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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情岂如朝暮(1 / 1)

清晨,日光蒸酥了屋檐下凝结的冰花,表层消融了些许,化作水珠滴落,在台阶上化开一条水痕,向两侧散逸出细碎的瘢痕。自昨日萧璧凌从别苑离开后,沈茹薇便是心事重重,夜里就寝之后,便整晚不得安眠,只觉将有事发生。晨起,她才刚刚推开窗扇,便瞧见黄莺儿从临院兴冲冲跑来,拉起她的手,道:“我的脚不疼了,能出去走走了罢?”

“这齐州城里,危机四伏,”沈茹薇道,“我看你还是别乱跑的好。”

黄莺儿撇撇嘴,没有说话。“姐姐你忽然变得这么像个小孩子,一点也不像当年。”

沈茹薇突如其来的质疑,让黄莺儿尚未站稳的脚步猝不及防滑了一下,她掩口笑道:“傻妹妹,我是怕你闷呀。”

“这样也挺好,”沈茹薇推门走出卧房,一步步迈下石阶,平静说道,“在我十五岁以前,过的不都是这样的日子吗?”

“小妹……”黄莺儿声音略有迟滞,“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生气?”

沈茹薇摇头,冲她盈盈一笑,“怎么突然这么说?”

“今日萧公子都没来呢,”黄莺儿垂眸,模样楚楚可怜,“定是我昨日说错了话,令你们不睦。”

“你都说了什么?”

沈茹薇莞尔笑问。“我能说什么,”黄莺儿叹了口气道,“无非是希望他能好好照顾你,毕竟在外漂泊多年,能有个可心的人陪伴,我高兴都来不及,可能……他是嫌我说得太多,烦心了。”

“怎么会?”

黄莺儿话音未落,萧璧凌清朗的话音便从门口传了过来,二女闻声扭头去看,却见萧璧凌大步跨入院内,径自走到黄莺儿跟前,展颜笑道,“你处处为她考虑,我又怎会听不进去?”

听到这话,黄莺儿反倒有些错愕,她抬起头来,从他眼里看到的却尽是真诚,便不自觉扬起嘴角,道:“是吗?那你和小妹……”“你的手怎么了?”

沈茹薇眼神敏锐,立时便瞧见他右手外侧有一道划痕。应是他昨日为寻柳华音下落,夜间在林中穿行,被树枝所划伤的。不过有关柳华音失踪一事,沈茹薇眼下并不知情。“你受伤了?”

黄莺儿倒是不见外,当下便拉过他被划伤的手,仔细查看,可令沈茹薇诧异的是,萧璧凌竟不躲也不闪,反而对她露出微笑,如此态度,与此前那般嫌弃情状,截然不同,仿佛换了个人。沈茹薇看在眼里,忽然便觉得喉咙里像是被何物梗住,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房里有金疮药,我来给你擦。”

黄莺儿说着,便拉着他的手往屋里走,对一旁的沈茹薇视若无睹。最令她惊奇的,是萧璧凌对此似乎也并不在意,而是依了黄莺儿所言,由得她拉近屋内,给手上伤口上药。沈茹薇忽然便发觉了自己所处的尴尬境地,然她依旧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姿态,跟着二人进屋,然而当她跨过门槛,却刚好瞧见黄莺儿凑在萧璧凌跟前,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上药的情形。“你这伤口,就算上了药还是小心些好,万一化脓扩大,可不是小事。”

黄莺儿嘱咐完这话,又转头对沈茹薇道,“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他?就站在那儿不动吗?”

“一点小伤,死不了,”沈茹薇笑意盈盈,实则心底已掀起波澜,“从前比这更严重的伤都有过,不信你看他胸口背后,没有一处不是疤痕。”

她这话里,满满都是嘲讽。萧璧凌何其聪明,当然听得出她言语间的醋意,却只是会心一笑,摇了摇头,并不搭话。“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黄莺儿眉头一紧,不悦道,“见他受伤,你不担心吗?”

“姐姐为何要为了一个外人,与我置气?”

沈茹薇莞尔,看起来既不恼,也不怒。“我……”黄莺儿一时噎住,半晌,重重拍下手中纱布,道,“他是你所在意的人,我又岂能不关心,你说这种话,又有何用意?”

“没有别的意思,姐姐多心了。”

沈茹薇在萧璧凌身旁坐下,拉过萧璧凌右手,正待查看,却见他大力将手抽了回去。她一时愕然,却见他直直盯着自己,眸中笑意,却并不友好。“多谢关心,无碍。”

萧璧凌唇角微挑,话里每一个字,都充满挑衅。“你看,”沈茹薇转向黄莺儿,展颜笑道,“他都说没事了,还担心那么多作甚?”

“话也不能这么说,”萧璧凌仍旧看着她,笑道,“你姐姐也是好意,又何必处处针对?”

沈茹薇看出他有激怒自己的心思,便只咬着牙根,一言不发,眼中仍旧带着笑意。“还是萧公子明事理,”黄莺儿长长舒了口气,道,“小妹,你这样的脾气,将来嫁给人家,可叫人怎么忍受?”

“放心,”沈茹薇抬眼望她,眼中笑意愈盛,“这样的男人,我也不稀罕嫁。”

黄莺儿摇头,在她对面坐下,脸色渐渐转阴:“置气的话还是少说些吧,难得有人不嫌弃你,该知足了。”

沈茹薇听得心念一动,已然猜到她下一句要提的是何事。就在这时,萧璧凌却拉住她的手,笑道:“如此看来,你还有事没告诉我?”

“你想听什么?”

沈茹薇口气冷了下来。“同我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慢慢说。”

萧璧凌言罢,当下起身推门,拉着她快步走出门去。“你……”沈茹薇被他拉得一个趔趄,过门槛时险些摔倒,却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被他拦腰扶稳。“别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谈。”

萧璧凌言罢,右手仍旧死死扣在她脉门,大力拉出院门。黄莺儿则留在屋内,唇角泛起胜利者才有的笑意。沈茹薇被萧璧凌生拉硬拽着穿过两道院门,终于压不住心头火气,重重甩开他的手,低喝一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终于生气了?”

萧璧凌唇角微扬,将她拦腰揽至跟前,直视她双目,压低嗓音道,“隔墙有耳,你总不会想着,我们说的话都被她听去吧?”

沈茹薇不答,只是赌气似的别过脸不去看他,一面揉了揉被他掐疼的手腕。她也并非看不出来,萧璧凌将她拉出门外的目的,正是为了阻止黄莺儿说出当年她受辱之事,使场面更加难堪。可既是如此,今日这百般挑衅,又是缘何而起?“弄疼你了?”

萧璧凌拉过她被捏疼的那只手,见手腕上被他掐出的两道红色指痕,一时露出疚色,小心揉捏几圈,方见好转,此时他听得院外传来黄莺儿的脚步声,便以极其轻柔的动作牵起沈茹薇的手,借着氅衣阔袖遮掩,表面仍旧是不假辞色,口气略带愠怒地道了声,“同我出来!”

紧跟着,便牵着她飞快跨出大门,转向闹市而行。“我还是不明白,”沈茹薇跟在他身后走着,神情仍旧是不情不愿,“你今日来,到底想要如何?”

“你既执意要把这出戏唱下去,我当然只能另辟蹊径。”

萧璧凌拉着她穿过闹市,确定黄莺儿已不可能再跟得上来,方转入一处空巷,将她拉至跟前,面对面道,“不是你要我配合的吗?怎么,又不乐意了?”

“配合?”

沈茹薇眉心一紧,“可我当初想的是……”“你想的是你刻意疏远我,令她认为你我有所嫌隙,”萧璧凌嗤笑一声,道,“可我现在这么做,成效岂非更显著?不止她以为我们有了裂痕,就连你我二人都有了错觉,就要到此为止了,不是吗?”

沈茹薇眉心紧蹙,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无非便是这一回,我没有配合你罢了,”萧璧凌摇头苦笑,“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

沈茹薇不言,只是定定望着他。“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在这件事里,从头到尾我又是什么感受,”萧璧凌凝视她双目,道,“我了解你,你也知道我了解你。所以你的逢场作戏,我始终尝试配合,直到昨日为止,我所顾虑的,也都是你的想法。可我虽这么做了,却并不意味着,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说完,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在这件事中我更像是个任人摆布的棋子,她在算计你我,而你所想的,是让我配合她的算计,你的配合,顺的是你的心意,那么我的配合,顺应的又是谁?可以立刻拆穿的骗局,非要虚以委蛇,你心甘情愿,我也必须与你一样,甚至承受更多吗?”

“所以,你为了让我有所动容,便对她逢迎,给我难堪?”

沈茹薇若有所悟,“你所做的,只是想激怒我,让我罢手?”

“除此之外,我想知道,若是我受外人挑拨待你疏离,你会作何感受。”

“我……”沈茹薇一时无言。“你不高兴了,对不对?”

萧璧凌见她目光有所躲闪,便用两指轻扣在她下颌,扳过她的脸,直直与她对视,道,“你也有控制不了情绪的时候,却为何还要装作云淡风轻?”

“其实……”“你从来就很自负,却浑然不知,正是因为你自负,才会在认定败局之后,万念俱灰,否认一切转机。”

沈茹薇听到这话,身子微微一颤。“所以这一次,你也一样,认定你所想的一切可行,才会有此行径。”

萧璧凌说着,眼色渐趋黯淡,“你是我无法割舍之人,为何非得用这种代价,去换取真相?”

沈茹薇不言,凝视他良久,忽而哽咽,扑入他怀中。萧璧凌将她环拥在怀,轻抚她后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对不起,我未曾想到,你会是这种心境……”沈茹薇压抑着哭腔,缓缓说道,“我也的确习惯了独来独往,更从未想过,你会有何感受。”

“都过去了。”

萧璧凌见她难过,心中亦不好受,心中怨气早已烟消云散,对她除了心疼,别无所有。“有件事我始终无法正视,也不曾告诉过你,”沈茹薇将脸埋在他胸口,缓缓说道,“这么多年来我始终都在想,要是姐姐她还活着,该有多好……经历那场变故,我和我爹、大哥都在人世,为何偏偏就是母亲与姐姐没能熬过来……我想不明白,也不愿想明白……”听到此处,萧璧凌心下顿生疚意:“我没想到会是因为……”“直到前几日,黄莺儿出现在我面前,她的神情姿态,我一眼便能分辨出与姐姐不同,可那张伪造出来的脸,却让我有了错觉,”沈茹薇话音越来越低,“我想等到她原形毕露的那天,而不是立刻拆穿这个谎言,只因我知道,一旦到了那一天,所有虚幻,都将烟消云散,连虚假的皮相都无法再看见……”萧璧凌将她紧拥在怀,俯身在她耳边柔声道歉:“是我的错,我不该因一时私心而令你为难。”

“不,”沈茹薇摇头,抬眼望他,道,“我所想的,根本不切实际,继续拖延下去,最后的意志也将被瓦解。我不能为了一时的幻境,将你我置身险境,更不能因此失去你。”

“我始终都会在你身边,”萧璧凌唇角微微一动,“不必忧心。”

沈茹薇听罢,破涕为笑,然而很快面容又平静下来,变得十分认真:“再给我几日时间,”沈茹薇蹙眉,似已下定决心一般,“这件事,一定会有结果。”

飞云居的别苑,长年无人居住,虽有下人留驻长年清扫,花木却从未修剪,任其肆意生长至今,形态各有各的张扬,直到近日沈茹薇与黄莺儿住了进来,别苑里外多了些生气,方有贴心的下人重新打理,格局整齐了许多,只是正值隆冬,不似春暖花开的时节,庭院内外空有枝条,却不见芬芳。回到别苑已是午后,沈茹薇关了窗,与黄莺儿相对坐在房内桌案两侧。桌案正中摆着一只香炉,炉内压成莲纹的沉香已经点燃,淡淡的白色烟气在镂空的炉盖缝隙内腾升,向上散逸,氤氲开清雅淡香,在屋内缭绕。“怎么这么早就关了窗?”

黄莺儿见她颜色寡淡,只当是她已遭抛弃,在她转身坐下之际,已飞快换上了关切的表情,“似乎每日都是这样,你怕冷?”

“姐姐不畏寒吗?”

沈茹薇端起桌上的茶壶,斟满一杯清茶,推到黄莺儿面前。“稍有一些,但不似你这么严重。”

“我记得,从前姐姐的底子比我还要虚弱许多,”沈茹薇语调平静,眼波亦如一潭静水,丝毫不见变化,“如今看来,当年遭遇追杀时,那场雨对我的影响,远远大于对姐姐你。”

“是吗?”

黄莺儿眼珠一转,“兴许……”“我就是在那之后患上的寒疾,一到天冷便会发作。”

“还同我说笑呢,”黄莺儿道,“这齐州城里,天寒地冻你也总是往外跑,怎不见身子不适?话说回来,你一进门就闷闷不乐的,该不会是因为萧公子……咱们该不会不能再住在这儿了吧?”

“姐姐想不想知道他问了我什么?”

沈茹薇莞尔,忽然盯住她的眸子。“我不想知道,定不是什么好话,”黄莺儿垂眸,避开她的目光,道,“也怨姐姐当年没能保护好你,令你变成这般……”“我变了?”

沈茹薇唇角上挑,“哪变了?”

“又同我猜谜呢?”

黄莺儿重重叹了一声,道,“男人总归要嫌弃女人身子不清白的,当年的事,你就算想瞒,真要嫁了过去,也瞒不住……”“你知道你和我姐姐最大的不同在哪吗?”

沈茹薇的突然发问,令黄莺儿猝不及防,她愣了半晌,连忙笑着掩饰,道:“说什么呢,我不就是你姐姐吗?”

“当年我们一家人在金陵,寄人篱下,灾难接踵而至,叫人挡也挡不住。可姐姐她由始至终,都不顾生死,拼劲全力护我周全,而绝非你今日这般,想方设法要将我彻底毁灭。”

沈茹薇目光直指黄莺儿不住躲闪的双眸,缓缓说道。“人是会变的。”

黄莺儿眉梢嘴角都耷拉下来。“你是想说,我姐姐变了,是吗?”

沈茹薇不觉好笑,唇角泛起嘲讽之色。“是你变了,”黄莺儿忽然抬头,盯紧她目光道,“变得不识好歹,贪得无厌。”

“我不识好歹?好。”

沈茹薇微笑,并不发作,“那你告诉我,我姐姐喜欢吃些什么,做些什么,她最喜欢的偃术,到了如今,可还在手里摆弄?”

“那些……那些太不实际了,”黄莺儿蓦地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沈茹薇,摇头质问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自己与人苟且铸下大错,遭人厌弃,却都来怪在我的头上?我怎么不想你好?你自己不肯争气,怎么就成了……我误了你?”

沈茹薇听着这话,不禁发笑。“天知道我有多希望你好,”黄莺儿继续控诉道,“可你又是怎么做的?提防我,质疑我,把所有的问题都抛在我的身上,我受了多少苦啊!这么多年了,一直在外漂泊,到头来却要因为一个男人,被自己的亲生妹妹责怪!”

“你……是不是高姑娘?”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令黄莺儿身子一颤,她惊惧垂首,却见沈茹薇眉目舒展,仿佛彻悟一般娓娓道来:“黄莺儿,原应是扬州的歌女,大致也是在九年前入的乐坊,户籍……刚好姓沈,名不详。”

“你……你调查我?”

黄莺儿一个趔趄,险些向后栽倒。沈茹薇对此视若无睹,只是继续说道:“要找一个相同姓氏,又刚好是九年前沦落风尘的女人,你们还真是煞费苦心,只可惜,那位沈姑娘并不愿意配合,就这样被人灭口顶包,换成了现在的你。”

“你……你凭什么说我不是……”“你不是我姐姐,你也不可能是她,姐姐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你皆学得拙劣无比。可这些都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你以为,把这一别九年当做借口,我便会相信你的谎言?”

沈茹薇眸光骤然变冷,嗤笑说道,“我只是不明白,你是谁,又是何人指派,出现在我面前,又有何目的?”

“你是不是疯了?”

“若你只是在乐坊相见后才对他有意,”沈茹薇轻笑一声,“也不致为一时的动情,抹杀自己原来的身份,押上身家性命为注,做出这一切。”

“你……你当真……”黄莺儿脸色渐渐变得煞白。“除非,是你自认为被对方毁了一生,才会如此疯狂。”

沈茹薇盯紧她双眸,加重口气,道,“他遇见过的女人不多,只有你,高婷。你被人利用了,直至此刻,都还执迷不悟吗?”

“你……你简直就是……”黄莺儿气得浑身发抖,当下抓起盛满热茶的盏儿重重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随后伸出仍在颤抖的手指,指着沈茹薇道,“我记住你了……从今往后,我都……”“我可以告诉你那个男人是谁,可那人也绝不值得你托付,”沈茹薇缓慢起身,道,“我同情你的遭遇,但你执意沉沦,谁也帮不了你……”“你懂什么?”

黄莺儿大声打断她的话,“他是我全部的希望,我本想托付的……凭什么?凭什么你这个不清不白的女人就能够占有他?他那么好……待你那般体贴,我就是不服!我将全副身心都押在了他的身上,他为何就偏偏看上你啊!”

她捶胸顿足,大声控诉,眼中忽地便涌出泪来。“这么说,你承认你是谁了?”

沈茹薇情绪压抑已久,眸中亦依稀可见泪光,眼前这个女人,顶着沈浛瑛的容貌,却有着沈浛瑛绝不会有的偏执与疯狂,如此分裂,只令她在爱恨之间,无从抉择。“你给我听着,我不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高婷双唇颤抖,惨白得如同一张纸,“我早就知道我认错了……我连那人的容貌都没看清,便轻易交付于他……不,我甚至没得反抗,是他非要与我欢好,我这才……”“高姑娘你听我说,”沈茹薇竭力压抑着几近崩溃的情绪,道,“这样的事,我也曾……”“我不要听你说,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高婷几近疯狂,冲她竭力嘶吼道,“你说我被人利用,好!可我的目的达到了,你被抛弃了,你终于不再是赢家,我没有输给你,不论我输给任何人,我都绝不认同你!那么好的人……他爱上谁都可以,只有你!只有你不行!”

沈茹薇听罢,忽然想到了很多。有书上见过的,也有曾活生生出现在眼前的,这些女人无一例外,皆指望终身依附于一个男人,抛去尊严,亦求而不得。她们早习惯了跪着,卑躬屈膝,奴颜尽显,这样掏空自我的付出也令她们不敢憎恨那个试图仰仗的男人,便将这满腔怨恨转嫁于其他女人身上。如此,当真可怜,也可恨得紧。高婷跌跌撞撞退后了几步,颓然跌坐在地。沈茹薇又坐了下来,仍在高婷的对面,眼前缭绕着香炉里飘出的轻烟,这轻烟遮蔽着高婷的下半张脸,上端因着不住的挥发散逸,令她垂泪的眸子越发显眼刺目。这是沈浛瑛的脸孔,并不属于高婷,这种虚假的真实,在她心头来回碾压,直令她心底抽搐,几乎将她撕裂。她别开目光,不再去看那张脸,连带着对指使之人也放弃了探究。可就在这时,高婷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不似刚才那般,压抑着默默垂泪,而是放声大哭。沈茹薇无力倚着门扉,良久,方黯然问道:“所以,你冒名顶替我姐姐,目的何在?”

“我的目的?”

良久,高婷抬起含泪的双眸,斜眼望向她的背影,唇角浮起一抹凄凉的笑意,“他们要我杀了你。”

“就凭你?”

沈茹薇眉心微蹙,却蓦地感到四肢有些异样。方才她情绪波动太大,难以掌控语调步伐,倒也好说,可到现在她已背过了身,不用面对高婷,也仍旧感到浑身乏力,话音也开始渐渐变得微弱。“你是不是觉得,所有的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高婷缓缓站起身子,绕过桌案,一步步走到沈茹薇身后,定定盯着她,眼见她的手因脱力而无法扶住门框,松脱滑落下来,一张布满泪痕的面颊方显露出得意的颜色,“迷香我都掺在了沉香粉里,无色无味,你察觉不了,这别苑之内,虽还有他人,可平日就很少前来打扰,只要没听出异样,都不会立刻察觉赶来。”

“很好……”随着体力的流失,沈茹薇的身子已然顺着门框滑下,瘫坐在地。她也想过这冒名顶替沈浛瑛之人必留有后手,但偏偏不曾料到,高婷竟会选择在别苑之内动手,毕竟,这庭院内外皆是飞云居的人,一个弱女子若在此杀人,一旦被人察觉,就算插翅也难飞。“你是不是想问我,院里还有外人,我杀了你,又怎么跑得了?”

高婷看着沈茹薇,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却并不急着刺下去,“可我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我每天每夜都在被过去折磨,我也不想活在这世上,你明白吗?一个失去清白的女人,除了死,再也没有第二条路。”

“我不明白。”

沈茹薇苦笑,“也永远不会明白。”

她的话音极轻,近乎轻烟般缥缈,就算是眼前的高婷也听不分明,更何况是院外往来的下人?“那你便同我一起下去想个明白罢!”

高婷说着,眼中现出凶光,当下举起匕首便刺将下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房门却不知被何物大力撞开,横飞的断木直冲高婷面门而去,纵她仓皇逃窜,也还是被击中后背,重重摔倒在地。“我就知道,你这次还是同以往一样。”

萧璧凌一手提着未出鞘的玄苍,大步跨过门槛,单手将她搀扶起身,眼中既有心疼,亦有责怪,“只想着自己一个人解决一切。”

沈茹薇摇头一下,将一直藏在左腋下的右手抽了出来,摊开掌心,从中滑落下一枚裹着淋漓鲜血的碎瓷片,显是方才抓在手里,故意割破手心,以放血之法缓解迷药带来的伤害。她的掌心,已是血肉模糊,还有鲜血不断从伤口汩汩流出。“你简直……”萧璧凌匆忙撕下一片衣角给她包扎,全然未曾察觉,高婷已一脸愕然从地上爬了起来。“你们……你们……”高婷不住摇头,眼中俱是难以置信之色,“怎么会?”

“你做这么多无谓之事,就是为了取她性命?”

萧璧凌眉心紧蹙,“到底谁让你来的?”

“怎么会这样?”

高婷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你早晨不是……”“你到底说不说?”

萧璧凌从未见过沈浛瑛,自也不会像沈茹薇那般瞻前顾后,说什么话都仔细掂量,而是直截了当问了出来。“我……我真的不知道。”

高婷思绪混乱,在他大声喝问之下,竟是有什么说什么,“他们个个都不肯露脸,只是问我……问我愿不愿意……”“蠢不自知……”沈茹薇闭目,对她这回答哭笑不得,不自觉便痛斥出声。“你什么意思?”

高婷瞪大双眼,道,“我原就想要你死,和别人都没有关系……只是我自己,没那个本事……”“够了,”萧璧凌低喝一声,打断她的话,道,“你听着,高婷,这件事里除了你,其他人也同样无辜。你若觉无处宣泄,不妨我给你指条明路,当年对你下手之人,叫做萧清瑜,如今多半是在星海派,你大可去寻,托付也好,复仇也罢,那都不再是我和她的事,但你若再敢伤她分毫,我定不轻饶!”

“星海派……那是什么地方?”

高婷困惑不解。“鼎州西南一带……”沈茹薇深吸一口气,好容易恢复了些体力,可她说完这话,高婷却惊呼出声,“可我就是从那儿来的啊!”

“你说什么?”

萧、沈二人皆露愕然之色。“你们都在骗我……我不信!”

高婷拾起匕首,指向二人,道,“都不许过来!”

“你还想干什么?”

萧璧凌摇头,只觉她的举动着实叫人费解。“我……我不知道……”高婷话到一半,沈茹薇的身子却瘫软下去,萧璧凌本能回身查看她情形,时才发觉高婷所用迷药之古怪虽已放出毒血,却丝毫无法缓释,反令药效加剧。一旁的高婷呆呆望着此情此景,心头诸般虚妄之想,纷纷化为幻象,在她眼前翻来覆去,这光景虚实参半,真假难辨,看得久了,直令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她凄然一笑,将匕首倒转,却在刺向心口的一瞬迟疑,便趁着这个空当,夺路而逃。萧璧凌见沈茹薇昏厥到底,全然顾不上管高婷去了何处,等到想起来时,却已找不见她的踪迹。对此间所发生的一切,他思来想去,出于礼数还是知会了叶枫一声。这场闹剧不论起因还是结果,都令人啼笑皆非,加上高婷对他而言,的确也就是个八竿子打不着边,无甚往来的远房亲戚,未免在众派齐聚齐州期间再闹出什么笑话,便索性就当此事没发生过,只是私下派人在城中暗中寻找。只是不知,在他心里是否又给萧、沈二人记上了一笔新仇。在柳华音查看过沈茹薇情形之后,困扰他们多日的谜题也随之解开,鬼烛、萧清瑜等人,的确是被星海派的人所带走,算上那日夜里在山间的遭遇,玄澈、瞿扈等人,应也与之有所往来。而高婷则是彻彻底底的工具,被人换上一张不属于自己的容颜,行了一场不成功的刺杀,以失败而告终。唯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高婷所选择的下手目标,会是与此间一切关系甚浅的沈茹薇。而这一点,只有桃七娘才知道了。就在萧璧凌到达金陵前遭暗算之际,桃七娘便已暗中差人将高婷扣下,留作后手,而后在收拢韩颖母子后,又“大方”借出,倘若刺杀成功,失去了沈茹薇的萧璧凌,便不再具有多大威胁。然而桃七娘和萧清瑜都清楚,这个女人沉不住气,愚蠢又偏执,这场刺杀也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但同时她也是韩颖母子的一个眼中钉,肉中刺,如果能借此将她除掉,便少了一个威胁,也让萧清瑜不用另外再与叶枫树敌。此事真相,既不扑朔也不迷离,却让高婷成为了唯一一个牺牲品,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沈茹薇外伤倒是不重,心却伤得不轻,一个冒牌沈浛瑛的出现,几乎摧毁了她心底最牢固的那重防线,萧璧凌衣不解带留在别苑陪伴她多日,方才见她转醒,不见精神,反又憔悴了几分。这日,他端了粥汤进屋,却未瞧见沈茹薇,于是放下手中碗筷,走出房门寻找,却在后院门外听得金戈穿过风的飒飒声,于是探头去望,正瞧见她在院中那棵罗汉松下练刀,刀锋过去,尽是肃杀之气,枝头松针上凝结的冰花被这擦过森然刀意,尚未触及锋刃,便已分化瓦解,支离破碎。刀乃百兵之胆,《唐六典》卷一六武库令丞职掌条记载:刀之制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障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照雪便是其三,前朝本为军用,坚可破甲,本不宜为女子所用,却唯独与沈茹薇这一身刚猛内力极为相称,经她数年苦练,几可称得上是无坚不摧。沈茹薇见萧璧凌朝她走来,便即收势还刀入鞘,加快脚步小跑至他跟前,眉眼间虽见喜色,却难掩内里愁绪。“你的刀法,越来越好了。”

萧璧凌展颜笑道。“可终究不是我父亲的对手。”

沈茹薇垂眸,自嘲般笑笑,道。“那又如何?”

萧璧凌一手搂在她肩头,一手小心她额前一缕垂落下的细碎长发别到耳后,道,“你最近心事很重。”

沈茹薇略一颔首,转身走到罗汉松旁的石凳上坐下,萧璧凌亦走上前去,坐在她身旁。“我现在总是觉得,随时随地都会有危险。”

沈茹薇道,“内心戒备,始终放不下。”

“高婷的事,只能算是意外。”

萧璧凌摇头叹道,“都说因果循环,可偏偏这件事不是。”

“许是上辈子转世托身时没能讨得判官欢心,投不了好胎。”

沈茹薇故作轻松似的一笑。望向他道,“除了高婷的事,那天你对我说的话,我又重新想过,才发现我最近的确是变了。”

“变了什么?”

“从前我总觉得人可以胜天,所以不论遇上何事,都不畏惧。”

沈茹薇摇头苦笑,“可这两年来所经历种种,就好像有人一直扼着我的脖子,想要让我失去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

“我记得你说过……”“我付出的所有就像是个笑话,”沈茹薇笑容渐渐轻松,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我知道怎么反抗,也愿意做最后的挣扎,可偏偏结果已经能够预见——我赢不了,只能输,就算我不肯放弃,也输定了。”

“你我处境,并无分别。”

萧璧凌唇角微挑,伸手替她掸去落在肩头的冰花,道,“我喜欢你不肯认输的样子。而不是现在这样,眼里看不到光。”

“明明知道结果,还要抵死挣扎,岂非很可笑?”

“说什么傻话?”

萧璧凌摇头,凝视她双眸,道,“这样就很好。我知道我成不了你的全部,我的认可对你而言也没有多大用处。可我不希望你就因为知道了眼前敌人是谁便消沉下去,你不是只有你自己,你还有我。”

“可我想保护你……”“是该由我来保护你。”

萧璧凌展颜道,“前些日子,我和柳华音在莲台山里撞见的那些事,我都挑挑拣拣对父亲说了,应当过不了多久,各大门派的矛头便会指向星海派,其实有关玄澈之事,我并没有多在意,反是近日白鹿先生如同销声匿迹一般毫无动作,更叫人担心。”

“该来的总会来,”沈茹薇不自觉发出一声长叹。却在这时,余婆婆笑盈盈走进院里,身后还跟着几名小厮,手里端着一只木质托盘,走到沈茹薇跟前,那托盘里的东西用红绸盖着,看形状像是书帖一类,看得萧、沈二人皆不明就里。“什么东西?”

萧璧凌问道。“庄主命人送来的庚帖,是给沈姑娘的。”

余婆婆笑容别有深意。“庚帖?”

沈茹薇翻开托盘上的红绸,只将折子打开看了一眼便立刻合上,放回托盘当中,道,“我不同意,送回去吧。”

“什么同意不同意的?”

萧璧凌一头雾水,伸手拿起那封庚帖,打开看了看,不由睁大双眼,一脸讶异道,“提亲?我爹怎么又开始擅作主张?”

“你不知道?”

沈茹薇愣道。“都没问过你的意思,我怎么会……”“管他呢,”余婆婆笑眯眯道,“公子,沈姑娘,这是喜事啊!”

“我若是拒绝,是不是今日就得离开?”

沈茹薇说着,便转身回屋去收拾行李,这般举动,看得余婆婆是莫名其妙。“这……不对啊,”余婆婆一脸困惑,对萧璧凌问道,“公子您与沈姑娘如此情投意合,庄主有意成全,怎么还不同意呢?”

萧璧凌并不回答,只是扭头望了一眼沈茹薇转过回廊的背影,沉吟片刻,方道:“我去看看她。”

言罢,便即大步走开,留下余婆婆与一干小厮立于原地,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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