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冲儿带走,并非是什么坏事。”
曹昂还是平静的说道。 曹操仿佛有点暴躁,深吸了几口气,站起身来板着脸来回走动,甚至还走到曹昂的侧面,凝神凝望着他。 双眸微虚,有些不解,仿佛是想要靠着多年对人的洞察,将曹昂看透。 不过,曹昂并未有任何异常,还是平静淡然的跪坐着,未曾慌乱,保持气度尚在。 倒是曹操,应当是因为曹昂忽然说出有关曹冲的决议,让他心绪不宁,因为他现在可太明白袁氏是怎么被全灭的了。 正是因为兄弟不和,才在袁绍死后,被徐臻玩弄于股掌之间,足足三年,在三年内挑动扇火,令二人勾心斗角。 “你要带走冲儿,此事伯文可知道?”
“是不是伯文教你这么说的!?”
曹操沉声问道。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日后兄弟不和,自己若是死了,徐臻可以轻松收拾他们这几兄弟。 天下一定姓徐! 但是,徐臻却好似没有这种心思。 他麾下那些谋臣武将,难道会逼着他如此? 不会……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曹操忽然心里一沉,徐臻支持曹昂! 两人关系多年亲近,曹昂在徐臻身边,得其言传身教数年之久,本身亲如兄弟,节儿又嫁给伯文。 日后可能…… 宪儿与宁儿也都有可能,而伯文与我曹氏,是深厚的姻亲关系,又为我立下了盖世的功绩。 他可作为外戚,相助曹氏之事。 甚至有所掌控也不意外。 曹操此时,心中思量太多,一下发散出去,想到了很多不太好的可能,也想到了许多盛世之象。 可本能的,只会往担忧的方向去想。 伯文就在许都,但现在若是要削他的兵权,只能靠他自己愿意。 可已然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怎么可能愿意? 杀了他?! 曹操舍不得。 并且也不敢贸然行事,他冀州如此之壮,深得几百万百姓之心。 若是伯文染指我家中后嗣之事,到底该如何处置…… 曹操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这还是他第一次有如此冲动之心,居然会对徐臻动了杀心。 一瞬间的杀心消退之后,马上就是深深地愧疚。 曹孟德,不可如此。 徐伯文忠心耿耿,立功无数,没有他岂有如今曹氏之声威浩大,没有他恐怕早就败了。 当初陈宫、张邈携吕布私通入兖州,若非是徐伯文,恐怕举家家眷都要落入奸人之手。 若非是他,父亲早在徐州之地被陶谦所杀。 若非是他,当年杨奉、董承等人未必会被击溃而退,天子也难到手,伯文乃是天降之人,助我曹氏。 千万不可再有此等心思。 曹操思量万千,以极大的毅力,将所有恶念全都压在了心底。 虽未能消除,但却可令己身不再如此疑心多想。 不过,曹昂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在沉默许久之后,才叹了口气说道:“我的确,曾经请教过兄长,不过兄长却并没有回答我,他只说,此事关系家事,不会给我任何建议计策。”
这话说完,曹操心里顿时安心了不少,看来徐臻还是有臣子本分的,根本不打算掺和进来。 “那,子脩为何忽然提及此事?”
又是思索沉默了片刻,曹昂只是回应了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父亲这些年,只将目光看及天下,但却忘记了弟弟们若是有聪颖天赐之辈,该当是如何遭人妒忌?”
“儿认为,如今士族之所以不再暗中捣鬼,而是诚心治理大汉各州郡,并非是他们怕了,或者决心臣服。”
“而是知晓,士族虽被打压,但不会灭亡,日后大汉安定之后,内乱割据结束,依旧还是要以士族举荐为主,儿曾深读前史,王莽篡汉之时,曾经也想要瓦解士族,但最终还是留存了下来,为何?”
“因为士族依附世祖光武,击败刘秀,等到世祖之后,逐步又恢复了鼎盛,至熹平年间,才有万人求学于颍川,只为荀氏、陈氏长者教学一语,便可向外传言为颍水门生。”
“这些人,哪里有那么容易倒下,盘根错节彼此隐士,等待的是时机,所求只是长远,朝制不改,他们日后依然还可得存,是以这些人亲和二弟,妄图交好。”
“等着的便是扶二弟而起,至少可得交情保存,至少子桓不会和他们交恶,因为我已经必然要延续父亲与伯文兄长之志,与士族分道,任用而不举其壮大。”
“儿认为,他们是在等。”
“等父亲与我逐步老去,后嗣之人上位后,又逐步掌控,毕竟我等都不能硬朗留活千百年,终究是要埋于黄土之下。”
“他们在等待之事,本身看到长远之后会有曙光,又忽而出现一位,天资聪慧,万中无一的小公子,且其未曾得培养,已能得见天下事,懂得文武之治,诗文尚且也能入法眼,比大其十数岁之人,更为聪慧。”
“儿听闻,冲儿可是连计策都已能看懂,如何不令人心惊肉跳?这些人还能等吗?”
曹昂一番言说,让曹操顿时愣住。 当即挥手,让远处的宿卫关上大门,虽然他们此前说话的声音也不大,宿卫在距离十几二十丈外的大门前,必然不可能听得见。 但曹操现在还是想要更为清静些。 方可有所思索。 曹昂的话,醍醐灌顶。 让曹操心情顿遭重击,可却头脑却一下子明朗了起来,因为这都是实话,好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句话,以前可都是用来说徐臻的。 他现在已经从这种危险境地走出来了,无需曹氏继续庇佑,士族也对他敢怒不敢言。 而曹冲。 自己能否保得住? 曹操心里犯了嘀咕,在许都鱼龙混杂,各地势力安插的探子众多,甚至还有不少外臣来朝贡。 的确也危险。 “若是还在许都,也许哪天来一场蛇虫鼠疫,寒症奇病,冲儿便会有危险,他还太小了,不如去冀州。”
曹昂低下头,微微平静的说道:“我人便在幽州,而且妹妹也与冲儿关系极好,伯文兄长……还是他姐夫。”
“有姻亲关系在,当做自己的弟弟来教导,也必不会差。”
“至于士族,交由二弟去交好,乃是最好不过,我们曹氏,总得有人去与他们走近。”
曹昂曾经听徐臻分析过江东形势,从中学到了很多。 在江东,便是两兄弟各自有亲疏,孙策杀江东士族过甚,遭致了仇视怨恨,但其弟孙权,便自小拜会各地名士,游学于江东士族。 于是取得了极高的贤名,和他们走得很近,结交当地名士,并且时常恭敬备至,任用贤才。 以此,两兄弟各主内外,加上兵权在手,方可让士族心甘情愿为孙家卖命,守江东故土,壮大其家业。 现在,曹氏也应当如此。 曹操此时稍稍愣住,深深的看了儿子一眼,而后问道:“子脩,对士族亲近子桓之事,并无芥蒂?”
“怎么会有?”
曹昂恬淡的笑了,“我曹氏岂能都不与士族相交?若是有子桓能担当此任,最好不过。”
“父亲难道认为,儿在妒忌二弟?”
曹昂嘴角咧开,开朗而笑,当即说道:“我都为幽州刺史了,有重任在肩,哪里还有心思来妒忌争夺这些。”
“不过,冲儿真不可留于许都,校事府不一定护得住他,但冀州可以。”
“为何冀州可以?”
“铜雀楼内可学万卷书,百家长,而伯文兄长麾下,贾诩可教导内政、军事、计谋,杨修可教导文采,若要学剑术,父亲别忘了夏侯恩便在冀州为都尉。”
“难道所学不比许都?”
“再者说了,冀州士族尽皆归附士族,兄长深得民心,我在幽州也可时常得见,日后父亲若是进公,封国不还是在魏郡?”
这话倒是说到曹操的心坎里了。 曹昂接着笑道:“我和兄长来许都之前,特意去了魏郡邺城,那里的衙署,随时可以改成宫殿。”
“父亲等南征之后,功绩封无再封,升不可升,便可进位了。”
原来早去看过了?! 曹操老脸红了一下。 这邺城的进度,的确是因为听闻了徐臻的铜雀楼阁之后,实在按捺不住,才斥巨资差工匠加快了进度。 想要早建成早享受。 所以今年就僵在这了,宫殿已经成了,百官安置之所也都尽皆落成,宅院内的装饰也都精工雕琢,但是他还不是魏公。 还差一次进言。 第二次进言刚刚过去不到数月,乃是今年年关徐臻送来了踏顿和袁熙人头时,直接上书天子,为曹操进公而言。 满朝文武当即劝进,天子也欣然而劝,准备命尚书台写赞表诏书,封曹操为魏公。 但曹操当堂拒绝,绝不进位,让不少老臣深受感动,感激涕零,只有荀彧一句话不说,在堂上站着如喽啰,胡子都吹掉几根。 现在宫殿造好了,不敢改名,只能僵着了。 “也并非不可。”
曹操今日得曹昂一番言论,深受感动,心里的愧疚越发的深。 昂儿,果然乃是最为大气之人,有君王风范,日后能承大业,他的心胸之宽广,不在我之下。 我曹操,自有容人之度,方才有如此多贤才跟随,而昂儿不光可容人,甚至能容得下兄弟之才学,并且以长兄身份,暗中护之。 长兄如父,自有责任在肩。 不愧是我曹操的儿子。 如此比起来,袁氏那三子,宛若草芥一般,蠢笨如猪,比不上我儿分毫。 哈哈!袁本初,你连生儿子也输给了我。 感动之余,曹操的心情顿时慢慢好转起来,心情一下轻松。 不过,他还是要再去确认一番,因为太过喜爱曹冲,若是现在就让他去冀州学习那万卷书,曹操明白是何等的枯燥。 恐怕日后出楼,学有所成,也得是数年之后了。 想到这,曹操当即拍了拍曹昂的肩膀,轻声说道:“随我去考校冲儿一句。”
曹昂起身,跟随在曹操的身后,脚步轻盈的走到了曹冲的身前,看他还在认真读书,读的是一本内政农耕的策论。 倒不是徐臻所写,而是后来有贤才,根据徐臻当年所写的《农耕策》以及毛玠所言的军屯之论,写出来的一本耕地之策。 看得很是入迷,并且眉头紧锁仿佛在沉思,两人看了一会儿,发现小家伙似乎有所得,嘴角含笑微微点头。 这一瞬间,曹昂就感觉自己这个弟弟,日后必然是一代名臣,若是有可能的话,甚至可为一代明君。 或许,天下得贤为冠首而领,并非是什么坏事。 “冲儿。”
“诶,父亲!?”
曹冲猛然抬头,对曹操笑了笑,然后又看到了曹昂,“兄长!”
他惊喜的面露笑意,两人来的时候在前堂上而言,所以曹冲并未看到曹昂,只以为是某个谋臣与父亲在商议。 于是在后堂就懒得出来打招呼,反正也会惊扰了他们,想着等随后再来,没想到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大兄回来了。 是以小家伙从蒲团上当即起身,快步扑入了曹昂的怀中。 “呵呵呵,”曹昂摸了摸他的脑袋,满脸是笑意,“冲儿最近所学如何?”
“冲儿最近在看春秋时,周时的书籍,看前人是如何治理农耕与繁育百姓的!”
“为何看这些?”
“冲儿认为,分崩离析的大汉一旦再一统,人丁不知已少却几何,迟早要重养民之政,否则境内亏虚不盈,必遭外祸所欺。”
“嗯!”
曹操背着手,嘴角下撇,深深点头,“说得不错。”
但此时,他已经不再是如之前一般,满心惊喜欣慰,而是隐隐有些担忧了。 冲儿如此聪慧,所学甚快,而我此前不思保护,在文武面前多次夸赞,让其展露才华,的确有可能害了他。 多亏今日昂儿一番言语提醒,否则日后恐怕还真的会有祸事。 士族之人,连我都敢行刺,与在外的诸侯有所勾结,趁着冲儿还小,身边宿卫不过是数人,虽不出府,但却也足够让他们蠢蠢欲动。 或许,去冀州还真的是个好主意。 “父亲,考你的问题,想出来了没有?”
曹操笑着问道。 “早就想出来了!”
曹冲当即扬起下巴,面色骄傲的望着曹操,道:“姐夫用的是气候之法!”
“等待河水结成厚实冰层,再出兵摸近,而后突袭踏顿,一举成功!”
“嗯?姐夫?”
曹昂笑道:“是在思索,破柳城之计吗?”
曹昂赞许的点了点头,能思索出来,实属难能可贵。 “冲儿多久想到的?”
“两个时辰!”
曹冲嘿然一笑。 曹操目光一凛,我想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大致明白战局,吾儿玲珑心思,居然未曾领兵作战,毫无经历,就可从各种书籍所学之中,揣测徐臻计策。 虽然,冲儿所想不一定完善,也许只是个念头,也足以说明天赋异禀了。 曹操转头看向曹昂,“子脩多久想出来的?”
曹昂回忆了片刻,苦笑道:“我哪里有机会想,兄长一年前春日时就把计策告诉我了?”
曹操顿时笑容一僵。 他怎么不告诉我呢?! 他是我的属臣,我的啊! 你们关系再好,那也不能越过我啊!?我居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