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一如既往的冷寂。人间的昏黑,月也照不分明。本朝没有宵禁,大街小巷里的人群,直过了三更才渐渐散尽。打更人穿梭在夜间的小巷里,手里的灯笼照在无人的街道,留下的只有打更人悠长的回音。就在这打更人的身后,一道人影倏地晃了过去,打更人觉出风声,回头却只能望见空荡荡的街道,什么瞧不见。那人影上了围墙,朝着小巷尽头的屋舍而去,落在院中,适才站定。那是个身形颀长,眉目清朗的俊秀青年,正是萧璧凌。他穿过小院,掀帘走入堂屋,在右侧的房门前停了下来,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敲门。就在这时,房内传出一声略显憔悴的女子话音:“外面情形如何?”
“碧华门只来了十人不到,住在靠近山脚的客舍里,唐远似乎已经先行进山,如今下落不明。”
萧璧凌答道,“至于玄澈,暂时还没发现他的踪迹。”
“师父一向不招惹这些俗人,怎就碰上这样的事。”
屋内的女子说着,随即拉开房门,走了出来。这是个清瘦的女人,皮肤白皙,鼻梁挺立,本该明澈清透的眸子,却十分浑浊,她的眼角同鼻翼两侧,皱纹已经很深,穿着一袭黑衣,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惆怅的。曾经艳冠江湖的佳人,却因为一个男人的私心,沦落至此。“我徒儿与我师妹,是否已经进山去了?”
荆夜兰静静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之如同一尊肃穆的石雕,“山中情形复杂,可千万莫要遇上什么……”“她一向机警,应当不会有事。”
萧璧凌嘴上虽如此说,心下却担忧得很。就在不久前,他在码头接到人后,便从马帮的人那里听说玄澈的人来了云梦山。他此前得了沈茹薇嘱托,已将她所隐瞒的身世等诸多事宜,在这途中尽数相告,荆夜兰对爱徒的处境也颇为担忧,是以与萧璧凌达成一致,并一路快马加鞭催促着,终于在沈茹薇与程若欢进山后不久,赶到了慈利县中。然而进了这县城的门,萧璧凌却发觉碧华门的人也到了这里,未免暴露行踪,便寻了处普通人家住下,一面探查这山下的情形。“你只是说说而已,”荆夜兰道,“那丫头毕竟是半路出家,天分再高,面对那些江湖人,仍是危险重重,反倒是我,如今自保绰绰有余,你并不用时刻守着。”
“即使这样……那我再出去看看。”
萧璧凌迟疑说完,见她点头应允,便转过身去打算出门再探。他抬足的那一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更深露重,清冷的长街一望便是尽头,就在萧璧凌与提着灯笼的更夫擦肩而过时,一阵毫无征兆的耳鸣伴随着剧烈的头痛,蓦地袭来,夏夜和暖的东风也恍惚变得冰凉刺骨,仿佛穿透头皮,强行侵入萧璧凌脑中。他伸手揉了揉脑后穴位,却丝毫不见好转,反而一个趔趄向后栽去,险些站不稳身子。“这位公子,你没事吧?”
那更夫听到动静,回头望来,好心问了一声。萧璧凌摇了摇头,心下却不免有些慌张。从他拿到解药开始,直至日前,在他断尘散便如同沉睡了一般,始终不曾发作过,因此,即便柳擒芳告诉他,那解药其中掺了剧毒,无法服用,他也并不十分在意。柳华音必是蓄意想报复些什么,还故作深沉演了那么一出,他本就对此不冀任何希望。可是如今,这沉睡的猛兽,竟在他全然无法预料之际苏醒。断尘散是柳擒芳发妻之作,而柳擒芳从未涉猎毒宗,不解毒之药用,更不知解药配方,是以完全无法替他解毒。萧璧凌身负沈茹薇所托,如今这师徒二人尚未见面,他可万万不能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于是只能故作镇定,便打算折回借宿之处,再做打算。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双眼时,天已大亮。萧璧凌背靠着一间小院的外墙醒来,睁眼看到的便是车水马龙,还有许多从眼前路过,因好奇而停下侧目打量他的行人他张了张口,却如同失声一般,无话可说。脑中都是空白的,仿佛初生婴孩降世,什么也不认得。萧璧凌对这些人的异样眼光,丝毫感觉不到不妥,只是将后脑枕在身后的墙面,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他相貌清俊斯文,衣装齐整,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流浪汉,或是乞丐,因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将他包围起来。“这位公子,你怎么坐在地上?”
“公子是不是外乡人,在这迷路了?”
“要不你给说说,打算去哪?我给公子指个路?”
这些人七嘴八舌地问了许多,甚至有几个好心人,还扔了些铜板在他面前。萧璧凌终于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捡起地上的几个铜板,挨个立起来摆在地上,并试图把其他的铜板立着叠上去,当然,这是行不通的。于是又换了一种摆法,立着摆成平整的一排。就在这个时候,又有好心人扔了铜板过来,在地上打了几转,撞上摆好的铜板,那铜板便一个接一个地,顺着同一个方向倒了下去,还倒得十分整齐。萧璧凌看着这倒地的铜板,却兀自笑了起来。正如柳华音当初所言,断尘散发作,便是这样的结果——脑中所有的记忆,被涂抹得干干净净,一丝一毫都不曾留下。“让一让,让一让。”
人群外传来少女清脆的话音,随后这声音又喊道,“林师兄你快过来,说不定是掌……诶?萧公子?”
萧璧凌仍旧坐在地上摆弄着那些铜板,对华双双的声音不以为然,甚至根本听不懂是在叫自己。紧接着,林天舒也被华双双从人群里拉了出来,瞧见这副模样的萧璧凌,亦是十分诧异。“你……他……”林天舒看了看华双双,又看了看低头摆弄铜板的萧璧凌,不由愣住,过了许久,方俯下身去,拍了拍萧璧凌肩头,却被他本能还手的一掌推了出去,一时脚下不稳,直接撞在了围观的人脚边。那些人也因此变得惊慌失措,很快便一哄而散。“你……你不认识我们吗?”
林天舒怔了许久,方才爬起身来,走到萧璧凌跟前,俯下身看着他。萧璧凌也扔下了手中的铜板,蹙眉望向林天舒。“你是不是……”林天舒本想说是不是认错了人,可仔细看了看他,还是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随即正色说道,“你为何会在此?”
萧璧凌仍旧蹙眉望着他。“他看起来好奇怪啊,”华双双蹲在林天舒身边,仔细将萧璧凌打量一番,道,“你是不是萧公子?”
萧璧凌歪着头仔细打量一番眼前这师兄妹二人,对华双双的问话仍旧无动于衷。“我,碧华门下弟子,林天舒,”林天舒指着自己,目光与之对视,一字一句道,“林天舒,你认不认得?”
萧璧凌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铜板。“你要去哪里?你在这里,是不是也要上云梦山?”
林天舒继续问道。萧璧凌盯着地上的铜板看了很久,终于缓缓吐出了三个字:“云……梦……山……”他咬字清晰,显然并未丧失说话的能力,只是所有记忆被断尘散毒性侵蚀,埋藏太深,仅凭几句简单的问话,根本无从唤醒。“对,你也要上云梦山,是不是?”
林天舒又问。可萧璧凌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的铜板,反复念着“云梦山”这几个字。“怎么像个傻子一样?”
华双双按捺不住,跳了起来,“师兄,我们还是走吧。”
“不行,”林天舒摇头,道,“他之前被那女魔头给带走,或许是遭遇了什么事情也不一定,如今既然见着了人,便不能不管。”
言罢,便伸手去拉萧璧凌的胳膊。华双双想着刚才他被这厮推了一把,摔得极为狼狈,因此恐他又被推开,便要上前阻止,谁知萧璧凌竟动也不动,只是停下了口中反复念叨的那几个字,满眼困惑地抬起头来,望着这师兄妹二人。“你不能一直坐在这里,”林天舒道,“我们正要进山去找掌门的下落,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
萧璧凌眉心紧蹙,盯着林天舒看了许久,有些木楞地站起身来,看着林天舒松开了手,却也不等他们跟上,自顾自就朝街口走了过去。周遭这一切,不论人或物,他都不认得。他只是一路左右张望,看着周遭“新奇”的光景,眼中毫无喜色,只有无尽的困惑。林天舒见状,赶忙追了上去:“这不是进山的方向,萧公子,你还是同我们走吧。”
萧璧凌听到这话,仍旧无动于衷,径自朝前走去,直到被一堵墙挡住,这才停下脚步。“这不是个傻子吗?”
华双双嘟哝着跟了上来,最却被林天舒给捂上了。她看见萧璧凌停在那堵墙跟前,低头打量起了地上的石砖。“萧公子……”林天舒只觉得这情形越发让他应对无措,只好伸手拉了他一把。萧璧凌不曾防备,被他拉得一个趔趄,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宽阔的大路中间。远处,正是绵延的山峦,也就是林天舒口中所指的“云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