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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泡影(1 / 1)

太过真实的梦境,只会令人窒息。高婷总是在梦里回忆起当年的情形,那个漆黑的夜晚,那个闯入她房中的身影,那个与她耳鬓厮磨,彻夜缠绵,到了第二天却消失无踪的男人。她信了他缠绵之时告诉她的话,毕竟曾令她一眼不能忘却之人,只有那么一个。更何况两情相悦是多么美好的事。尽管留给她的,只有漆黑夜幕下的苟且。她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走,要远离金陵,消失七年之久?高婷百思不得其解,她甚至掐算着日子,幻想着不久之后便能相见,心下猜测着他的离开,或许是有别的原因,而与她无关,又或者是想要保护她,毕竟,私相授受不能言明,他也必然是有苦衷的。想到这里,仍在睡梦中的高婷,唇角微微泛起了一丝欣慰的笑意。翌日辰时过半,高婷适才醒来,走出房门却瞧见了进进出出的人,和坐在院内沉思的宋云锡,上前询问,方才知道,高昱已经把人带回来了。余舟则回往齐州复命,成碧涵仍旧留在了云梦山,高婷不知沈茹薇的存在,是以看不懂宋云锡的迷茫,只瞧见柳擒芳已随高昱一同进屋见周素妍,并拿取解药。“此药,可用。”

柳擒芳看过解药,便交给了高昱去往隔壁萧璧凌所在卧房救人解毒,自己则与周素妍留在了大堂。“前辈与柳华音,是什么关系?”

周素妍抬头问道。“那是老夫的不肖孙儿。”

柳擒芳长叹一声,道。“既是如此,待萧璧凌所中之毒顺利解开,我便让你们祖孙相见,”周素妍拱手施礼,道,“还望前辈容谅。”

柳擒芳略一颔首,只是背身长叹,并不答话。苏易是一方筹码,他自然也是。毕竟,他同样也是柳华音迫切想要见的人。若解药有何异常,仍是要用以要挟柳华音的。他将这周遭打量一番,不觉心下感慨万千:“秦阁主当年尽心尽力,却终究还是剩下一摊残局,当真可叹。”

“前辈认得秦阁主?”

周素妍一愣。柳擒芳点头。一番交谈之下,周素妍也终于得知了当年之事,一时之间,竟也沉默了。就在这时,大堂的门被人推开,竟是高婷站在门外,满脸迫切,对周素妍喊道:“素素姐,为何他们都不让我见凌哥哥?”

“素素,我拦不住她……”宋云锡小跑上前,见此尴尬局面,不由支支吾吾道。“这个……”周素妍一愣,却见柳华音露出一脸困惑之色。“前辈,高昱什么都没说吗?”

周素妍小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柳擒芳不解。眼前女子,分明与萧璧凌的关系非比寻常。柳擒芳也在这一瞬间明白过来,沈茹薇所说的“不宜出面”是何用意了。“他尚在昏迷之中,你不必着急。”

周素妍所想的是等萧璧凌清醒之后,先将事情问个清楚,再做定夺,可谁知道,高婷却按捺不住。等了八年有余,如此急躁,倒也能够理解。“他身子不好,我就更该照料他啊,”高婷的模样甚是委屈,她也不管屋内是否有生人,径自便跑了进来,挽起周素妍的手,道,“素素姐,你就让我见他,好不好?”

周素妍只觉头疼不已。“你在这待着,我同柳医师去看看。”

周素妍长叹一声,正要离开大堂,却听到高婷幽怨的话音,“我不明白,你们究竟还要帮着他躲避我到几时。”

“高姑娘你当真误会了,”宋云锡连忙解释道,“我师兄他的确……”“当年是如此,直到今日,还是如此,”高婷向前走了几步,形容愈显落寞,“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到如此厌弃……”“你什么都没错,好好休息便是。”

周素妍说着,便出了大堂,高婷试图追上,却被门外一个年轻的女弟子给拦了下来。“你又是谁?”

高婷撇嘴。“高姑娘稍安毋躁,”那少女淡淡开口,“阁主自有安排。”

这个拦住高婷的少女叫做谢岚,年方十七,是在方铮旭去后,由周素妍立刻提携起来的门中晚辈,行事利落,武艺、品行皆是同辈中出类拔萃者,无可挑剔。“好好看着她。”

周素妍对谢岚交代一声,继而行远。与此同时,高昱已给萧璧凌服下了解药,安静立在一旁,等着他醒来。萧璧凌着实沉睡了太久,数月以来,都是靠着柳擒芳的药物续命,因而眼下体虚,对这解药的吸收,也十分缓慢。周素妍来的时候,只是在门外听了听动静,确认人还未醒便离去了,高婷情绪不稳,仍需安抚,可门中与她稍熟悉些的女子便只有周素妍一个,因此无暇久留。高昱就这么一动不动紧盯着他,直到开始打哈欠。就在他眯起眼睛,开始打瞌睡的时候,一声轻唤让他清醒了过来。“高昱,怎么是你?”

“公子你醒了!”

高昱回过神来,欣喜望向卧榻,只见萧璧凌已坐起身来,蹙眉望着他。“怎么回事?这是……”萧璧凌往周遭打量一番,不由愣住,“我几时回的金陵?”

“这说来可话长了……”“同我在一起的姑娘呢?”

萧璧凌打断他的话。“您说谷雨姑娘?她……”高昱变得支支吾吾,只觉得有些难以解释,“公子,您要不要再歇一会儿?”

“少废话,发生什么事了?”

萧璧凌眉心越发紧蹙。他隐约记得自己记忆尽丧之后,与沈茹薇那一番云雨,如今只觉此举分外唐突冒犯,只想见她一面,弄清楚自己可还有做过什么糊涂事。不过高昱犹豫之时,他渐渐又想起了一件事。正是他过去因断尘散所曾遗忘的,许多年前的一些事。救下生无可恋的苏易,偶遇镜渊门中内斗,以及受此牵连,身负重伤……而设法救下他的人,正是顾莲笙。难怪,玄澈曾一口咬定见过自己,也难怪苏易不愿让他想起。只是曾窥见过那少年最落魄的光景。回忆完这一切,萧璧凌不禁扶额叹息。“公子,是这样的,有个姑娘想见你,说是与你……”“高兄不必为难,有什么话,让我来说便是了。”

在萧璧凌与高昱二人诧异的目光下,周素妍推门进了屋子,随手叩上门扉,冲萧璧凌瞥了一眼,冷哼一声道,“大人物,醒了?”

“你刚才说什么?”

萧璧凌只觉来者不善,不觉蹙起眉来。“装什么蒜,自己都干过什么,一五一十都给我交代清楚!”

周素妍低喝道。“你是想说苏易?”

萧璧凌蹙眉,“他也回来了?”

周素妍愕然,半晌,方冷哼一声,道,“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一茬,你跟苏易是怎么回事?”

“他原是罗刹门的杀手,我帮过他一回,也许……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萧璧凌不觉扶额,摇头叹息。“那高姑娘呢?”

听到这话,萧璧凌才反应过来高昱刚才说过的话,一时愣道:“怎么又是她?”

“什么叫做‘怎么又是’?你做过什么亏心事自己不知道吗?”

周素妍的神情堪称震惊。“我怎么了?”

萧璧凌只觉好笑,“一年前我回金陵时便听你们每个人都念叨了一遍,除了知道有这么一号人,还能怎样?”

“你……”周素妍几欲骂人,可瞧见他的眼神,却不由愣住了。这样的目光,在多年前那场对她几乎称得上是灭顶之灾的大火前,她也曾见过。心怀坦荡,又因被无端泼了脏水而愤怒……往事历历在目,让她几乎要彻底推翻此前的怀疑。“不对,”周素妍摇头,笃定说道,“她丝毫不像说谎,你也不像,这其中难道有什么误会?”

“她人呢?”

萧璧凌问道。“她就在……”周素妍话不及说完,房门却被人敲响了。“谁?”

周素妍压低嗓音问道。“是我,”门外传来宋云锡的声音,“素素,高姑娘现在寻死觅活,还说要回去让叶庄主给她讨公道,我看不让她见是不行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萧璧凌只觉一头雾水,他扭头看了看高昱,摇摇头,深吸一口气,便要翻身下榻,打算出门看个究竟,谁知他卧床已久,腿脚沾地便发软,甫一站起便整个人摔倒在地,模样狼狈至极。“公子!”

高昱连忙将他扶起,搀着他坐回卧榻,道,“您当心点。”

“她一口咬定此事,你却对此一无所知,怎么会有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周素妍摇摇头,对门外的宋云锡道,“你先带柳医师去见柳华音吧,这头交给我来处理。”

宋云锡闻言沉默了一阵,听着脚步声,应是已照吩咐去做了。萧璧凌与周素妍对视良久,终于开口道:“既然她非要相见,那就见吧。”

他大致已经猜到沈茹薇不在此地的原因,想来若想见她,便只有先了结此间琐碎。“你当真要见?”

周素妍眉梢上挑,“一个庄子滢你都应付不了,这一个,只会比她更加疯狂。”

“子滢之事,的确是我当年言语轻佻,有所亏欠,”萧璧凌垂眸,苦笑一声道,“可是高姑娘她……我当真不知发生了什么。”

“高姑娘说,当年她来投奔叶庄主时,在沐剑山庄外得你引见方得以入内,之后又见过几面……再后来,你夜里跑去找她,还对她倾诉衷肠……”“慢着,”萧璧凌伸出一只手,示意周素妍别再说话,随后抬眼直视她目光,道,“为何我要大晚上跑去沐剑山庄?看风景吗?这种事情难道……”“我也觉得奇怪,可高姑娘的确没有构陷你的理由,”周素妍道,“即使是她对你有着单相思,想借此让你就范,也应当是在你离开金陵前就说出此事才对。”

萧璧凌双手扶额,眉头深锁,过了许久,方开口道:“你们对她是怎么说的?”

“谁?高姑娘吗?”

周素妍蹙眉。萧璧凌摇了摇头。“您是说谷雨姑娘?”

高昱反应过来,见萧璧凌点头,忙道,“谁都没有瞎说,只是可能……江湖上的传闻,她也听过一些,大公子写过去的书信,也只是说高姑娘回来找你了,还有他心中的怀疑。”

“那她都说了什么?”

萧璧凌迫切问道。“什么也没说……她好像不是很……不是很想参与这件事,”高昱挠挠头道,“听她的意思,不论此事是真是假,她都不会多问一个字。”

萧璧凌不禁扶额,摇了摇头。“你确定这件事不受断尘散影响?”

周素妍像是想到何事,当下蹙眉问道。“绝无影响。”

萧璧凌摇头,“除了刚刚想起的那些事,我的记忆,从未有过中断,离开金陵前我都去过何地,做过何事,再清楚不过……可是事情过去太久,我所言虽然属实,却已无法自证。”

“公子你难道要……”“我不知道。”

萧璧凌仰面躺倒在卧榻上,发出一声长叹,他心中烦乱已极,根本想不出丝毫应对之策。“老萧……”周素妍脑中灵光一闪,继而恍然道,“人声可仿,貌可易容,可身段特征却无法作假,说不定……”“你若是向高姑娘问这私隐之事,她怎么可能告诉你?”

萧璧凌无奈之下,突然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可笑,一时之间,苦笑出声,道,“这种话,我是开不了口。”

“说得也是,”周素妍眼中光彩熄灭,无奈摇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此事我还真做不了决断了。”

“你能信我,我已该谢你了。”

萧璧凌两眼无神,望着头顶房梁,心下只觉得空空荡荡。周素妍肯信他,那么沈茹薇会信吗?她若相信,为何不在他身边?若是不信,又为何不等他醒来,亲自问他?“素素姐!”

听到这个声音,萧璧凌登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扭头盯住门口,周素妍与高昱亦同时回身望去,正瞧见高婷推门闯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坐在卧榻边缘的萧璧凌。萧璧凌本能缩回了悬挂在床沿的双腿,向角落里退去,眼中俱是惶恐。如此一桩无法自证的悬案,除了躲避,他着实想不到第二条路。“凌哥哥,你……”高婷脸上还挂着泪珠,显是刚哭过一场,她见萧璧凌这般举动,心已沉下去了一半,嗫嚅半晌,方抽噎着开口,道,“你终于醒了,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什么?”

萧璧凌一愣,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把这话给接下去。“你还是……有苦衷吗?”

高婷抹了一把眼泪,道,“他们都不肯让你见我,那你呢?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吗?”

萧璧凌眼中俱是迷茫,他看了一眼高昱,又看了看周素妍,却见他二人齐齐闭紧了嘴,一个字都不说。“你再如此装蒜,也是不成了,”高婷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抽泣道,“不该传出去的事,早就天下皆知了,你再不肯要我,我便……我便没法再做人了……”“高姑娘……”萧璧凌愈觉头疼不已。“你叫我什么?”

高婷听到他用这样的尊称,一时激动起来,握着他的手道,“你怎能这样唤我?”

“小婷你先冷静下来,”周素妍见状,只觉再让这两人谈下去,事态只会越发不可收拾,“他大病初愈,想必一时半会儿还没适应这些,你有话还可以慢慢说。”

萧璧凌得了台阶可下,忙不迭挣脱她的手,又向床角缩了几分,直到背后触及墙面,退无可退。高婷颓然坐下,抹了一把眼泪,又看了一眼萧璧凌,低头沉默许久,方道:“我只问你,当年对我的承诺,你还能不能做到?”

“我承诺过什么?”

萧璧凌愕然。周素妍作为旁观之人,只觉事态的演变已越发麻烦。这二人自顾自说的,都是自己的见闻经历,根本关联不到一处,极有可能还有他人从中作梗,以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高婷的疯狂,倒是与柳华音有些相似,皆是陷入自己的悲喜之中不能自拔,问不得也劝不动,更无法好好罗列往事,条分缕析。如此这般,似乎也只能劝萧璧凌先说几句好话才行。于是周素妍对萧璧凌使了个眼色,却见他死死闭着嘴,一声也不肯出。一段时日不见,他这性子要是变了很多,从前还有几分油腔滑调,这会儿倒是变得大义凛然,宁折不弯了。“你说过的话,竟都不记得了,”高婷继续抹着眼泪,道,“当年我到金陵,你见过我后,夜里便来找我,还对我说……对我说……”说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呜咽起来,后面的话也变得含混不清,叫人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萧璧凌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她,眼前之事,在他看来显然通通都是有人蓄意捣鬼,高婷这般软弱,完全被情绪操纵,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又如何能够解决得了此事?若她能有沈茹薇一半的果决……不,哪怕有周素妍这样,也足够解决问题了。“高姑娘,”萧璧凌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你若只是一直哭,事情原委我们谁都无法知晓,如今你所说的一切,我根本都不知情,你若不把当年遭遇都说出来,叫我如何能……”“好啊!你们都联合起来对付我是吗?”

高婷听他这般说辞,只当都是推诿,一时悲愤上涌,站起身来,便要上前去向这厮讨个说法。高昱护主心切,见此情形,当下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拦在萧璧凌跟前,道:“你要作甚?”

高婷性子软弱,见他一个男人挡在眼前,又不敢做些什么,便只是捂着嘴哭起来,她哭声越来越大,直到哭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声音渐渐嘶哑,开始大口喘息,几乎续不上气。萧璧凌双手扶额,无奈摇头。周素妍看着高婷哭泣,忍不住心疼起来,可她心下对此事疑虑甚多,又不擅撒谎,着实难以说出什么宽慰的言辞。就在高婷硬闯入萧璧凌房中的同时,柳擒芳也随同宋云锡去了后院。宋云锡屏退了门外看守,目送柳擒芳进门,心下却不免忐忑。推门的前的那一刹,千般愁情上涌,柳擒芳的脸色也蓦地变沉重了几分。屋内,散落着一地破碎的瓷片,当中零零散散溅落着些许茶水,显是被打翻了杯盏。柳擒芳瞧见一个年轻人背对着他坐在桌旁,身影愈显得孤独落寞。“你是……你便是华音?”

柳擒芳迟疑开口,苍老的音色带着丝丝震颤,“我的孙儿?”

柳华音闻声不觉打了个激灵,蓦地回过头来,刚好与柳擒芳目光对视,年轻的面容充满诧异,渐渐染上忧伤与哀愁。柳擒芳开始仔细打量起柳华音的脸,眉目之间,果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你……”柳华音唇齿颤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恍惚想起多年以前,他尚年幼之时,听爹娘说起的故事。祖母温桐絮一腔大义,却也无力挽回大局,只能眼睁睁看着神农谷崩溃瓦解,连同夫妻感情,也支离破碎。而他自己,又因为这难以向世人言说的断袖之癖,被家人厌弃,甚至不如鬼烛那个年纪高出自己十余岁的师兄更得爹娘欢心。柳华音曾幻想过自己这位祖父的面容,却从未奢望还能相见,直到鬼烛叛师,屠尽柳家满门。颠沛流离的他,便越发开始怀念自己尚可能存世的唯一亲人,可他又记得,温桐絮曾赠柳擒芳断尘散,若是早已两相忘却,即使他日有机会相见,恐怕也是擦肩。“华音,家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柳擒芳小心翼翼问道,“为何只剩下你一个人?”

柳华音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悲伤,面朝柳擒芳,轰然跪倒在地,再抬眼时,已是泪眼迷离。与此同时,等在屋外百般聊赖的宋云锡和负责看守的弟子们聊了起来。“这老头到底会不会把他接走啊?他成日就是在屋里摔东西,再这么让他糟蹋下去,我们不都得上街头要饭了?”

负责看守的弟子宣泄着心中的不满。“可不是,天天嚷嚷,还说非要见那叛徒不可,”另一名弟子补充道,“咱们这可是出了不少稀奇事,有人放着名门正派的公子不做,非要在咱们扶风阁窝着,如今还出了个勾结魔教尊主,喜欢男人的男人……”“都别说了,”宋云锡摆摆手道,“这些事情,阁主自会好生料理,让你们看守这喜怒无常之人,也的确委屈了些。”

“宋长老,”适才第一个开口抱怨的男弟子对宋云锡使了个眼色,问道,“高姑娘的事,可有结论了?您说萧公子要是办喜事,是在咱们扶风阁,还是回飞云居……”他话没问完,便听到两声惨呼,然扭头望去,却看见苏易拎着一根折断的桌腿立在门洞处,旁边则躺着两名被他打翻在地的看守弟子。“苏易你干什么?”

宋云锡见他跑了出来,心知不妙,便忙将几名低辈弟子护在了身后。“柳华音是不是在这?”

苏易一改前些日子的颓丧之态,露出一脸张狂高傲的表情,居高临下望着他们几个。宋云锡只觉得这厮好似换了个人似的,不由愣道:“你想干什么?”

“柳华音……”苏易喃喃念出这几个字,眸底愤恨几乎漫出眼眶,“我要他给我一个交代。”

“可你们不是……”宋云锡见他走了过来,便将佩剑横在身前,道,“再往前一步,我便要出手了。”

苏易听到这话,竟真的停了下来。他朝着柳华音所在的那间屋子看了一眼,忽然扬手将手里折断的桌角抛掷出去。那桌腿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弧,不偏不倚撞上门框,在木框边缘磕出一个碗大的口子,又重重落在地上。宋云锡没来得及阻止他,便听到桌腿撞上门框,又落在地上的两声巨响,在他身后的几名少年弟子也被吓了一跳。随后,几人便看见房门被人拉开,开门之人,正是柳华音。他的眼神空洞而落寞,甚至有些呆滞。苏易怔怔凝视着他这样的目光,却是沉默不语。适才在房中,柳擒芳已问过他下毒一事,然而柳华音心心念念的,都是与苏易之间的承诺,丝毫不认为自己错。而就在祖孙僵持不下时,苏易闯了进来。“阿易……是我对不住你,”柳华音道,“解药……我不该交出来。”

“带我走罢……”苏易眼中凌厉褪得干干净净,“带我离开这里,我再也……不能看见他了。”

曾经的落魄已然无法再做半点遮掩,而自己的心事,也早已展露在了那人眼前,他的怯懦已不允许他再前行半步,除了逃离,已别无他法。“你当真……”柳华音愕然。“你要走便走,这个人得留下来!”

一名少年弟子大声道,“他可是飞云居指明要的人,就这样放走了,你让我们如何交代?”

苏易的与众不同,对于世人而言,并不会多分得一星半点的同情,只会让大多数人对他心生蔑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听到这样的话,柳擒芳不由阖目长叹。出乎宋云锡意料之外的,是一向伶牙俐齿的苏易,并未将这话顶回去,而是默默走到门边,拾起了那条桌腿,指着适才说话的那名弟子,道:“过来。”

“你要如何?”

那少年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身手平平,竟还敢继续与他叫板。“你要拦我,我当然要杀了你,才能走得了,”苏易露出了久违的轻狂笑意,却难掩当中疲惫。“你别再胡闹了,”宋云锡摇头道,“柳华音下毒一事,素素已在萧清玦那头将你从中撇清关系,又何必掺和进来?”

“我会稀罕?”

苏易轻笑,道,“你们一个个之间,分明心照不宣,将我等视为异类,排斥打压,既然如此,又何必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叫人恶心?”

“不识好歹!”

宋云锡勃然,手中长剑一挺,点向苏易右肩,却见他身形一侧,便贴着剑鞘划开,避过一击。宋云锡念在同门之谊,并未使出全力,而苏易似乎也有所保留,是以二人连着过了数十招,始终未分上下,看得一旁的几个少年弟子直跺脚。直到周素妍的声音从门洞处传了过来:“你们又在这里闹什么?”

宋云锡听着一愣,却因手中招式凝滞,被苏易钻了空子,一记桌腿击在胸口,以致他连退数步,方才站稳脚步。“那一头已经够乱了,你们还在这闹腾,到底想干什么?”

周素妍指着萧璧凌卧房所在方向,大声呵斥,随即转向苏易,道,“怎么还与你的事?让你好好待着,当我的话是放屁吗?”

苏易白了她一眼,却不说话。周素妍出身武学世家,气度高华,言行决断,一贯雷厉风行,苏易被她这气势压了一头,方才的狂傲也都被一扫而空,只能闭嘴不言。“柳华音,你毒害我扶风阁门人,即便飞云居肯饶你,我也绝不会放过!”

周素妍望向柳华音,厉声喝道,“所以,给我安分些,别逼我出手。”

“毒是我让他下的。”

苏易不冷不热道。“怎么哪都有你的事?”

周素妍说着,便朝宋云锡望去,“你给我把他带下去,寸步不离看好,从此刻开始,哪怕只是动一根手指,就把他整只手给剁下来!”

苏易听得脸色一变,却见宋云锡已欺身上前,抬手疾点他周身数处大穴,押出了院门。柳华音见状欲追,却被周素妍一掌拍在胸前,一个踉跄向后连退数步,直到柳擒芳伸手将他搀稳。“柳前辈,人您已见了,有什么想法,不必说我也知道,”周素妍一面抬手示意那几个少年弟子把人押回房中,一面沉下面色,道,“我敬重您是长辈,也知您与秦阁主是故交,可您孙儿所行之事,着实太过出格,无论如何也无法饶恕。”

言罢,便推动轮椅一侧滚轮背过身去。“若是老夫能让周阁主你重新站起来,诸位,能否饶我孙儿一条性命?”

柳擒芳在她身后唤道。听到这话,周素妍身形蓦地一颤。柳擒芳初见周素妍时,便觉得这姑娘的模样看着可惜,只是一直未将这话说出口罢了。可谁知周素妍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冷哼一声道:“多谢,不过,我不稀罕。”

柳擒芳愣在原地,竟一句话也接不上来。等他回过神,周素妍已然不在这小院中了。柳擒芳方才话,的确让周素妍心念一动。可她如今身居阁主之位,自有着应当遵循的道义。一来,柳华音之性命,早已允给了萧清玦,二来,自己当年承萧璧凌救命之恩,如今旁人险些害他性命,自己若疏于看管,或为一己之念而徇私,是她断然做不出的事。她起先花了极大功夫安抚好高婷,将之劝回房中歇下,而后又摆平了苏易找茬的局面,眼下当真是疲累得很,于是也未管太多,便独自回房歇下了。过了黄昏,夕阳落山,整个金陵城都被包裹在了漆黑的夜幕下,看似平静,却暗中风云涌动。夜里的沐剑山庄,仍旧保持着白日的秩序,即使到了守卫换班的当口,也仍旧警戒着,以免外人趁机侵入。从泰山聚义结束开始,岳鸣渊便感到了叶枫的变化,庄内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而过去由他摆布的局面,也越来越不受控制。的确,方铮旭倒了,还是由岳鸣渊亲自派人下的手,扶风阁由周素妍接手之后,便再也不受他任何掌控。“爹……”在岳鸣渊房中,岳盈香跪在父亲跟前,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控诉道,“你也不管管少钧,他都快要骑到我头上了,好像就是因为,在青州的时候,他在街上看到过一个女人,像极了当年死去的那个贱人……您说他怎么能这样?都成亲这么多年了,竟还惦记着那个野女人!”

岳鸣渊并未理会她,只是扶额沉思。“爹,爹您要给我做主啊!”

岳盈香拉住父亲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摇了摇,道,“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呢……我们成亲多年,连个孩子都没有,女儿这都多大了,总不能……总不能一辈子都这么下去吧?”

岳鸣渊仍旧不动声色,任由她摇晃着自己的胳膊。“爹……爹你就帮帮我嘛——”岳盈香拖长了尾音,道,“当年不就是由您做主,撮合的我们两个吗……爹,爹我不能让他再被别的小贱人给勾走了,您就……”“好了好了,”岳鸣渊摇摇头,示意她松开手,“你别再晃我,爹头晕。”

“爹……”岳盈香怯怯缩回了手。岳鸣渊看着这不争气的女儿,兀自发出一声长叹。他早年丧妻,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是以自幼娇生惯养,这才教出这么一个不中用的性子。“你方才说,少钧在青州看到了什么?”

岳鸣渊蹙眉,“什么小贱人?”

“就是那个女人,长得就像……”岳盈香一面想着,一面说着,又自己摇了摇头,道,“肯定不是她,她都死透了,爹您还记不记得,八年多前,住在南苑的沈肇峰一家人啊?”

岳鸣渊瞳孔急剧紧缩:“你说什么?”

“就是那个,沈肇峰的女儿……叫什么……什么……对,沈茹薇,”岳盈香点点头道,“少钧像是见了鬼似的,就说在青州见过她,真是痴人说梦,当年就不该让沈家人到庄里来,免得给那女人机会勾引少钧,真是下贱!”

“沈茹薇……”岳鸣渊沉吟着,双眼渐渐眯成一条缝,“沈茹薇……沈茹薇……”“怎么了爹爹?”

岳盈香不解道,“您怎么老念着那个贱人的名字呢?”

“昔人之隐,遭时则放声灭迹,巢栖茹薇。”

岳鸣渊说着,唇角微微勾起,隐约流露出一丝奸猾,“当真是个文人,这个名字,取得倒真好……”“爹爹……”“你且回去歇着,等明日天亮,爹便去找少钧,好好同他谈谈。”

岳鸣渊说着,笑眯眯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岳盈香头顶。“谢谢爹!”

岳盈香听完这话,喜上眉梢,当下便心满意足回房了。岳鸣渊则靠在椅背上,脸上浮现出森然笑意。过了很久,他终于站起身来,穿过院中回廊,踏上角落里一条十分偏僻的小路,一直走出后门,几度辗转,穿过一丛林荫,到了山庄的后山。这里是历代庄主的坟冢,也是极佳的风水宝地。而再往前跨过一道矮坡,眼前所见的,却是几座排布凌乱的坟堆,未曾栽树,也未曾供奉,连墓碑都是残缺的。坟共四座,一座合葬墓,上面写着的,是沈肇峰与妻子沈张氏的名字,另外三座坟的主人,则是他们的三个儿女。属于沈轩的那座坟,上头盖的是新土。这座坟内,的的确确葬着一具白骨。岳鸣渊并不是掘开它的人,而是从青州回来之后,叶枫便亲自请来岳鸣渊,一同见证,看这坟墓是否空坟,以验证那“沈轩依然在世”的江湖传闻。而今日听了岳盈香的话,岳鸣渊只想掘开另外三座坟,好好看个清楚。他将手指屈起,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这口哨似鸟鸣一般,清脆婉转,丝毫不会让听到的旁人觉出异常。口哨声罢,几名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便从四面八方跳了出来。“挖开。”

岳鸣渊摆摆手道,“重新盖上土后,尽量掩饰,别叫人看出来。”

“是!”

几人拱手回应,便着手挖掘起了那几座坟。“沈轩……沈茹薇……”岳鸣渊在一旁的岩石上坐下,眉头紧锁,“尸首既的确存在,那么活着的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天空中飞过几只乌鸦,在坟墓上方盘旋起来,不断发出沙哑的叫声。岳鸣渊听着心烦,当下拾起几枚石子,向上弹出,只听得鸦声戛然而止,几只乌鸦也纷纷毙命,垂直掉落在地。“主人,请看。”

几个黑衣人很快便掘开了坟墓,便来到岳鸣渊跟前复命。岳鸣渊不动声色起立,转身走到那几座坟边。五具尸骨,一具不缺。他蹙紧了眉,目光却忽然定在了其中一具尸骨上,唇角渐渐勾起,笑意由森然,逐渐转为狂笑。“叶枫,你自己造的孽,便自己享受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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