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上菜了，快过来吃。”
酒博士送来了两壶温过的黄醅酒，并一道冷菜——清凉碎，炖煮过后的狸子肉，冷却后凝结成冻，切碎摆盘。
穆与棠爱吃的冷修羊，与清凉碎的做法大致相同，是以也吃了几口，口感不错。
旋即，又接连上了两道菜——逡巡酱，鱼鮓和羊鮓拌匀食用；光明虾炙，炙烤熟的虾剥头去尾，只用虾仁，摆成红灯笼形状，好看又好吃。
众人吃了几筷子菜，齐举杯喝了个开门红。
苏荷吃得津津有味，不忘跟牙保闲聊，“牙保，你干赁买房屋这一行这么些年，想必遇到不少有趣的事，不如跟我们说道说道，开开眼界。”
“那我遇到的奇人异事多了去了，单捡几桩印象深刻的事来说。头一件，有一年江南发洪水，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有一对母子二人流落到长安城……”
谈起牙保的老本行，便是打开了话匣子，再也收不住。
因是他亲身经历的事，又颇有市井气息，讲起来格外有意思，她们连进食的声音都放轻了，生怕错过精彩之处。
穆与棠吃得半饱，斟满了一盅酒，离开座位，去往隔壁雅间。
雅间外有两位男丁守着，房门紧闭。
“两位郎君，适才我答应了大殿下来敬酒，劳驾开一下门。”
话音刚落，房里便传出摇晃门闩的声音。
婢女打开了门，将穆与棠迎了进去。
李崇柏喝得面红耳赤，脱得只剩月白色里衣，举起酒盅，开口道：“穆二娘，我倒没想到你今儿个说话算话，当真来敬酒。你难得给我一回面子，我干了，你随意。”
“大殿下，你少喝点儿，免得喝醉了。”穆与棠怕李崇柏酒品不好，喝醉后胡乱闹事，婉言劝道。
李崇柏咦了一声，“穆二娘，我能喝一斤，今儿个有你和婉婉陪我喝，我高兴，再喝个半斤八两的也没事。”
言罢，李崇柏一仰而尽。
穆与棠抬起左手，用左手衣袖遮着，仅用上唇沾了几滴黄醅酒。
“穆二娘，你我同是胡姬，两大姓氏皆出自昭武九姓，缘分不浅，我们也喝一杯。”
穆与棠也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即两人各自以袖遮面，满饮一杯。
“穆二娘，既是你跟婉婉投缘，便再陪我们喝几盅酒。”
在旁服侍的婢女极有眼色，立刻摆上一副碗碟，再拉开一把交椅，请穆与棠坐下。
就在这时，李崇柏打了一个嗝，似是要吐了。
穆与棠眼疾手快，拿起刚摆上来的白瓷大碗，放在李崇柏的面前。
呃呕……呕……
酒气伴着食物的酸味一次又一次地从李崇柏嘴里涌出，穆与棠和米夏婉被这股酸臭味熏得要吐了，忙用帕子捂着嘴走开了。
两位婢女见状，一人端着温水和手巾，另一人捧着漱口的茶水，迫不得已前去伺候。
“大殿下，我俩去外面透透气。”
李崇柏低头呕吐时，因碗底太浅吐的东西太多，有不少呕吐物溅在脸上，越发觉得恶心，也不等他回答，穆与棠便拉着米夏婉走出了雅间。
恰巧，走廊尽头的一间雅间，食客们早已散去，酒博士打扫干净，打算关门。
穆与棠开口要求道：“博士，我俩有些累，想在这个雅间坐下歇会儿，麻烦行个方便。”
酒博士一看两位胡姬皆是天人之姿，顿时喜笑颜开，“两位小娘子请便吧。”
穆与棠道了谢，拉着米夏婉进了空置的雅间。
雅间里的窗大开着，冷风吹进来，甚是寒冷，但两人都沾了李崇柏呕吐的酸臭味，被冷风吹着，只觉得神清气爽。两人缄口不言，打量着对方。
穆与棠个高，肤白黑发碧眼，眉宇间英气十足，穿的是青色翻领窄袖骻裤，端的是个玉面郎君。
而米夏婉穿的是水蓝底十锦月季花锦缎襦裙，加以雪青撒花半臂和淡蓝绣花披帛，一头金发梳成高髻，簪以赤金镶各色宝石的梳蓖和金掐玉赤金桃花步摇，富丽堂皇。她的脸小，五官精致，褐色的眼眸，水汪汪的一双鹿眼，楚楚动人。
“咱们是头一次正儿八经地见面，却像约好了似的，都穿青色衣。假若走在大街上，光看咱们的背影，还以为是兄妹呢。”穆与棠打趣道。
米夏婉盈盈一笑，“穆二娘，咱们当不成兄妹，做姊妹成么？”
名动京城的米夏婉，竟要跟穆与棠义结金兰！她顿感受宠若惊，“米娘子，我何德何能与你义结金兰呢？”
“穆二娘，不知为何，哪怕我们肤色、眼眸、姓氏等无一相似的，却倍感亲切。我略有薄名而已，但来长安城这数个月里，不曾交到知心人。若是能与你相交，平日消乏解闷都有个伴儿，也是好的。况且，我听说大殿下也曾倾心于你，想来你对我的处境最能感同身受，也看得出来你是有意想帮我的，不然也不能上赶着羊入虎口，眼巴巴地送上门来敬酒。”
原来，米夏婉看出来穆与棠想帮她解围的心思！两人惺惺相惜，大可以义结金兰！
穆与棠抛开种种忧虑，讲出了自个儿的生辰八字。
米夏婉也毫不犹豫地讲了生辰。
“细算起来，我比你大一岁，随你喊我二娘或是姊姊都可以。”
“二娘谁都能叫，但姊姊只我一个人能叫，我还是叫你姊姊。”米夏婉笑容灿烂，“姊姊，我在家中排行第八，照你们长安的叫法，是不是喊我八娘？”
穆与棠解释道：“你姓米，排行第八，常人会喊你米八娘，但你我是姊妹，自然要与别个不同，我便喊你婉妹。”
“姊姊，你在长安城里作甚？是像大多数胡姬一样在酒肆里跳胡旋舞么？”
穆与棠摇了摇头，“不怕婉妹笑话，我虽是胡姬，却丝毫不会跳胡旋舞。不过，我已买了铺子，打算开个酒肆讨生活。”
“姊姊，你要开酒肆，那我可以去跳胡旋舞么？”米夏婉眸子亮晶晶的，充满了希冀。
穆与棠不是没想过这一点，但没多久前得知连李崇柏都不晓得米夏婉的买主是谁，而不敢随意动手，她区区一介平民，怎么敢把主意打到米夏婉身上？
是以，她直接反问：“婉妹，你不是已签过买婢券？你已有了买主，未经买主同意，我怎敢要你去酒肆跳胡旋舞呢？”
“姊姊，不瞒你说，买我的郎君虽从不曾露面，却是个实打实的好人。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寻常不要我做什么，唯有接了像瑞亲王大婚跳胡旋舞那等大事，才要我露露面跳跳舞。因而，我空闲的时候多，整日闷在屋里，甚是无聊，倒不如去你的酒肆帮忙，一来练练胡旋舞，舞技不至于生疏；二来酒肆少不了胡姬，姊姊另外去招人要额外花心思，倒不如用我这现成的。”
米夏婉名动京城，要是能去穆氏酒肆跳胡旋舞，哪怕在犄角旮瘩里，慕名而来的长安少年们还会少么？
换言之，只要穆氏酒肆能如期开张，有米夏婉这块活招牌，想不一举成名都难！
“姊姊，这还有什么好想的？你就答应吧！”
“婉妹，你这么轻而易举地来酒肆跳胡旋舞，我真怕背后的买主会动怒。我在长安城无权无势，得罪不起人。”穆与棠道出顾虑。
米夏婉毫不犹豫地保证道：“姊姊，倘若买主怪起来，我把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绝不会连累你和酒肆的。”
话已至此，再拒绝米夏婉的好意，倒显得不知好歹了。
穆与棠惯常不爱占别人的便宜，更不能因为认了米夏婉为妹妹，就极力榨取她的价值，“婉妹，既是你一心一意地想帮我把酒肆开起来，那我也要拿出点诚意来。眼下，酒肆生意如何，我也不晓得，但我可以给你打保票，不论挣多挣少，每日营收分你一半。”
“姊姊，分一半太多了！”
穆与棠没有反驳，继续道：“到时候，你拿着这笔银子，买主怪起来，你可以拿银子堵住他的嘴；假如买主不管，你私下攒起来，往后要是遇到真心喜欢的郎君，叫他拿着银子替你赎身也是好的。”
“姊姊，原来你都是为我的以后做打算，那我更不能要那么多银子。你开酒肆，买酒要钱，买铺子要钱，请乐师们要钱，还有好多其他花钱的地方。哪怕一日营收一百两银子，刨去这些开支，能挣个四五六十两银子就了不得。而你打算直接分一半的营收给我，那不是还要往你倒贴钱么？我喜欢跳胡旋舞，能去姊姊的酒肆跳舞就很开心，又不是为了赚大钱去的，我只要最多一成，就行了。你给多了，我反倒不想去了。”
从想让米夏婉去穆氏酒肆跳胡旋舞的这一刻起，穆与棠就没指望借着米夏婉挣大钱，而是为了实现儿时的愿望——她要把穆氏酒肆开起来，让亲爹穆仲达和穆家的女人们瞧瞧，不把胡姬当人看，注定只能成为西市最普通的酒肆之一。拿胡姬当人，卖好酒，真心对待每一位客人，用真心换真心，做一位有良心讲义气的东家，才是长盛不衰的经营之道！
既然米夏婉不肯多要，那就暂时答应她。等以后穆氏酒肆真的成为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大酒肆，再私下包个大红封给她这个大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