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福殿正殿一盏盏烛台上,插着点燃的蜡烛,烛油滴下,发出滋滋的声音。风吹进殿里,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人的脸色也不甚真切了。
德妃贬低亲儿子,来捧穆与棠,只为让她被吹捧得飘飘然便答应?
柳尚食领会到德妃娘娘的意思,立马从交椅上起了身,“德妃娘娘,穆司酝身为胡姬,何德何能被您如此抬举?不如早日放她出宫,任她自生自灭。”
“柳尚食,此言差矣。穆司酝出宫后,上无父兄帮扶,下无可靠婢女服侍,远不如在宫里日子好过。”
柳尚食绝没想到,德妃竟打了培养穆与棠当后妃的主意!
细究起来,德妃已上了年纪,很难争得过十几二十多岁的年轻小娘子们,拉拢没有家世可倚仗的穆与棠,一来看中她容貌身段好,二来看她好拿捏,在拜高踩低的后宫里,这种像小白兔一样的小娘子,最易被人欺负。
德妃扶持穆与棠,便是同党,兴许会给她不少甜头,终究只能是一枚棋子,还能翻出德妃的手掌心么?
甚至,等到穆与棠能与德妃之流平分秋色时,德妃将两人合谋的那些事全推到穆与棠身上,来个卸磨杀驴!
当着德妃的面,柳尚食没法提醒穆与棠,只能用充满同情的眼光盯着她,看她如何回话。
穆与棠又何尝不知道德妃扶持自己服侍圣人,无非是想拉帮结派去分宠,并非真情实意的欣赏!
其实,对她来说,不论是给大皇子当妾,还是给圣人当宠妃,终究是豢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这辈子都甭想获得自由。
德妃气势外放,冲穆与棠高声责问:“穆司酝,我问你话呢!”
“德妃娘娘,臣难登大雅之堂,不堪受您栽培,还请您另寻高明。”
“圣人的宠爱,你不想要?”德妃冷声问,又补充道:“你在司酝房呆久了,不会真以为后宫嫔妃们享有的好处,只是吃穿用度这些吧?”
穆与棠没有正面回话,以问代答:“德妃娘娘,您留臣在宫里,不怕成祸害?”
“一个胡姬美人而已,能成什么祸害?难道你真以为自己能成妲己或褒姒那样的亡国妖姬?”德妃冷笑道。
穆与棠不愿玩虚与委蛇这一套,直言道:“德妃娘娘,只要您放臣出宫,臣绝不会招惹大殿下,只在外头过安生日子。”
“穆司酝,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讲条件?实话告诉你,大郎一心倾慕你,不过是情窦初开而已,顶多这一两年他封了王,便会成亲,到时候王妃、侧妃娶进门,还会记得你是谁?你乖乖听我的话去争宠,往后给你父兄等人加官进爵,都是易事。”
一听到父兄二字,穆与棠不禁想起自己被养在道观两年无人过问的日子,“德妃娘娘,臣的父兄算什么父兄?为了给他们加官进爵,臣以色事人,那不是脑子被门挤了么?”
德妃脸色煞白,拍着高几问:“如此说来,穆司酝无论如何是不愿听我的了!内廷比你长得好看的不是没有,我只是看你投眼缘才想拉你一把,共享荣华富贵。民间有个俗语叫鼻梁上摆摊子,我劝你眼界放宽些。”
“德妃娘娘,人各有志,还请不要勉强臣。”穆与棠坚持己见。
拉拢不成,德妃有些恼羞成怒,“穆司酝,你当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我早查清楚了,在你进内廷时,当时胡姬一律要充入掖庭或是教坊,唯独你去了司酝房,成了漏网之鱼!背后之人,不就是让你蛰伏多时,待时机一成熟,便攀高枝?”
“德妃娘娘,什么蛰伏,什么攀高枝,臣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听不懂?那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懂!”德妃面露凶狠之色,大声呵斥:“来人,上拶夹!”
拶夹一上,双手都会废掉!
柳尚食扯着穆与棠一齐跪下,“德妃娘娘,穆司酝年纪小,不懂事,还请您网开一面,放她一马。”
“穆司酝今年十七,还算年纪小?我这般大的年纪,正怀着大郎。”德妃略带自嘲地回道。
一群宫女和两位嬷嬷闻声而入,拿出令人闻风丧胆的拶夹。
穆与棠曾见过妄想勾引圣人的小宫女,被某位妃嫔识破,用了拶夹,十指全是血,有些地方夹得太过,能看出血肉与白骨!那时正值盛夏,受了拶刑的小宫女被丢到掖庭,不给吃喝的,也不让大夫医治,双手流脓溃烂,拖了半个多月,仍难逃一死。
穆与棠最是怕疼,幼年又亲眼目睹亲娘逝去的样子,一见动刑或见血就怕得厉害,这会儿身子发颤,难以克制,浑身都出了冷汗。
“原来是个纸老虎,不经吓啊。”德妃嘲讽了两句,追问:“穆司酝,那你趁早答应,免得挨拶。”
若是这次被恐吓就如了德妃的意,穆与棠终生都要成她的棋子,为了夺宠固宠,手上将沾上多少血污?
一次屈服,将会变得一生一世难以翻身!
“德妃娘娘,臣不堪重用……”
德妃截住穆与棠后面没说完的话,下令道:“你们还不动手?”
宫女们扼住穆与棠的身子,迫使她双手伸进拶子里,两位嬷嬷,一人拉着拶子左边的绳索,另一人拉着右边的绳索,一齐用力,拶子的绳绷得直直的,力道完全灌进穆与棠被夹的双手。
柳尚食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德妃娘娘,容您给穆司酝几天时间考虑一下,她一时转不过弯也是有的!”
德妃冷哼一声,脸上带着胜利的笑意,“那我就教教她什么叫至刚易折,亲眼看她何时改主意。”
“啊……”
原本嫩如葱节纤长的双手,被拶子一夹,十指像要被夹断了,难以承受的疼痛,像要把她整个人撕碎,令她疼得喘不过气来,想要躲避,却被宫女们死死地架住,只能被迫忍受。
“德妃娘娘,有话好好说,求您让她们停手吧!”
“只要穆司酝答应照办,我立刻就喊停。”
还没给德妃当棋子,就敢如此虐待穆与棠!一旦穆与棠成了她的门下走狗,还有什么肮脏事做不出来?
“我不……啊!”
拶子夹着穆与棠的十指,却比挨了一刀更疼,穆与棠无处躲避,只能不断地甩头晃手,发髻散乱开来,玉蝉簪子和银步摇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落在她的心坎上,化作心底绝望的呼唤:谁能来救救我!
“住手!”
沧桑有力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劈进了百福殿。
宫女和嬷嬷们手上的动作一滞,齐看向来人。
一众宫女宦官们簇拥而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后娘娘身边的洪嬷嬷!
德妃笑问:“洪嬷嬷,这么晚了,您来百福殿,有何指教?”
“德妃娘娘,老身仗着跟了太后娘娘几十载,圣人也给老身几分薄面,那老身就托个大,说几句。”
德妃露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洪嬷嬷道:“一则,后宫不许动用私刑,是早有规矩的,宫女宦官犯了错,自有殿中省或内侍省依律惩罚!先头贵妃因拶刑处死宫女,被陛下降为才人的例子,也才过去几年而已,德妃娘娘便忘了前车之鉴么?”
德妃没料到用个拶夹会惊动太后,也没想到太后会这么快派人来,更没想到洪嬷嬷如此能说会道,竟叫她毫无辩解的余地!
“洪嬷嬷言重了,我只是与穆司酝玩玩而已。”
这么多人押着穆与棠一人,早就开始用了拶夹,还能颠倒黑白说成是玩玩而已!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不一般!
洪嬷嬷装出没听清的样子,“德妃娘娘,你叫这位小娘子,穆什么来着?”
德妃说话声音不小,殿里早就静得能听见针掉落在地的声音,洪嬷嬷耳清目明,没听清楚,分明是装的!可是,洪嬷嬷代表太后,对洪嬷嬷不敬,就是跟太后作对!
德妃克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高声答话:“洪嬷嬷,这位小娘子,是司酝房的穆司酝。”
洪嬷嬷又问:“若老身没记错,司酝,好像是女官?”
德妃点头如捣蒜。
洪嬷嬷再问:“柳尚食,司酝是几品女官来着?”
“回洪嬷嬷的话,司酝是正六品女官。”柳尚食垂首答话。
“老身记得《大晏律疏》上写,女官犯错,由圣人与皇后娘娘一起定夺。近些年,老身年纪大了,不大关注这些事,不知《大晏律疏》是否大修过?”
“回洪嬷嬷的话,自打陛下御宇,只在改年号那年修改了《大晏律疏》,一直沿用至今。”
洪嬷嬷和柳尚食扯那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
德妃憋着一肚子气,暗暗地白了一眼。
“那就没改过。”洪嬷嬷停了一下,看向德妃:“眼下皇后娘娘正在坐月子,不宜为这些小事烦心,扰的坐不好月子。德妃娘娘为何不去找太后,一起商量,明日再告诉陛下?”
“陛下自喜得十三郎,日日都眉开眼笑,我不愿用这些小事烦他;太后一向睡得早,我怕搅得太后睡不好,打算明儿个请安再说。”德妃含笑答道。
洪嬷嬷辨道:“这就错了!”
疼得将晕未晕的穆与棠,将双手从松开的拶子里拿出来,十根手指的第一二骨节中间,红肿发紫,还有几处破了皮,像冬天长了冻疮一样。不过,看着洪嬷嬷把不可一世的德妃治得服服帖帖,真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