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半子时,师徒二人合力刨掉了五根沉香木的树皮。穆与棠哈欠连连,眼皮撑不开,手上推刨树皮的动作却不停。
东陵也甚是乏困,拿起曲尺,打了两下。
恍如挨板子的声音,虽则没打在穆与棠身上,却让她骤然惊醒,心想着师父是提醒她不许懈怠,急忙加快推刨的动作。因她有些心不在焉,推刨刀推出去的那一刻打了滑,连带着她整个人都扑了空,摔到了地上。
穆与棠怕被师父责罚,委屈地看向东陵。
东陵用曲尺指了指上房外的天,再把双手并拢放在左侧脸颊下,头也微微弯着,闭上了双眼。
“师父,你的意思是让我回去睡觉?”
东陵点了点头。
穆与棠早想打瞌睡,听了这话,如临大赦,把推刨刀放回箱笼里,拔腿就跑。
仅睡了两个时辰,开静的钟声响起,穆与棠不得不起床绕着院子散步,又开始做早课、上午干木工活、午饭、下午干木工活、做晚课、晚上干木工活到半夜的一天,循环往复。
直到九月二十七的午后,未时一刻,稍作小憩的穆与棠,换上那一身短褐长裤,打算去上房继续做木工活。
值殿的小坤道匆匆来报:“穆司酝,观外有一位善人找您。”
今天九月二十七,是放宫女们出宫的日子!苏荷再三再四地保证一旦放出了宫,会第一时间来找穆与棠!
穆与棠满怀把握地问:“是小娘子么?”
小坤道点头称是。
穆与棠拿出一锭碎银给小坤道,“劳驾你跟她说,我马上就来。”
小坤道领银离开。
穆与棠又拿出一块碎银,叮嘱茗韵道:“茗韵,你去上房帮我向师父告个假,就说我去见好友,约莫半个时辰后回来。”
“二娘,你吩咐我做事,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给银子就见外了。”
“我打赏别人也是赏,给你这自己人,你不收,那才是见外。”
茗韵推辞不过,收了谢银,便也照办。
穆与棠回了房,要换一套衣裳,转念一想,苏荷是多年老友,两人相逢于微时,刻意打扮过再去见,反而生分了。思及此,她从梳妆匣里抓了一把金镶玉的首饰,悉数藏进袖中,再用双手捏着袖口,免得掉出来。
她走出青朴园,沿着走出观的大甬路走,疾行如风。
守昭德观大门的便是那位传话的小坤道,一看穆与棠来了,便抬手一指,“穆司酝,您的友人在那棵银杏树下等着。”
穆与棠道了谢,轻手轻脚地走近,学着苏荷以前逗人的法子,伸手拍了一下苏荷的肩膀。
孰料,苏荷受惊时,怀里抱着的蓝布小包袱掉落在地,从中滚出一个牛皮纸包着圆鼓鼓的东西。
苏荷赶忙捡起那个鼓鼓囊囊牛皮纸包的东西,假意怒嗔道:“穆司酝,我一出宫就急着来找你,你倒好,差点没把我给吓个半死。”
穆与棠一边捡起蓝布包袱,一边带着歉意回话:“苏掌苑,对不住,我真不晓得你如此不经吓,早知道不逗你了。”
苏荷想起以前老是玩这一套,这回自己被戏弄一回,算不得什么,便摆摆手以示不在意,重起话头道:“咱们现在都出宫了,还以女官互称,好不亲近。我在家里排行老五,你呢?”
“五娘,我在家中行二。”穆与棠爽快地回答。
“二娘。”苏荷喊了一声,便压低声音道:“我出宫来昭德观的路上,买了庾家粽子,还有炙鸡。听说道观里都是吃斋饭,我们要是在这儿开荤,会不会惹得你犯了清规戒律而受罚?”
“观里确实是吃斋饭。”
答完话,穆与棠闻到炙鸡的香味,不禁勾起了馋虫。
“二娘,你才离宫不到一旬日子,怎瘦了许多?看你这样瘦下去,风一吹就要倒了罢。”
“五娘,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捡个好地方慢慢讲。”
穆与棠拉着苏荷走了近半里路,才找到一处小竹林,恰好有一块巨石,可供二人并坐。
苏荷毫不犹豫地扒开牛皮纸,扯下一个大鸡腿,塞在穆与棠手里,“瞧你瘦的,多吃点好的,补补!”
穆与棠也不扭扭捏捏的,抓着大鸡腿便啃了起来,鸡肉鲜嫩味美又多汁!
“二娘,好吃么?”苏荷掰下一半鸡,吐出一嘴的鸡骨头。
“好吃!你在哪买的?”
“我买的这个炙鸡,并非寻常的烧鸡,那家店主效仿内廷吃鸡鸭的法子,把活鸡活鸭关在笼子里,放一碗料汁,底下升起炭火,鸡鸭热得受不了就会狂喝料汁,直到被烤熟,全入了味。卖的也比别人贵,但很抢手,我是最后一个买到的,晚去了一步,还吃不上呢。”
穆与棠吃多了斋饭斋菜,第一次尝到如此鲜香味美的炙鸡,不禁感慨道:“早前咱们在内廷听人说这样做鸡鸭的法子,只觉得好残忍。现在吃上了,才知道真好吃!”
“炙鸡好吃,那你就多吃点。”苏荷又把另一个鸡腿扯下来,也塞给了穆与棠。
“一只鸡统共就两个鸡腿,你都给我吃了,你吃啥啊?”穆与棠推说不要。
苏荷举着比脸还大的炙鸡身子,“我嫌鸡腿的肉柴塞牙,还是烤得入味又易于脱骨的鸡身子好吃。”
苏荷最喜欢吃鸡腿鸭腿,今儿个却把两个鸡腿都让给穆与棠吃,不就是心疼她瘦得太过了么?
“五娘,你对我这么好,我该……”
“你又来了,我对你好,难道是要你报答的么?我就是跟你投缘,喜欢跟你交朋友!”苏荷怕穆与棠又扯回感谢的话题,便问:“你瘦了这么多,是不是观里有人虐待你?要不我也甭去开铺子了,留下跟你一起,看谁还敢欺负你。”
“五娘,没人虐待我,就这么不知不觉瘦了。”穆与棠遮掩道。
“平白无故的,人哪会瘦?我虽不大聪明,却也没那么傻。”
穆与棠只好吐露实情:“昭德观里有个青朴园,是大长公主单独的住处。蒙她垂怜,调我过去,给我安排了个师父。一则,大长公主有辟谷的习惯,我们也得跟着不吃晚饭;二来,师父日夜赶工做木工活,我也跟着熬夜,睡得不够,吃得又差,能不瘦么?”
“她一大把年纪不吃饭不会咋样,你还年轻,又要干男人擅长的木工活,还不让你吃饭?忒强人所难了!”
苏荷这人一直信奉被欺负被看低都不算什么,但谁要不让她吃饱吃好,那就是跟她过不去!
瞅着好友被欺负成这样子,顿感重金买来的炙鸡都不香了,“不行,我得去找大长公主辨一辨,天底下哪有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道理?”
“五娘,你去找大长公主算账,那不是以卵击石么?”穆与棠阻拦住苏荷,又宽慰道:“如今你出宫了,要是你心里还惦记着我,怕我过得不好,一个月来一次,送点好吃的给我打牙祭,我就千恩万谢了。”
“二娘,给你送吃的,那还用说么?我就是看不惯她用权势欺压人,没点公主的大度量。”
“看不惯又能怎样?在她手下,就得受着。”
穆与棠讲出这么沮丧的话,连累苏荷都不高兴,便觉得不应该,故意用轻松的语调问:“五娘,今儿个出宫的宫女多不多?大家出宫以后都打算干什么呢?”
“据说有好几百人,因分成一拨拨的,具体多少人,我也搞不清楚。大家出宫以后,家在长安的,被接回娘家去住;家在外地的,去往渡口坐船回乡;也有极少数像我这样家乡远,又不愿回去的,正打算找同乡看怎么在长安自力更生呢。”苏荷如实答道。
穆与棠再生感慨,“原本你我能一起去东西市找合适的铺子,开张做生意,以后也有个照应。如今,我在昭德观,你去开铺子,是半点儿都照应不到了。”
“二娘,你何必这样说?世事难料,你也不想这样的。不过,你也甭太难过,你这么年轻,在昭德观呆个几年算什么呢?只要活得够久,总有下山的时候。”
“没错,我并非真心向道,以后有机会还是要下山的。”
穆与棠和苏荷一起吃完了炙鸡,再吃庾家粽子。
别家的粽子都是用粽叶包的,而庾家粽子是山上竹叶包的,馅料也很有讲究,糯米、绿豆、腩肉和咸鸭蛋黄一层压一层,咬一口,多种香味互相渗透,口味独特。
穆与棠打了个饱嗝,摸了摸有些发胀的肚子,“自打来了昭德观,五娘你请我吃的这一顿,最饱最好吃。”
“你在昭德观吃了这么多苦头,瑞亲王在府里也不好过。我瞧着你们互相有意,何至于走到这一步呢?”
瑞亲王三个字,早成了穆与棠心口的禁忌,猝不及防被苏荷提起,便自嘲道:“五娘,你不是不知道,我自小就爱自讨苦吃,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我晓得你也是没法反抗,只是,苦了瑞亲王。”
虽则穆与棠没有接受瑞亲王,到底是救命恩人,听到他吃苦头,还是有些不舍得,忍不住问:“他怎么吃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