，傅沅脑子跟被雷炸了似的。
曾心娴最后的话语透露出来的信息极为骇人，如果说，曾父垂垂老矣时能对年幼的顾真做出那样的龌龊事，那么，时间再往前推移，他是否也曾对自己的儿子做过这种事呢？
他的儿子、曾心娴的弟弟年仅十岁就失足落水而死，可事件背后是否还有其他真相？有没有可能，那个孩子因为忍受不了那样的痛苦，选择自我了结？又或者，那个孩子也像顾真一样，被那些灰暗的现实所侵蚀，精神上出了问题，这才意外落水呢？
还有曾心娴的母亲，儿子死后不久便生病去世，会不会是知道了某些真相，从而郁郁寡欢、撒手人世呢？
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没有了答案，被封存在风干的岁月背后。
而人世间的他们，只能继续负重前行。
后来，傅沅又去了次海城，在顾家的房子附近观察了大半天，远远看到了顾真。
刚好当时是顾家夫妇开车带他回家，能看得出来，顾真脸色不大好，脚步有些虚浮，险些摔了一跤。顾父连忙搀扶了他一把，他也没说什么，默默地进屋了。而跟在后面的顾母，一手拎着的手提包露出一角白色的文件夹，像是病历报告之类的东西，另一手则提着个黄色透明小袋，上面隐约能看到xx医院的logo。
顾家大门已经敞开，站在门口的少女静静地看着亲人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