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的老房子就在教育局家属大院里,分的两室一厅的房子,在二楼,朝北。
时光荏苒,旧屋早已换了新主人。
站在梧桐树下看过去,那间屋子的阳台上挂满了晾晒中的衣物,有长有短,更有尺寸极为迷你的婴儿衣服,铁栏一角还歪歪斜斜靠着辆黄色的婴儿车。
察觉傅沅的靠近,蹲在台阶上的男子只看了她一眼,又埋头下去。
他眼角有块淤青,嘴角破了皮,像是最近几天跟人打过架。手里捏着根短树枝,正拨弄着脚下排成一行的蚂蚁们,神色有种古怪的轻松愉悦。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知道你家里在四处找你吗?”她试探着问。
顾真抬头,有些诧异地再次看向她:“你是……”
傅沅瞳孔一缩,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走上前两步。
“你不记得了我么?你是顾真,还是别的什么人?”
顾真皱了皱眉。
“我自然记得我是谁,可你是?”
傅沅心里浮现出个不好的猜想,那天晚上她就怀疑了,今天也不是巧合!
顾真垂着头想了好久,才慢吞吞地歪头看向她,眼中仿佛闪过一道微光:“我好像记起来了……”
万山疗养院。
靠在病床上闭目养神的女人被护士唤醒后,神色有些迷茫。
“7号,有人让我们转告你,说你儿子出了事……”
女人宛如惊弓之鸟般弹了起来,险些将正在输液的针头扯了下来。
她不理护士的埋怨,也顾不得针头已经在回血,只连声发问:“什么?我儿子?是谁传的话?什么人?”
那护士撇了撇嘴,“我怎么知道?我就是个传话的。你想知道,就快点好起来,回你该回的地方。免得占着我们这儿的床位……”话语渐渐低了下去,但不用想也知道,多半不是好话。
女人盯着滴管发了会呆,突然又直直坐起来,伸手刷地拔掉刚刚护士弄好的针头。
“我不治了,我要回去。麻烦送我回去,需要签什么免责声明都可以……”
护士一怔,脸上的厌烦变得有些复杂,嘴上仍是硬邦邦道:“哼,别的犯人求都求不来,你倒好,一门心思回去受罪。急什么?再急也得走流程、办手续。”
女人连连点头,除了好字,旁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病床上的这个女人自然就是曾心娴。
过去的十几年里,她像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只有在梦里才能看到一点光亮。而那光,现在也要熄灭了吗?
“难道我的决定错了?我是不是不该把他送到那个地方?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惴惴不安地被送回监狱,又苦苦哀求狱警,最终还是等了三天,才等来了个陌生的年轻女子。
这女子穿得十分休闲,头发扎得也有些凌乱,眼下黑眼圈浓浓,活像是刚起床就蓬头垢面下楼拿快递、或是出门买菜,而不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探监。
“这位小姐,你是我家阿修的朋友吗?他出了什么事?他现在还好吗?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每问一个问题,曾心娴的心里就微微一颤,尤其是最后一问。
“他本来的名字是曾士修?”年轻女子不大反问。
曾心娴点点头,又重复问了一遍她最关心的问题。
“他到底出什么事了?他现在在哪?”
年轻女子一脸严肃:“他病了,病得很严重。”
曾心娴心中一痛,脑海里马上闪过各种各样的可能。
她不敢再问,却还是颤着声问了出口:“是什么病?能治吗?他,他是不是缺钱看病,我……”
“他被一户有钱人家收养了,不缺钱。不过,”年轻女子顿了顿,眸光闪动,“他可能缺一声对不起,还有一个解释。”
曾心娴摇头,“我不明白你的话。”
年轻女子不知何时拿出一张大大的复印件,嘴角噙着笑,晃了晃。曾心娴定睛一看,上面赫然是05年时的某张报纸版面,她入狱的新闻……
“这个你也不记得了吗?”
曾心娴如遭雷击,闭了闭眼,木木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造了孽,受了这么多年的惩罚,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年轻女子又拿出一张诊断说明,在她眼前晃了晃,只让她看清了最关键那行字,便咻的一声收了回来。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得这种病?”
曾心娴肩膀一颤,整个人惶惶不安,玻璃窗外坐着的年轻女子却是姿态悠闲。
“难道你不知道,他会变成这样,似乎正是拜你所赐吗?”
三天前。
顾真恍然大悟道,“我记起来了,你是阿墨的女朋友吧?那天晚上在我家门口,你们一起来的。想必是阿墨找不到我……”
紧接着,他丢开手里的小树枝,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中的灰尘,彬彬有礼地再次开口:“真巧啊,你来这里找人么?”也不等傅沅回答,他又自顾自道:“我过来这边办事,刚刚已经跟家里联系过了。阿墨那边,也会知道的,多谢你的关心。”
话中客套之意浓浓,无端有些虚假。
傅沅深深地看了他两眼,原本酝酿好的种种说辞却没法诉之于口。
不知怎的,她神使鬼差地停下了准备离开的步伐,而是对顾真说了句:“是挺巧的。我刚好今天过来,想祭拜一位长辈。”
顾真神色微凝。
她又补了一句:“本来想去北郊探视另一位长辈的,没想到,她却因病住院了。这样也好,住院比在监狱里舒服多了,现在的犯人福利比前些年好多了,动不动就意外身亡的少了很多。你说是不是?”
顾真脸色大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什么人?”
傅沅舌头打了个结,沉默了会,开始甩锅:“你最近表现得很古怪,你自己没发现么?你的家人和朋友都很担心你。至于我,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只是想帮你。”还有,赚钱罢了。
顾真默然片刻,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呵,原来是这样,他们找你来查我?果然不是亲生的就……你都查到了什么?我的身世?还是别的什么事?”话语中竟带着一丝寒意。
傅沅为顾家人默默点蜡,更为顾真此刻和从前大相径庭的两副面孔感慨不已。
“我知道的应该不比你多。不管如何,过去的都过去了。你现在的家人对你很好,他们只是怕你出事,我也是误打误撞才知道了一些……”
“说!你都知道了什么?”
傅沅叹了一声,顺势悄无声息地退后两步,眼角余光瞥见外头大院里的人影,这才松了口气,挑着捡着将这几天打听到的曾家旧事娓娓道来。
听完那场陈年凶案,顾真身子一晃,差点软倒。
他及时扶住墙,神色似悲又似喜,呵呵笑了两声,眼角却泌出两点晶莹。
“居然是真的,真是这样……为什么她要这样做,为什么……”
傅沅的眼神颇为同情。
当年那场杀父凶案发生时,顾真应该是在场的,不然也不会被刺激得大病一场,还直接失了忆。但,当时的他还小,对整件事情前因后果未必有写报道的那些记者清楚,即便恢复了记忆,应该也是懵懵懂懂的,也怪不得会有这反应。
但她仍有些狐疑,顾真如今的状态像是多重人格障碍。
“难道,是因为当时看到的场景太过血腥,才导致了心因性失忆症?”
圆滚滚的大学老友平医生却不完全赞同。
“你专业课都还给老师了吧?人格分裂是一个统称,包括多重人格和心因性失忆症。前者是心理上的分离,后者则是解离。虽然听上去很像,但不是一回事。”
傅沅摸了摸鼻子,“您先帮我查一下这个人有没有过就诊记录,我再听您上课,行吗?”
对上平医生不甚满意的眼神,以及微微颤抖着的脸部肌肉,她连忙举双手投降:“我不想知道具体诊断内容,我只需要一个名字,两个字,求求您啦~”
半晌过后。
平医生扶了扶镜框,绷着脸吐出一个字:“有。”
傅沅眼睛一亮,仿佛自带弹簧一般,自行从那张病人专用的真皮沙发上弹跳起来,精神奕奕地就要出门。
“喂喂,说好的听课呢?你人就跑了?”
傅沅嘻嘻一笑,“今天先不听了,我都记着呢。一个是弄出了别的人格来替主人格承受痛苦,另一个是直接把痛苦的记忆解离出去。这有什么容易混淆的,想当年我专业课都是高分过的好不好~”
顿了顿,又道:“不知道他看得那个医生靠不靠谱,诊断说明上写了哪个?你不用告诉我,我没问。不过我觉得吧,他应该两种都占了点,而且,导致这两种病症的直接原因,可能还不是同一个,但可能有关联。”
她招了招手,笑着蹦了出去,还不忘跟门口的护士打声招呼。
平医生哭笑不得,拍着肉肉的大腿摇头叹了一声:“老天给的天赋,偏偏这样浪费!这丫头不干这一行,可惜了。”转念一想,这跳脱的性子,还是别了,免得哪天把自己给看进精神病院去。
他后知后觉地朝外面吼了一嗓子:“老范,范护士!别让她跑了!带她去缴费,她占用了我38分零9秒!四舍五入算她一小时,六百块!”
闻言,傅沅跑得更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