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祺派往宿州接应的一行人,所受乃为密令,只有萧元祺一人知晓其行进的道路,然而既要前去接应,便绝不可能绕远路,是以总有几处必经之道。而在这几条必经之道上,玄澈都已安排好了伏兵。一如萧璧凌所想,萧清瑜并未直奔那些伏兵而去,而是走了另一条路,去见一个人。日落西沉,山间青翠的绿树,都被蒙上昏黄。“我要的人呢?”
萧清瑜一手提着出鞘的流采,冷眼望着眼前那个形如鬼魅的男人。他是如此落拓,已然忘了如昔日那般用高华的气度隐藏最真实的自己。“萧公子是知道的,”鬼烛不慌不忙道,“人在玄尊主手里,我如何能带她出来?”
萧清瑜唇角微挑,笑容轻蔑而又凄凉:“说出这样的话,你自己都不觉得可笑么?若非是你先背叛我母亲,她又如何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公子此言差矣,”鬼烛摇头,啧啧两声道,“若非是夫人贪心,这世上又岂会有萧清琰?”
“何意?”
萧清瑜眸光一紧。“公子不妨想想,”鬼烛负手在树影间来回踱步,神情悠哉,“韩夫人——不,是冉夫人,原本是这飞云居内唯一的女主人,却非要为了博取你父亲的关爱而诈死还魂,若不是她自己先放弃了原配夫人的位置,陈梦瑶又哪来的资格,做这个续弦?”
萧清瑜依旧冷眼望着他,只等着听他接下来还能放出什么屁。“在此之后,”鬼烛继续说道,“她施计利用成景彰夫妇,得以重回飞云居,却偏生妒心,让陈梦瑶的孩子胎中带病——试着想想,你那位大哥,于武学之上有着那般常人不可及的天分,若他不是如今这般病弱之躯,你比起他,又能算得了什么?”
萧清瑜瞳孔一缩,额前青筋爆起,却仍是按捺着未动。同样按兵不动的,还有藏身于这二人两丈之外一棵古榕茂叶之后的萧璧凌。鬼烛的这句话,不仅是萧清瑜听得动怒,这一字字传到萧璧凌耳中,也令他心凉之余,怒火难遏。如此说来,萧清玦本该是身强体健,毫无病痛之人。想来他如今这般羸弱,就是拜韩颖与鬼烛所赐了。兴许,当年还得谢谢萧元祺对母亲的“赶尽杀绝”,让她不得不逃回襄州待产,否则如今飞云居里病恹恹的公子哥,就不止萧清玦一个了。“你还知道些什么?”
萧清瑜瞥了一眼鬼烛,面无表情问道。“我还知道,你母子二人做过的许多龌龊事,”鬼烛伸出食指,在唇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又将食指摇了摇,道,“不说了,不说了,不然萧公子你发怒,不得把我杀了吗?”
萧清瑜抬手,将流采指向鬼烛眉心,道:“把我母亲带来,我必按约行事。”
“不必了,”鬼烛嘿嘿一笑,道,“玄尊主说,萧元祺已对你起了疑,这一回就请公子好生歇着,不必出手了。”
“你……”“所以说,你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就是想用各大门派数以千计的性命,换一个韩颖?”
萧璧凌疑问已解,又仔细听辨过周遭动静,确信再无旁人,加之算来援兵将至,也无需继续躲藏,便索性现了身。他跃下那株古榕,迎着二人诧异的目光,走上前去,在离萧清瑜丈余之外时,方停下脚步,道:“你这算盘打得精妙,可惜,根本不被玄澈放在眼里。”
鬼烛见了萧璧凌先是一愣,片刻之后却仰天大笑出声:“哈哈哈哈,真不愧是能杀了夜罗刹的人,萧公子……哦不,是两位萧公子,你们的账,是不是还得先我之前清算?”
“萧璧凌……”萧清瑜暗暗咬牙,见他已抬足上前,正待出手,却听得一缕轻音传入耳中,“先把他拿下,你我之事,搁后再议。”
他心中虽对着母子二人厌恶至极,却能分得出眼前轻重缓急,鬼烛这厮心思诡谲难测,又是游走于镜渊与白鹿先生的关键人物,更何况还牵涉到飞云居这二十几年来的恩恩怨怨,决计不可放过。日头已完全沉入山谷,正逢弦月之夜,光芒清冷疏淡,月光卷上寒铁,流采、玄苍双剑势如白虹,于鬼烛身前身后夹击而去,然而就在剑尖即将触及鬼烛胸前的刹那,萧清瑜手中流采却忽然向上倾斜,越过鬼烛肩头,直逼萧璧凌面门而去。他终究是放不下执念,将萧璧凌看作了心头最大的祸患。好在萧璧凌早有防备,足间在地面凌虚一点,向后翻跃闪避开来,而鬼烛也趁着这个空当,施展星罗步的身法,疾纵而逃。“真是糊涂,”萧璧凌直视萧清瑜布满血丝的双眸,不觉摇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即便想要借势翻盘,也不该选择这样的人合作。”
萧清瑜为虚妄所迷,手中流采只有去势,却无还招,正是弃了防守,全心予以攻势,可这样的招式,虽迅猛非凡,却令周身空门大开,若在从前,萧璧凌因内伤所限,必然不是对手,可如今碎玉诀的心法他已逐渐融会贯通,这般不要命的打法,根本就是破绽百出。约莫过了三四十招,萧清瑜劣势愈险,他自幼便将之视为此生大敌,心中胜负之欲极强,因而愈露败相,便愈加不服,愈是不服,便愈是求胜心切,因而败相愈明,直到被萧璧凌一剑挑破手腕,令流采脱手划出,这才慌乱退后几步,弃了剑鞘,提气纵步而逃。萧璧凌将流采接在手中,却并未去追,只是定定看着他身形渐远,直至消失,这才俯身拾起剑鞘,将流采收回其中,长长舒了口气。他仰首望向夜空,掐算着时日,想着高昱等人应当到了,便大步下山,打算迎接。再往下一步,便只需留意玄澈的人了。他在山脚倚着一棵老树,等着高昱等人到来,期间想起自回齐州之后所历种种,一时心中感慨万千。重入江湖不过两年光景,一切却已是天翻地覆,真不知道,若是十三年前他便主动回去,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可那也不是他想要的。浑浑噩噩过了二十几年,唯一让他觉得这人世间还有些意趣的,也只有那一人而已……“公子?”
远远传来高昱的话音,将他思绪打断。萧璧凌闻声回头,只见一行人正由远至近,朝他走了过来,走在最前头的,正是高昱同黄鸣松二人。“怎么就您一个人?”
高昱小跑几步走了上来,“情形如何?”
“没什么大事,”萧璧凌仔细想了想,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此行最令他震惊的,应当就是萧清玦的病情来历了,半晌,他摇摇头道,“依旧按照此前我所说过的那样,等一切了解,有些话,还是等我亲自回去说。”
言罢,便要离开,就在此时,萧璧凌不经意回头望了一眼,却瞥见方才他靠过的那棵老树枝干间,有个十分眼熟的印记。他愣了一瞬,便即上前查看,时才发觉,这是扶风阁内传递信号的标记,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算起行程,周素妍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到了济宁路辖内,留下这印记之人,又会是谁呢?“公子你在看什么?”
高昱见萧璧凌忽然对着一棵树发呆,不觉上前问道。“没什么,”萧璧凌将目光从树干上挪开,随即将流采交给高昱,道,“这是我找大哥借来的,等完成了我之前交代你们的事,便把它带回去罢。”
“公子不与我们同行吗?”
高昱不解道。“发生何事了?”
黄鸣松看了看身旁弟兄,亦上前一步,冲萧璧凌问道,“二公子莫非……”“不必多想,你们先行,我随后就到。”
萧璧凌说着,顺手便用背在身后的右手,握着玄苍剑鞘,将树干上的记号抹去,向后退出几步,即刻纵上树顶,踏着霜叶,一路向着记号所指的方向而去。高昱等人虽摸不着头脑,却也只好依言而行。萧璧凌循着那些不知是谁留下的记号,一直上了山路,到了一处半山腰方才停下。那些记号,到此便不见了。他仍旧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不敢妄自放下戒心,于是环视周围一遭,见不远处有块两人多高的巨大岩石,便朝它走了过去。与此同时,心里不知怎的,竟泛起了强烈的不安之感。他还没走出几步,却忽然望见一抹沾着猩红血色的墨灰色衣摆,出现在眼前。从那巨岩之后走出来的人,竟是苏易!萧璧凌一愣:“素妍没把你留在金陵?”
“你便如此不想见到我吗?”
苏易苦笑,目色凄清,“是因为想起了过去的事,觉得我太过落魄,不配入你眼中吗?”
“你又发什么瘟?”
萧璧凌只觉得此人敏感过激得可怕,然而见他只是露出半个身子,还有一只手藏在巨石之后,登时便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想做什么?”
苏易唇角上挑,似是在笑,笑得有些勉强,又有几分狰狞。这笑容很快僵在了他的脸上,那只藏在巨石后的右手随之大力收回,将一个女人拎到跟前。那是个憔悴不已,浑身上下布满血痕的女人。她的衣裳被血水染红了大半,发髻亦散乱不堪,然而即使凌乱落魄至此,容颜也依旧明艳,显得楚楚动人。“茹薇!”
萧璧凌本能唤出她名字,便要走上前来。然而这时,苏易却横剑架上她脖颈。“你怎么来了?”
沈茹薇见了萧璧凌,身形一僵,然而很快便反应过来,眉心一沉,冲他喝道,“快走!”
她身负重伤,又被灌下了大量压制内息的药物,仅剩的力气不过才喊出这两个字,便不得不低下头去,发出沉重的喘息。“你就站在那别动!”
苏易眼底闪过一抹惊惶,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萧璧凌眉心微微一颤:“你放开她。”
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说得极其压抑,也极其艰难。因恐这厮伤人,他的脚步只是微微抬了抬,便又落回原地。他见沈茹薇这般情状,心中只剩了忧虑与心疼,已然顾不上细想原本武功远胜于苏易的她,究竟是如何落在这厮手中的。“她究竟哪里好?”
苏易侧目打量起这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手中长剑缓缓上移,剑锋向下,紧紧贴着沈茹薇一侧脸颊,斜眼望了她片刻,眼中逐渐显露凶光,“目中无人,性情乖张,除了这张脸,勉强还让人看得下去,我真不知她还有何可取之处。”
“你到底想作甚?”
萧璧凌对此人的耐心早已被此前的种种折腾消磨干净,听他如此贬损自己心爱之人,怒火更是难以遏制。“我想做甚?”
苏易眸子里闪过一瞬恍惚,过了一会儿,却又嗤笑出声,“她配不上你,却又总是阴魂不散,我得帮帮你呀。”
“苏兄这话大可再说得明白些,”沈茹薇气息稍有缓和,当下稳住呼吸,用满不在乎的口气,对苏易道,“我配不配得上不要紧,要紧的是这话若不对他说清楚,即便我死在这儿,再去寻个新的,也还是女人,到时候苏兄你一个个盼着她们死,别说这辈子,恐怕下辈子,下下辈子,也都轮不上呢。”
她含着一口气说完这么长一段话,对她眼下情状而言,着实不易,话音一落,便好似要虚脱似的,身子也软了下去。苏易被她道破心思,还嘲讽一番,眼中已有凶光,加之萧璧凌到达此地后,言语间字字句句皆离不开眼前这个女人,便更是令他怒不可遏,于是手中运劲,按下剑锋,在沈茹薇面颊上划出一道寸余长的伤口。“住手!”
萧璧凌一时情急,立刻向前跨出一大步。然而这时苏易却把剑架回了沈茹薇颈项,冲他吼道,“退回去!”
萧璧凌咬牙,暗自握紧了拳,随即望向沈茹薇,见她面色苍白,伤重虚脱之状,心已重重沉了下去。若是她此刻无病无伤,即便只是多些走动的力气,要将她从苏易手中救下,也算不得什么难事,然而此刻这般模样,想要出手救人,却是万万行不通的。“你看看她这张脸,现在还美么?”
苏易冷笑出声,直直盯住萧璧凌的眸子,道,“失去了容貌,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别再得寸进尺,”萧璧凌咬牙,一字一句问道,“到底想要如何?”
“还在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无怪乎落魄至今。”
沈茹薇气息稍有恢复,即刻出语嘲讽,“苏兄,怎的不说话了?是我方才所言,还不够明白么?”
“你给我闭嘴!”
苏易恶狠狠说完,目光转向萧璧凌,眼里蓦地闪过一丝亮光,似期盼,似欢喜,“你都想得起来对不对?我可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为何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你告诉我,为何你恢复记忆之后,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你告诉我,对你而言,我究竟算是什么?”
听完这话,萧璧凌方将目光从沈茹薇身上移开,迎上他的目光,眼色淡漠,定定说道:“你确定要我说?”
苏易发怵似的吸了口凉气,不知该如何回答。萧璧凌见他如此神情,只冷笑一声,道:“从前是过客,但此刻,却是敌人。”
苏易身子一僵,心立刻沉入谷底。他两眼充血,恶狠狠看着被他钳制在手里的这个女人。早在很久以前,仇恨的种子早已在他心底种下,无数次眼红嫉妒,让它生根发芽,时至今日,已成参天大树,将他全副心思彻底笼罩于阴暗之下。萧璧凌见苏易脸色越发转阴,立刻意识到不妙,于是在他即将爆发的一刻,高声喊道:“住手!”
苏易扭头望他,眼中闪过错愕,只见萧璧凌半点迟疑也无,扬手便将玄苍抛了过去,只见那把跟随他多年的佩剑在空中翻了一圈,刚好落在苏易身旁,因这大力一抛,那精铁铸成的剑鞘竟将地面洞穿,直直钉入其中,稳而不动,半点摇晃也无。随后,他抬手点上自身几处大穴,封住经脉之内气息运转关窍,这一举动,便好比自废武功,以至于此时此刻,只要有个力气稍大一些的男人走到他跟前,都能轻而易举将他制服。“你作甚?”
沈茹薇当场愣住。“现在的我,对你没有威胁了。”
萧璧凌微微一展双臂,对苏易说道。他眼中敌意未褪,眼神却多了笃定,然而正待上前,苏易却又唤住了他。“慢着!”
苏易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还不够。”
“你还要如何?”
萧璧凌眉心越发紧蹙。苏易不言,以右臂环着沈茹薇脖颈,将她死死钳制于其中,手中握着的佩剑则向上倾斜,剑锋贴在她脖颈一侧,向耳后延展,而腾出的左手,则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瓷小瓶,朝萧璧凌掷了过去。萧璧凌扬手接下那只瓷瓶,拿在手中一看,却不由得愣了愣。他认得此物,正是上回苏易将他困于石室当中时,给他所用的药物。这本应是冯千千的东西,想来必是她生前所留下的,落在苏易手里,刚好被这厮拿来掌控他人。“服下它!”
苏易说这话时,牙根隐隐传出摩擦声,目光定定落在萧璧凌身上,目光凄凉,恨意非但未减,反而增添了许多。他心里想着的,是萧璧凌能看他一眼,却并未能如愿,眼前这个让他爱极也恨极之人,只是低着头,只是将瓶中仅剩的一颗药丸倒在手心,垂眼凝神细看,根本便将他视之无物。“想不到夜罗刹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你姓苏的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沈茹薇看着还能冷笑嘲讽此人,心却已凉了半截。“你的话还真多。”
一把将她从环绕的右臂之中拎出,一剑刺入肋下。“苏易你……”萧璧凌心下一颤,却见苏易眼底凶光毕露,打断他的话,大声喝道,“还不照做!”
“他若是正常人,也不会落得如今这般地步。”
沈茹薇盯住苏易望过来的那对几欲喷出火的眸子,冷笑道,“看我作甚?我都伤成这样,你竟还拿我毫无办法?真是懦夫。”
苏易的眸光霎时冷了下去,眼中寒冽,几如冰霜,握着剑柄的手发出剧烈的颤抖。若是目光也能杀人,此刻的沈茹薇,必定已百孔千疮。她神色镇定,心下却焦灼如焚,眼下这般死局,她所能够想到的,也只剩下这一条路。便是她自己的绝路。唯有她命殒于此,才能让苏易失去这唯一掌控萧璧凌的筹码。“沈茹薇!”
萧璧凌见苏易情绪即将失控,当即抬高嗓音,喝止她道,“立刻闭嘴,什么也别说了!”
沈茹薇心弦一紧,转而望向萧璧凌,神情似有错愕。苏易也在这时明白过来她方才激怒他的用意,蓦地朝萧璧凌看去,却刚好瞧见他仰面吞下那颗药丸。“凌哥哥!”
沈茹薇失声大喊,眼中隐有莹光闪烁。她身中剧毒,这一喊已然令她力竭,一时之间,已发不出其他声音。“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萧璧凌松开捏着那只青花小瓶的手,任由其落地打碎,随着药性发作,他的话音也逐渐开始变得虚弱,“可你是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理由。答应我,不论发生何事,切不可轻生死意。”
沈茹薇因着药力,体力仍未回转,此刻依旧说不出任何话,眼角泪如泉涌,心中忧虑,已非她所能控制。“苏易,你的要求,我已一一照做,”萧璧凌平静道,“现在你还要如何?”
苏易情绪变得有些激动,他极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足间挑起躺在地上的玄苍,迅速从沈茹薇肋下抽出那把不值钱的佩剑,换成玄苍架在她脖颈,一步步挟制着沈茹薇退到巨石之后。萧璧凌只得踉跄追上。那巨石之后是个不知名的山洞,洞口丛生的杂草已比人还要高,虽是白日,却因巨石遮挡,只有一半阳光能照进洞,余下的皆是黑暗。萧璧凌追到洞口明亮处,未及找见苏易所在,背后便挨了重重一脚,身子不自觉飞扑出去,跌倒在洞口那一圈阳光所及范围之外的昏暗处。他艰难坐起,扶着洞内一侧石壁好不容易站直身子正看见苏易拎着毫无反抗之力的沈茹薇,像是对待受伤的猎物一般,随意丢在一边。“给她止血。”
萧璧凌口气笃定,不容置辩。“你怎么还在看着她?”
苏易缓缓抬眼,那一瞬间的眼神,竟看得萧璧凌足下一颤,踉跄了半步,险些跌倒。那对眸子里,像是失了人间的烟火气,忽地附上鬼魅,阴冷至极。那不是生人该有的眼神,阴恻恻的,唯有地狱深处的魍魉恶鬼,才会有这样的目光。“不着急,”苏易话音也变得阴冷而缥缈,他点上沈茹薇肋下伤口周遭大穴,缓缓提起手中玄苍,道,“你不是问我,究竟想要作甚吗?她死了当然是好事,可要现在就杀了她,反倒是成全了。”
“混账东西,你想干什么!”
沈茹薇语带哭腔,霍然抬头,只见苏易眸中突然流露杀意,一剑刺了下来径自洞穿她右肩骨缝,重重钉入后方石壁。这一剑所用劲力之大,令沈茹薇整个身子也跟着一颤,然受困至此,已是动弹不得。萧璧凌大惊,已然顾不得许多,拖着这副已无力与苏易抗衡的身子,跌跌撞撞奔至沈茹薇跟前,又重重摔倒在地。而令他二人惊讶的是,苏易竟丝毫没有拦阻,反倒收敛眸底杀机,依旧用那如鬼魅般的眼神,居高临下瞧着二人。“疼吗?”
萧璧凌伸手试图把剑拔下,却以失败告终,眼下的他只不过是个普通人,何况刚才还挨了苏易一脚,多出些内伤,怕是连普通人也不如。“你为何不能明白……即使你一切都听从于他,他也不会放我走,”沈茹薇从吐出第一个字开始,便泣不成声,“为何还要留下任他摆布?离开这不好吗?”
她因失血过多,娟秀的面容已惨白如纸,莫说她已中毒,即便苏易不曾下药,内外伤遍布全身,也难让她有所行动,更何况,那把玄苍还贯穿着她肩骨,将她钉在石壁上,便更是动弹不得。“若不做任何努力,便任由他伤害你,我不会甘心,”萧璧凌强颜欢笑,“无妨,他总不致要我性命。”
“真是心有灵犀。”
苏易垂眸,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一瞬,似有流光闪烁,“我要你这个人,却不要你的心。当然,总有一天,你的心也会在我身上。到了那时,我们便再也不会分开了。”
“除非你把它挖出来。”
萧璧凌咬牙切齿,却已无力扭转局面。只能尽最大可能保下沈茹薇性命。“你疯了吗?”
沈茹薇瞪大双眼,望着萧璧凌,道,“别答应他!”
“答不答应,他都走不了。”
苏易笑中邪态尽显,“你看看你现在这模样,还有什么资格命令他行事?不,别说命令,你连同他说话都不配!”
“走是走不了,”萧璧凌伸手抚摸沈茹薇脸上伤口,眸中俱是怜惜,可嘴里的话,却是对苏易说的,“但令你所想落空,办法还多得很。”
苏易一向有些畏他,因此,纵然此时此刻的萧璧凌已因自封穴道与那药力渗透全身的缘故而虚脱,这般坚决口气说出的话,对苏易也仍旧有着威慑之力。是以苏易怯了,语调也稍稍和缓了些许,道:“你同我走,我便考虑放过她。”
“好。”
萧璧凌眼中没有任何神采,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只有一个字,是厌憎或是无奈,苏易无从得知,然而仅仅这一个字,便已足够安抚他内心的躁动。“你也疯了吗?”
沈茹薇只觉难以置信,“你今日应允了他,往后却再无回转余地,我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值得你连尊严都不要了吗?”
“贱人,闭嘴!”
苏易不满她的阻止,当下出言喝道。“听话,没什么大不了。”
萧璧凌仍旧抚摸着沈茹薇面颊,对她勉强露出一丝云淡风轻似的笑,柔声劝慰,“你这么美,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何必为我搭上性命?”
“对了,”苏易心里得意,已然忘了阻止这二人卿卿我我,而是挑起唇角,“差点忘了说,只是嘴上答应,可远远不够。”
“有话便说。”
萧璧凌冷眼道。知晓此间恩怨的一干人等,早已对这厮好言劝尽,却无丝毫作用。这般无药可救之人,他也全然不愿再与之置辩。“这地方很好,”苏易缓缓开口,“你答应我的事,除了说出来,还可以立刻证明给我看。我瞧过四周,方圆数里都是荒山,不会有人打搅的。”
“这里?”
萧璧凌的眼里,忽然便空了。他当然听得明白苏易话里的意思,可即将到来的会是什么,却是他全然无法想象出的画面。莫大的恐慌感将他完全笼罩,令他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姓苏的!”
沈茹薇怒火中烧,“你敢碰他试试!”
她一向冷静,平素看来总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不论喜怒哀乐皆藏于骨下。唯有这一回,怒从心起,再也克制不住。这话音虽弱极,却已是她眼下所剩不多的气力所能喊出的极限,虽不高亢,却听得苏易心下颤了一颤。已落得这般田地,话里仍旧没有半点绝望,反而气势慑人。“别再激怒他。”
萧璧凌平静说完,心下却变得惶恐,他所惶恐的,并非自身处境,而是她出此一言后,会否又被苏易所伤,以致这副伤痕累累的身子骨,雪上加霜。他将对她的所有担忧都藏于眼底,认真望着她,缓缓说出这话,听得沈茹薇心中悲戚之情愈盛,再度落下泪来。“这里怎么了?这里很好。”
苏易解下带血的氅衣,展开后却随手铺在了一旁空旷的巨大岩石上,随即转向沈茹薇,得意笑道,“也让这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看看,谁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你再贬低他半句,方才答应过你的事,便通通作废。”
萧璧凌试图平复心绪,心下却偏偏越来越恐惧,他想起顾莲笙的话,也想到了这位长辈几乎被玄澈摧毁一生的经历,仿佛看到了自己日后的一切,看到了今世的尽头,也看到了毁灭。“那,你肯答应我吗?”
苏易轻声问道。“答应个屁!”
沈茹薇一样视礼教于无物,只是修养极高,平素甚少口出污言,然而此刻却再也忍不住,大声骂完这四个字,又接着说道,“苏易,你给我记住,今日你胆敢动他分毫,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必定会让你做不成男人!”
她的神情不知是哭是笑,脸上伤口的血水混着泪水下落,一半凝结在下颌,其余陆续滴落肩头,晕开一滩滩灼目的红。这等奇耻大辱,她又怎会不知其中滋味?就在八年前,身处去往东瀛的那艘船上,她几乎做了一整月的噩梦,而那噩梦之中,皆都是吴少钧那狰狞的脸。她的垂在地面的双手,勉力屈起十指,生生抠起泥沙,甲盖因这大力的摩擦而翻折,渐渐开裂,渗出血丝。肩上皮肉已肿,却因与剑锋贴合甚紧而无法流出血来,疼到她几乎丧失五感,堪堪麻木。萧璧凌看了看她,眼眶却已泛红。可他也只是摇了摇头,便站起身来,不再多说其他。“我要你亲口回答。”
苏易话音有些颤抖,夹杂着异样的兴奋。萧璧凌仍旧不言,眸中冷光,只如雪山峰顶千年不化的寒冰般寒冽。“你再不答应,我可就要杀她了。”
苏易作势要去握那玄苍剑柄。“闭上眼睛。”
萧璧凌垂眸,对沈茹薇道。沈茹薇摇头,转而去望苏易,眼中杀意陡增。苏易妒心顿起,恶狠狠瞪还于她,正待寻个发泄的法子,即将抬起的右臂,却被萧璧凌伸手摁在肩头。他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只觉恶心,目光始终落在洞外,口中无力问道:“告诉我怎么做。”
那对曾经耀眼的双眸,如今已寂如死灰,对着洞外那片天地下耀眼的阳光,渐渐涌出不舍之意。陈少玄曾予他教诲,男儿须得顶天立地,而如今面对这等令他不齿之事,竟已没了丝毫反抗之力。苏易欣喜若狂,当下扑上前去将他环拥。萧璧凌的手僵直着垂在两侧,无动于衷,也不敢、更是畏惧着苏易再要求他有所动作。“你这么怕我,怎么能行?”
苏易的话音很轻,柔软得没有一丝棱角,可在萧璧凌听来,却比野兽的嘶吼还要渗人。他完全凭着本能驱使,用尽全力将苏易推开,自己也向后退去,直到墙根。已是退无可退。“你到底在怕是什么?”
苏易眼色一沉,一步步向他逼近,道,“从头到尾你都在躲着我,从前是,此刻也是,你看不见我吗?我便什么都不算吗?”
他说完这话,立刻向前奔出几步,掐紧着萧璧凌双肩,推至石壁间,死死摁住。萧璧凌垂眸,目如死灰,绝望的心绪不断蔓延开来,这绝望也使得他所中毒性药效加速蔓延,迅速抽干他浑身体力。“你答应了我的事,就要做到,”苏易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愤怒,伸去解他衣带的手,不自觉发出微微的颤抖。“你确定要在这种地方吗?”
沈茹薇无计可施,只能极力劝阻他放弃,“这是你期盼已久的事,便要如此草率完成吗?”
“我不傻,”苏易沉下脸,道,“这种鬼话,我可不会信。谁知你还会不会有别的主意,又将他夺去。”
“别再说了。”
萧璧凌无力仰靠着身后冰凉的石壁,认命般阖上双目,心已凉至冰点。“怎么不看我了?”
苏易伸手,缓缓抚上萧璧凌面颊,眼中神情竟似痴了,“你得答应我,从今日起便当这女人已经死了,往后在你身边的,都只能是我,我在她脸上划了一剑,她的容貌,已经不好看了,你便忘了她罢。”
萧璧凌仍旧不肯睁眼,亦不发一言。沈茹薇瞧见此景,心也立刻凉了。她因在洞外被苏易刺的那一剑流了太多的血,药力也跟着溃散了些,只是着实伤重又不得医治,才会没有多少力气,眼下心已绝望至极,反倒有了绝处求生的念头,不复躁郁,而是屏息凝神,将所余不多的气息沉入丹田,试图运功蓄力。“这样不好,”苏易解下萧璧凌腰间衣带,五指一松,使之滑落在地,继而凑上前去,额头、鼻尖与他面颊相贴,口中喃喃,“你不看我,也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很无聊?”
如此亲密的距离,直令萧璧凌心生惧怕,腹中也渐渐泛起酸水,几欲作呕。他无法想象接下来将会发生之事,会是怎样的画面。“你刚才不是还对我说,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苏易握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腰间,抬头亲吻他唇角。萧璧凌一时受惊,只能用尽最大力气,将脸别开,极力不让他触碰。“你再惹我生气,我可就对她不客气了。”
苏易牙根处发出隐隐摩擦声。萧璧凌这才睁开双眼,目光仍旧对着洞外的阳光。“这就对了。”
苏易眼中绽开一抹笑意,他伸出一条胳膊,将照过来的阳光挡住,可在他眼前的人,只如同一具木偶,僵硬而冷漠。“看我。”
他将话里所有的感情都剔除开去,冷冰冰命令他道。萧璧凌木然扭头,目色冰冷而决绝。沈茹薇见状心下一颤,张口欲骂,又戛然止住。她不知此时把苏易激怒,将会有怎样的后果,可这般隐忍,却生生将心中郁结闷在了胸口,当下血气上涌,张口便吐出鲜血。萧璧凌对她这边动静最是关心,一见她吐血,便睁圆了眼,然而身子却被苏易死死摁在墙面,实在无力上前替她查看伤情。“你们一唱一和,是要逼我动手吗?”
苏易嫉妒心起,死死揪住他前襟衣领,低声怒吼,道,“她到底有什么好啊?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要关心她,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女人,怎么还能这样卖弄风骚,招人厌恶?”
他吼声凄厉,犹如受伤的野兽嘶吼。萧璧凌听在耳中,除了聒噪,便只有厌憎。“你在嫉妒?”
萧璧凌嗤笑质问,听得苏易身子剧烈一颤,过了半晌,方有些僵硬地扭头去看沈茹薇,眼中蓦地腾起杀意。“你若再动她分毫,便是我今日丧生于此,也绝不会如你所愿。”
萧璧凌口气决然。苏易回头,空惘无神的双目与之对视,却发觉萧璧凌眼中决绝,远比他所想更甚。他沉默半晌,终而凄然一笑,道:“无妨,不论如何,今日你都是属于我的。”
言罢,食指勾起他襟侧系带,轻轻拉开,眼中渐渐流露出癫狂,他的手顺着萧璧凌被撕扯开的前襟一侧滑入,将他上衫系带尽数解开,向两侧拨开。沈茹薇几度别过脸去,不忍多看,却又因忧心萧璧凌处境而回过头来。她急于将气息凝聚,又唯恐速度过慢而错过救人的时机,因心绪浮动,好几回险些行岔气,一口脓血已涌到喉间,却硬是被她咽了回去。苏易笑了,他将侧脸贴在眼前之人裸露的胸口,沉醉在这般从来不曾有过的肌肤相亲的感受里,极致的兴奋已非任何语言所能形容,嗅着其中每一分陌生却又期盼已久的气息,几欲醉死当下。沈茹薇咬紧牙关,唇齿间已能抿出血腥味。“闭眼。”
萧璧凌望向她,目光空洞,话音也变得无力。“这样就很好了,女人的滋味我也尝过,她们又如何比得过我?”
苏易环拥着他,右手渐渐下滑,却在觉出对方全无欲念之后,收起了原本目光里所有的虔诚,目眦欲裂,他咬着牙,恶狠狠问道,“是我还不够好,半分都无法吸引你吗?”
萧璧凌仍旧无动于衷。“你是非得看见女人的身子,才会想要做些什么吗?”
苏易此言一出,萧、沈二人皆感不妙,只见苏易松开拥着萧璧凌的手,转身快步奔至沈茹薇跟前,一把便将她前襟衣衫撕开,展露在二人眼前的,却不是女人完美无瑕的胴体,而是一片血肉模糊。“你干什么?”
萧璧凌大怒。沈茹薇只觉胸前一凉,她抬起头来,对萧璧凌凄然一笑,道:“你看,我说过什么?这个疯子,决计不会放过我的,你舍弃这么多,又是何苦呢?”
萧璧凌只觉足下一软,无力跪坐在地。“这样倒也不是不好,”沈茹薇将仅存的气力聚于丹田,此刻已见成效,只是尚无把握一击制胜,着实不宜在此时暴露,只能尽力拖延时间,“凌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萧璧凌木然点头,口中却说不出半个字。“我这条命,今日定是保不住了,可黄泉之下,你也别让我等得太久。”
沈茹薇言罢,目光转向苏易那张已开始扭曲的面容,道,“苏易,我早就说过,即便你是个女人,也决计争不过我。”
“你想现在就去死吗?”
苏易咬着牙,一字一句问道。“你可知道,你我最大的区别在哪?”
沈茹薇轻笑,笑容一如既往绚烂。“我不想知道。”
苏易眼中,杀机毕现。“那你便去死吧。”
沈茹薇说到最后一个字,涣散的目光倏地凝聚一处,与此同时,左手迅速将那贯穿过肩骨的玄苍从石缝间拔起,继而向他后心挺刺而出。她蓄力已久,为的便只是这一瞬。黎蔓菁曾对她说:“你身中内力,兰儿既已给了你,便是属于你的东西,而你要学会的,便是如何恰如其分地用它。”
只听得一声闷响,苏易纵已飞快起身闪避,也仍旧没能避开这一剑,只是此刻的沈茹薇着实没有用这把剑贯穿他的心脏的能耐,只能在离他心口最近的位置,刺出一个窟窿。也算是将他重创了。一只白瓷小瓶从苏易怀中滚落而出,恰被沈茹薇接在手里。苏易愕然。与此同时,萧璧凌亦已起身,匆匆掩上外衫。“看你如此得意,就再多说一句——这个男人,早已完完全全属于我。”
沈茹薇言罢,一剑横挥而出,在猝不及防的苏易胸前,划出一道狭长的血口,“你只会令他恶心,令他耻于为人,你要毁了他,我又怎能不杀你?”
言罢,剑锋转向他下盘。从私心而言,不断了这厮做男人的根基,她心里终归还有口气咽不下去,而玄苍毕竟是凝霜谷里代代相传之物,用来做这样的事,未免玷污了此剑,因此她挥剑之后,便又有意偏离寸许,一剑刺入苏易大腿肌骨,她积攒下的力气,刚好只够这三招,每一剑都贯穿血肉,叫他无处可逃。受伤的苏易一时失措,以为她仍留了后招,一时无暇思索,跌跌撞撞跑出了山洞。沈茹薇握着玄苍的手亦已脱力,未免叫苏易觉出异常回头,在玄苍落地之前,便立刻将瓷瓶中的解药,通通倒在萧璧凌手心。只听得长剑重重落地之声,再次受惊的苏易立时回过头来,恰好望见的是萧璧凌服下解药,将沈茹薇搀扶起身的一幕,对视刹那,面对萧璧凌眼中盛极的怒火,苏易眼中惶恐与哀伤,已是不言而喻。萧璧凌足尖挑起玄苍剑柄,接在手中,扬手抛掷而出。苏易仓皇已极,即刻向旁闪避,却仍旧未能避免被这一剑擦过耳际,在面颊留下一道伤痕,深可见骨。萧璧凌才刚刚服下解药,身中毒性尚未完全消除,是以这一剑偏了,也是在所难免,眼见苏易转身逃走,沈茹薇亦已浑身虚脱,瘫倒在萧璧凌怀中。“让我看看你的伤。”
萧璧凌蹙眉,十分紧张地拥着她坐下,小心给她喂下解药,点上她伤口周围大穴。她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还能支撑到此时,堪称奇迹。萧璧凌此刻已顾不得男女之防,何况二人早有肌肤之亲,再顾及礼数,也未免多余,便将沈茹薇胸口衣衫尽数解开,瞧见一片血肉模糊,心下紧跟着发出剧烈的抽搐。“没什么大碍,”沈茹薇一面说着,一面不忘替他掩起被撕扯变形的衣襟,小心系上几乎断裂的布带,“还好……总算是没让噩梦成真。”
“你若有何闪失,那才真是噩耗。”
萧璧凌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仔细敷在她胸前伤口,道,“是我没能保护好你,贸然让你离开我身边。今日就算真逃不过此劫,也当算我活该。”
“你以为,就凭那厮一人,能够伤得了我吗?”
沈茹薇嗤笑一声,她对苏易厌恶已极,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再提及,“是合你我之力,众派门人,都无法对付的人。”
“莫非……你是说白鹿先生?”
萧璧凌愕然。“他与玄澈联手,根本无人能敌,”沈茹薇苦笑出声,却忽然感到心似被揪得生疼,扑入他怀中,道,“往后要再有何变故,纵我身死,你也千万别再像今天这么做。”
“你期望我如何?”
萧璧凌垂眼,伸手抚摸过她满头凌乱青丝,眼中满是疼惜。“你还想要如何?”
沈茹薇蓦地抬眼,与他对视,眼中不见那惯常的镇定自若,取而代之的,则是几乎溢出眼眶的恐慌。“你若允许,我陪你死,你若不允,我替你死。”
萧璧凌平静说道。“你……”沈茹薇喉头一梗,却因伤口剧痛而咬紧了牙关。萧璧凌见垂眸继续查看她身上伤口,却见肋下有一处平白凹陷,不觉伸手抚过,面色蓦地一沉:“怎么会……”“我……”沈茹薇重重咳了两声,只觉得浑身骨节都在随之震颤,“断了两根肋骨,本已接上了,想是长途跋涉,又……”她话未说完,便不自觉躬下身去,咳出一口鲜血。“别乱动!”
萧璧凌将她身子扶稳,脑后枕于洞内一面平整的石壁上。“这断口伤得太久,已经长上了,” 他捏着沈茹薇肋下伤骨的手不自觉颤抖起来,“恐怕……只得折断了重新接上。”
“你会接骨吗?”
沈茹薇眨眨眼,问道。此处离最近的市镇也有两三里路,而沈茹薇这般模样,只怕撑不到走进镇子。萧璧凌眉心渐渐蹙紧,他沉吟片刻,方点点头道:“只能试试看了……不过,怕是会有些疼。”
“比这更重的伤我也挨过,”沈茹薇莞尔,笑容略显惫态,“无妨。”
萧璧凌略一颔首,却不敢直视她双眼,他犹豫片刻,将右手捏在沈茹薇那长坏的肋骨缺口两头,左手则伸到她眼前。“这是作甚?”
沈茹薇不解。“若是疼了,就咬着。”
萧璧凌面色看似镇定,额间却已沁出冷汗。沈茹薇认真点头,笑容依旧动人。萧璧凌在心下默念了几个数,右手运劲一折,骨节断裂的一瞬,沈茹薇也不自觉痛呼出声,萧璧凌索性将左手手腕伸到她嘴边,却见她只是咬牙摇头,怎么也不肯咬下去。“很快就好。”
他飞快接上那截断骨,并敷上药物,将她冰凉的双手握紧,贴在脸侧,试图安慰,然而一开口便已泪流满面,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怎么哭了啊?”
沈茹薇唇角微微上翘,不觉伸手去捏他的脸,道,“我不会死的,八年前我都能躲过去,这些伤势对现在的我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有人可是说了,没了我他会活不下去,我又怎么敢死呢?”
“伤成这样还有心思开玩笑,”萧璧凌轻轻捏了捏她鼻尖,转而露出无奈的笑,“别贫了,等到了镇上,再去病坊找医师看看,别同当年一样落下病根。”
言罢,替沈茹薇系上破碎不堪的衣襟,解下氅衣披在她身上,小心搀扶起身。“这一次,连你也没料到,白鹿先生会参与其中罢?”
沈茹薇蹙眉,“我们是在濠州遇袭失散的,如今也不知她们处境如何。”
“等到了镇上,我会召回高昱他们,仔细调查此事。”
“我总觉得,那人与我父亲渊源不浅,他之所以会与镜渊合作,似乎就是为了沈轩与那个盒子。”
沈茹薇仔细思忖一番,道,“可为什么,关于此人的线索,却丝毫找不到呢?”
萧璧凌听着这话,忽然想起,白鹿先生初次现身,正是从仙游县将沈茹薇带走那回。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笼罩在他心头,久久挥之不散。“对了,还有件事,我很好奇,”沈茹薇道,“那位白鹿先生,还有个手下,那日我本已落入他手中,他却将我放了。”
萧璧凌听得一愣:“为何?”
“我也不知道,”沈茹薇仔细回忆一番,道,“不过,他说我自不量力,似乎是认为我不当继续插手此事。”
萧璧凌眉心一紧,只觉得其中必有古怪,却又不知该从何处着手。“不过这一回,庄姑娘的事怕是不好收场了,”沈茹薇沉吟片刻,道,“若只是对付一个镜渊,倒还不难,可白鹿先生的能耐,你我都很清楚,他既然插手其中,里头牵扯的人命,可就数不清了,到那时退婚事小,那些前来赴宴的,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被涮了这么一回,只怕……”“如此一来,我父亲极有可能被视为镜渊同党,”萧璧凌道,“这的确是我不曾想到的,可如此一来,他应当就能下狠心了结与萧清瑜的关系了。”
话到此处,萧璧凌眉心蓦地一紧,眼中痛恨之意,是沈茹薇前所未见的。“你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
沈茹薇握紧他的手,道,“我记得,在此之前,你与萧清瑜并未有什么太大的过节……”“我也是才知道,大哥的身子之所以会如此,也是出自韩颖手笔。”
“你说什么……”沈茹薇大惊,“那……萧夫人可知道这些?”
“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不,眼下也的确不便让她知道,”萧璧凌长叹道,“还是不想这些,先找个落脚之处,让你好好养伤吧。”
就在沈茹薇被苏易带走的这些日子里,各处的情形,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白鹿先生那位不知名的手下放走沈茹薇后,也不知回去都说了些什么,而白鹿先生本安排好的那些将要攻往碧华门等几路的傀儡亦被撤回,唐远等人安然无恙。然而六合门与扶风阁所受重创,却已无可挽回。周素妍等人包括柳华音在内,通通流散各路,不知去向。杜若云救下庄定闲等人之后,便立即折返送回庐州,并声称这是飞云居的意思,而萧元祺的人马则被另一路人拦住,而那些人当中,又的的确确有着镜渊旧部,足够以假乱真。至于黄鸣松与高昱等人所行目的,正是为了“救下”这些人。混乱之下,未能遇上真正从飞云居内援兵的庄定闲当然不会深究,而护送他们回到庐州的这些人个个蒙着面,来历不明,届时两方对峙,必出差池,而庄定闲也势必疑心萧元祺是以六合门上下性命为饵,实行清理门户之事,婚约也将自行而破,一如当初后庭之约,庄子滢非但名誉无损,反而能够全身而退。沈茹薇先是身负重伤,又因苏易的私心颠簸劳顿,加上他为泄愤又在她身上添了两剑,纵是铁打的身子也支撑不住,所幸二人下了山后,遇上个赶车回城的行商车马,那行商起初见沈茹薇浑身是伤,而萧璧凌手中提着的玄苍亦染满血腥味,的确是让人有些害怕,可一番交谈下来,却觉着二人面相和善,并不像是恶人,便只要了些银钱,便让二人乘了马车,一路向北行去。一坐上马车,沈茹薇便靠在萧璧凌怀中沉沉睡去,修长的睫毛末端,还挂着一颗未干的泪珠,愈加显得楚楚动人。“其实细算起来,你我相识近二载,相聚的时日连半年都不到,明明目的相同,却总是有各自要去的地方。”
萧璧凌将她双手握在掌心,试图温暖这其中刻骨的寒凉,“但你可知道,莫说半年,便是这两年里,每天都能看见你,于我而言,这时辰也都太短了。”
“我本以为这一生漫长,不当轻易许诺,如今才发觉,此生短暂,竟不够相守。若能重来,我只恨不得八年多年就出现在你眼前,免得你日后在外漂泊多年,无家可归。”
他那双本如炬般的星眸,在马车内幽暗的光中无限沉沦入苦海,不复璨然。萧璧凌伸出右手,轻柔抚过沈茹薇面颊上那道已结痂的伤痕,指尖微微一滞。本是艳惊凡尘的美玉,却被苏易这一剑添了微瑕。只因所求不得,便要毁去他人之美,如此歹毒,不予回击,着实难消人心头之恨。他迟早要将这笔债讨回,一如当初所言,苏易给她带来的伤害,必当如数奉还。到了前头的白云镇上,萧璧凌打听过了病坊所在,见她仍旧睡得香甜,也不忍叫醒,便将她打横抱在怀中,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他向那行商道了谢,离开商队后,正打算先在此寻个下榻之所,却隐约觉出这周遭异样的气氛来。“跟了这么一路,倒真是为难你们了,”萧璧凌将沈茹薇小心安放在一旁小摊边空置的青石长椅上,回头望向人来人往的街头,冷言相讥。五个头戴斗笠的人陆续从过往的人群中走了出来,一个个摘下了头上的斗笠,现出真容。三男二女,个个相貌奇丑,脸上还有大小不一的疤痕或是淤青痕迹,倒不像是胎记,更像是后天所致。“星海派五毒,有幸拜会萧公子。”
一个脸上带着环状淤青的女人上前,对萧璧凌拱手道。“都说萧家公子风流俊赏,气度不凡,看来是真的。”
另一个举止妖娆的女人将手搭在那脸上有着环状淤青的女人肩上,道,“银环,一会儿把人拿下,就留给我来处置,如何?”
“我说无尾,可别小看了人家,”另一个瘦瘦高高,有些阴阳怪气的男人啧啧两声,对那身姿妖娆的女人道,“这可是大名鼎鼎的萧元祺萧庄主的儿子,据说,身世公开以前,还是江南名侠秦忧寒的弟子,你这胃口,未免也太大了。”
“我看百足你该改个名字,叫做百嘴,”那个叫做无尾的女人回瞪一眼,道,“斑蝎、守宫,你们一个个不吱声的,是想临阵脱逃吗?玄尊主指明了要这个女人,咱们要是能拿下她,那可是大功一件。”
这几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萧璧凌却懒得浪费口舌。他想着这几人既自称五毒,又一个个生得奇形怪状,想来手里兵器都应是带着毒的,便默不作声从衣摆撕下两条布片,将双手裸露的肌肤逐一包裹,面无表情打量着眼前这五人,随时提防着他们出手。银环手腕一振,当下从袖中抖出一条长鞭来,这长鞭颜色通红,末端却是分叉的,仔细一瞧,从头到尾都布满了细密而锋利的倒钩,在阳光下闪烁着异样的光泽。她有心要试探萧璧凌身手,不等同伴出招便已飞身上前,手中长鞭宛如蛇信,向他左肩击来。萧璧凌将身子向右微微一侧,手中玄苍出鞘,向上一挑,剑尖穿入鞭梢因惯性弯出的那个半圆之中,向内翻转旋绕,在顶端生生打出一个结来。只听得几声叮叮当当的脆响,玄苍剑刃已然脱出那鞭梢小结,与此同时,那小结之中断裂的倒钩也纷纷脱落坠地,想是这玄苍锋芒太盛,对这分明相克的软鞭也起了作用,将倒钩削去不少。其余四人见状,即刻上前协助同伴,一个个凌空翻身跃来,分落在萧璧凌周身,四面八方,将他团团围在中央。“你们可当心点,别伤了他的脸。”
无尾娇嗔道。“咱们的目的是捉住那个女人,等拿下这小子,给你随意处置便是。”
斑蝎的脸上满是溃烂的灼伤疤痕,看着着实叫人倒胃口。“我还什么都没说,你们倒是先替我安排好了。”
萧璧凌口气异常淡漠。那个叫做守宫的男人率先拍出双掌,这厮戴着两只铁手套,而这一双铁手套的手心,各斜列着三排约莫一寸宽,半寸高的利刃,这样的手套莫说用掌,即便旁人只是被他摸上一下,都要皮开肉绽。萧璧凌横剑隔开他这一双铁手套,抬足踢其下怀,却觉身后劲风袭来,回头只见一道寒光闪过,赫然是百足挥出一条二指粗的铁索,那铁索表面黑光粼粼,显是喂了毒的。眼见守宫被这一踢逼退,萧璧凌也得了空当向下闪避,然而紧接着银环那蛇信般的长鞭又一次张牙舞爪向他袭来,纵错步疾退,也仍旧未能避免被那倒钩挂住衣襟,本就因苏易此前大力撕扯而松垮的领口,被这倒钩一撕,便立刻松塌翻了下来。那无尾“哟”地一声,语调兴奋不已:“看你衣衫不整,浑身是血,却又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可是在哪与那丫头快活过了?”
“污言秽语。”
萧璧凌眉心一紧,提剑朝她刺出,却见她动也不动,只是张开大嘴,“噗”地吐出一团不知什么东西。萧璧凌立时旋身退避,险而避过。只见那团乌漆墨黑的东西掉在地上,登时升腾起刺鼻黑烟。“你这不是蟾蜍,是乌贼罢?”
萧璧凌已有许久没有没逞过这口舌之快,话一说完,那个一直不曾出过手的斑蝎便黑了脸,张开手中一对铁钳,欺身朝他扑了上来。这帮浑人满身带毒,萧璧凌须得处处防备,是以不便近身,然而他们占了这等优势,还以多欺少,委实难缠。除去无尾,其余四人几乎是一齐攻上,萧璧凌将玄苍及其剑鞘分左右两侧各自架开这四人的攻势,却因着那些兵器错综复杂的结构而死死夹在一起,不得脱身,然而此时若弃了兵刃,无异于自投罗网,便只好继续僵持着。无尾看着这一切,脸上渐渐显露出得意的笑容,她踏出姗姗的步伐,摆动着腰肢,一步步走到几人中间,正对萧璧凌而立,目光与之对视,一字一句问道:“你方才,说我是什么?”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神情陡变,正待张口吐出那如墨汁般青黑浓稠的毒液时,神情却蓦地僵住了。萧璧凌定睛一看,却见她那张血盆大口正被一块倏然飞来的,烧得通红的木炭塞住,顿时肉香四溢,升腾起一阵白烟。“张口就要吐人口水,这种打法,不应当市井泼妇用的吗?”
沈茹薇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仍旧坐在那张石板长椅上,一旁则是路边摊贩刚换下来,还没烧干净的一盆木炭。而她的手里,正拿着一把火钳。无尾被这木炭灼伤了嘴,当下连连后退,可那木炭却偏偏黏在了她的嘴上,怎么也吐不出来。她只好伸手去拨,那木炭表面冷却后粘连着她的皮肉,撕下的那一瞬间,带下她嘴边一大块皮肉,嘴唇几乎已不复存在,巨大的豁口下,是被熏黑的牙齿,与一大片血肉模糊。斑蝎率先松了兵刃,退到无尾身边查看她的伤势,而少了这一人,萧璧凌也终于能够从这缠斗中脱出,横剑扫向三人腰腹。守宫退得稍微慢了些,小腹登时便被玄苍剑锋划开一道长痕,皮下血肉登时向外翻出,鲜血随之喷涌。“该死……”守宫连连退后,扔下一只铁手套,扯下衣角草草裹住伤口。萧璧凌见这几人相互对视一眼,露出古怪的神色,心下顿感不妙,即刻向后退出三尺开外。“他们的手……”沈茹薇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她这才发现,那五人的右手上,都戴了一只薄如蝉翼的白色手套,此时正有序摆开阵型,从那手套之中延展出数条白色丝线,在空中交汇,结成一张巨网。随口各占其中一角,将那巨网铺天盖地向萧璧凌抛了过来。“五毒……哪里来的蜘蛛?”
萧璧凌极力向后闪避,衣角却还是被那巨网沾上,这丝网黏性极强,衣摆一沾,竟似摆不脱了。眼看这巨大的阴影即将笼罩全身,萧璧凌索性挥剑斩断那一截衣摆,向后斜身飞跃出那巨网所罩之处,落地之后,回身却瞧见沈茹薇正蹙眉凝神,仔细观察这五人的阵型。“天网四张无路走,一二网低有路通,三至四宫行入墓,八九高强任西东……”她瞧出当中玄机,当下冲萧璧凌喊道,“生门将毕,老萧,往左!”
萧璧凌一愣,虽未明白她是如何看破的阵型,却还是依言而行,他避开五毒这一扑,却见沈茹薇再一次用火钳夹起木炭,抛向那蛛网之中。但见黑烟四起,火光升腾,那巨网旋即成了火网,五人先后弃了手中白丝,借着这一片黑烟遮掩,落荒而逃,四周经过的人们也个个避之不及,纷纷选择绕道而行。“你懂奇门?”
萧璧凌回头问道。“以前从父亲书上看的,略知道一些,”沈茹薇走到他身旁,道,“方才让你退出阵外,是怕这火烧到你身上。”
“没事了,”萧璧凌挽起她的手,见她面容依旧憔悴,便即拥她入怀,道,“找个地方歇下吧。”
二人去到客舍,沈茹薇先是找到账房先生借来了纸笔。如今既能确认白鹿先生与玄澈有所往来,那么玄澈所知的天琊等人藏身之所,必然是瞒不住的,未免更多牵连,当然要先让天琊知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