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说的每一句话,都被抢白,这会儿又被洪嬷嬷当众挑明话讲错了,颜面往哪搁?
偏偏她不敢对洪嬷嬷不敬,假意好性子问:“洪嬷嬷,敢问我说的话错在何处?”
“陛下大赦天下,颁布诸多利于百姓的敕旨,皆是为了给十三郎积福,在这个节骨眼上,德妃应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对,何必自降身份罚人呢?”洪嬷嬷娓娓道来。
德妃找不出话来反驳,没甚兴致地承认:“洪嬷嬷,是我一时莽撞了。”
“德妃娘娘,女官犯错绝非小事,这会儿太后娘娘等老身回话,不若德妃娘娘与老身一起去见太后娘娘,把话说清楚?”
德妃心想:太后从来不拿正眼瞧自己,只认皇后一个儿媳妇,今晚她做错了事,再上赶着去找太后,那不是找骂么?
她装出头晕的样子,单手扶额,连晃了几步,“洪嬷嬷,我这会子头晕得厉害,宜静养。横竖穆司酝在这儿,您带回去教训就成。”
“德妃娘娘,老身把穆司酝带去太后娘娘那儿倒是可以,只是,老身还不晓得您为何教训穆司酝。正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希望德妃娘娘明白并非老身多事,只是为了公道起见。”
为啥教训穆司酝?
德妃决不能说自己打算扶持她给陛下当宠妃,为以后立太子铺路,不然依着太后嫌弃后宫嫔妃太多的性子,罚了姓穆的,自己也得遭殃!
她不能干损人又不利己的事,该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呢?
忽然,德妃灵光一现,开腔道:“洪嬷嬷,不怕您笑话,我生得那不成器的大郎,三番五次叫我去向陛下和皇后娘娘求情,为的是把穆司酝赐给他。曲江池赐宴,我瞧着瑞亲王多次喊穆司酝办事,往来甚密。穆司酝好歹也是个六品女官,并非寻常胡姬,若是瑞亲王的心头好,大郎做侄子的人,总不能跟叔叔抢女人,对吧?”
“大殿下和瑞亲王都喜欢穆司酝?”洪嬷嬷的脸色忽变得极为严厉,沉声问。
德妃见自己说的话起了效,又添油加醋道:“洪嬷嬷,不瞒你说,我想摸清情况,不能直接把大郎和瑞亲王叫来问,只能先问穆司酝。偏偏她模棱两可,就是不给句准话。我怕她吊着大郎,转头又踹了瑞亲王,叫天下人笑话,才用拶子吓唬她。”
“德妃娘娘,此事老身将上报给太后娘娘,定仔细查明。现下,老身把穆司酝带走了。”
“有劳洪嬷嬷了。”
去往太后所住安仁殿的路上,两个宫女一左一后地走着,把穆与棠夹在中间,洪嬷嬷与其他宦官们跟在后。
穆与棠被拶子夹过的双手,每根手指都肿了起来,里面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啃噬,秋风一吹,手背发凉,十指和掌心却像从油锅里拿出来似的,肿胀不堪。只是,双手承受的痛楚,远比不上即将面见太后娘娘的惧怕。
以前,她总不信三人成虎,现在,算是明白造谣全凭一张嘴——不过是在曲江池帮瑞亲王磨了墨倒了酒,她就成了勾引瑞亲王和大皇子的妖姬!
毋庸赘言,大皇子是太后娘娘的长孙,瑞亲王是太后娘娘的亲生儿子,太后娘娘定不会把她赐给其中任何一人,引得另一人怀恨在心!如此一来,叔侄失和的账,全要算到她头上,能有什么好下场?
思及此,本就身心俱疲的穆与棠,双脚像灌了铅重如千斤,每走一步都分外艰难。
一路跟着的柳尚食,无比心疼。她以为凭一己之力能保住干女儿出宫,让她过想要的人生。可是,此时的干女儿就像蚌里开出来最璀璨夺目的珍珠,任何人看见了,都想据为己有!
眼下,已惊动了太后娘娘,最迟明早,圣人和皇后娘娘都会晓得,干女儿想全身而退就难了。
或许,真是应了那句话,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进了安仁门,便是太后娘娘所住的安仁殿,穆与棠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不知该怎样迎接接下来的腥风血雨。
“你们几个带穆司酝去沐浴更衣,换一身得体的衣裳。”
是了,穆与棠披头散发,实在不成体统,自然不能立刻去见太后娘娘,不然治个殿前失仪之罪,也够她受的。
四位宫女听令,扶着穆与棠去偏殿的耳房。
洪嬷嬷张嘴道:“柳尚食,穆司酝是你的人,看得出来你甚是惜才。眼下人也送到了,你先回去歇着。”
“洪嬷嬷,请您多担待。”
柳尚食深深地福了一福,不忍再看穆与棠求救的眼神,狠下心没看她,直接走了。
洪嬷嬷瞅着穆与棠和柳尚食相背而行,无奈地摇了摇头,迈步走进正殿后的暖阁。
书案上铺了一张宣纸,一字未写,太后正亲手拿着墨块磨墨,对着跳动的烛火看入了神。
洪嬷嬷不敢惊扰,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一旁。
太后早已察觉到房里进了人,收回各种思绪,一看是洪嬷嬷,将墨块搁下,坐在炕边,“我本打算亲自手抄《楞严经》,磨了会子墨而已,这肩膀酸疼得都抬不起手来,你来帮我捏捏。”
“太后娘娘,老身这就来。”
太后肩颈不适已是多年的旧疾,洪嬷嬷为了更好地伺候太后,特跟着太医署的那群大夫们学过按摩,只要找准穴位用适中的力道揉捏,一能缓解肩颈酸痛,二能促使血脉流通。
因而,洪嬷嬷也不推辞,直接上手按捏了几下,“太后娘娘,老身这力道还成么?”
“可以。”太后答了话,又问:“你怎在百福殿呆了那么久?可是德妃为难你了?”
“为着穆司酝的事,老身与德妃犟了几句,才耽搁了。那穆司酝受了拶刑,虽不至于双手尽毁,也是吃了些苦头,仪容不整,老身差人先让她沐浴,再带过来。”
随后,洪嬷嬷将她跟德妃来来回回的对话,原原委委地说了个清楚。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先头七郎求我收留她为义女,我自个儿好几个孩子尚且忙不过来,就推辞了,让她在昭德观放养了两年。后听说有些道观挂羊皮卖狗肉,做些罔顾人伦的事,我怕那孩子被人惦记,就弄进宫了。一晃眼,都过去十多年了。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小娘子,惹得大孙子和七郎叔侄不和,实在是我当初始料未及之事。”太后轻叹道。
洪嬷嬷手上捏肩不停,答道:“太后娘娘说起这事,还是老身亲手去办的。犹记得她刚进宫时才七岁,容貌不显,像极了本地人。现在她长开了,真是如假包换的美胡姬。”
“倒也不能怪她,当初救人时,本就晓得她爷娘都是胡商胡姬,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也是胡姬。大概那时她整日在外面玩,晒得发黑也是有的。这些年,她久居深宫,不用风吹日晒,再加上女大十八变,越发好看了。到底是曾救过的人,错也不在她,就这么把她毁了,也不值当。”
太后仁慈,忆起当年救人的情景,越发唏嘘。
洪嬷嬷提醒道:“可是,太后娘娘,德妃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今晚不说,明早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保不齐会说出去。纸包不住火,更何况她胡姬的长相太过抢眼,留在宫里终成祸患。”
太后又何尝不知道?
这些年,七郎进宫来给太后请安,每一年都会在救穆与棠的那个日子,追问她的下落。她总以“我救了人自然护她无虞”给搪塞过去,终是明白早已及冠还不娶妻的七郎,还是惦记着她。若是他晓得所救之人就是美胡姬,岂不是要立刻娶她进门?
太后早听说大孙子要求娶胡姬,以种种理由推辞过去。越得不到的东西,越会成为人的执念,甚至为之成狂!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太后活到这把年纪,不兴打打杀杀那一套,只是不论把她给大孙子还是亲生的儿子七郎,都会令另一人怀恨在心。
该怎么办?
太后一时没有理出头绪,沉吟半晌,才出声:“她今年十七岁了?”
“若老身没记错,再过几日,九月十八,是她满十七岁的生日。”
今儿个是九月十二,再过六日,是穆与棠的生日。
整整六天,足够太后谋划出一个好主意,便满怀把握地讲道:“届时,我给她送上一份终生难忘的贺礼。”
这时,宫女来禀:“太后娘娘,穆司酝穿戴整齐,在殿外求见。”
“她身为女官,不想着为人小心克己奉公,与郎君们不清不楚的,若是上行下效,整个内廷都要变得乌烟瘴气,成何体统?罚她在殿外跪一夜,明早再说。”
宫女领命下去。
洪嬷嬷悄声问:“太后娘娘,您最是爱民如子,救她花了那么大的精力,何以今天罚她跪一夜?入秋的夜里,夜深露重,恐怕难捱。”
“救她是看她危在旦夕才救的,罚她是她引得大孙子和七郎生嫌隙,一码归一码。”
“太后娘娘睿智,老身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