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辰只道是优秀的舞者都可以当老师,然而与程攸筠相处久了,他的想法也随之转变。他越发觉得,当一名合格的老师不只是资历深、技术好就足够了,若想变得更出色,还要学会捕捉对方的反应做出预判,要有令对方感同身受的表达的“翻译”能力,这才是关键。教课过程中,他一面认真配合做事一面留意着程攸筠的举动,颇有心得。
对一名老师而言,最欣慰的莫过于看着学生在自己的带领下不断地取得突破,在专属的领域收获阶段性的成绩。在继而受到学生的喜爱及家长的认可后,若辰心里的那份价值感与日俱增,程攸筠也试着为他安排更重要的任务。 “这几个宝贝是要去参加比赛的,你负责带吧,”程攸筠带着几个学生站在若辰面前,“哪里还有不到位的,你帮忙指点一下。”若辰点头应允,程攸筠又略略交代几句自顾忙活去了。 年三十的前一天,工作结束后,程攸筠请若辰在一家餐厅吃饭,席间她说:“明天起学生不来上课了,你也安心过年走亲戚吧。等开课了,你如果有空还愿意过来帮忙,我随时欢迎。”
说着,她举起杯子来敬: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小程姐客气了,能来这边工作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得到了锻炼,也学到一些经验。我要谢谢你对我的关照和指导。”
若辰说着与程攸筠碰杯,陈攸筠笑说见外了又闲聊问及他上学的情况,得知他有意争取群舞——《紊时》的领舞。
一提起这支舞,若辰就不禁称赞董孟,程攸筠却说黎曜才是创编者,并称这是一支“附魔之舞”。若辰听她说到黎曜是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庆幸自己没有造次说过他是毕业于蔓沐舞蹈学院,至于《紊时》到底是谁编舞的,此时不便争论,他喝了一口饮品且问:“几乎所有人都说这支舞不可能完成,真的那么难吗?”“群舞最重要的在于舞者之间的信任和默契,舞者也是演员,在正式演出前都要经过感情的培养,”程攸筠不紧不慢地说道,“它的古怪在于,不论先前关系多么和睦的一帮人,一旦接触它后都会渐渐疏离最终落得不欢而散。反过来想,与其说是这支舞本身的难度阻挡了他们,倒不如说是他们自己主动选择了放弃。”
一批又一批的舞者似乎在用实践证明——它被附了魔咒。 “不管这支舞多么古怪,编排上来看的确很有艺术魅力,”若辰心里默默感叹,好的编舞者就该像作家赋予著作生命那样,将自己的灵魂注入到作品里。他握着杯子说,“我很好奇黎曜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程攸筠察觉了几分意思,放下筷子亲切地说:“我对他也不怎么了解,毕竟没接触过。不过关于这支舞,我的一个学长曾参与过,还有幸得到过黎曜的指导。你如果想请教他,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若辰还未表态,程攸筠已从手机里找出一张照片递到他面前,并关照说:“他叫尹灏元,温州人,热衷艺术、温文尔雅,待人倒是诚恳,就是有点艺术病……” 若辰早已见惯了一些自负的艺术生,他们有着独到的见解自认超脱俗流,于是做出“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的姿态。对这类人,他向来敬而远之。他就程攸筠手上看去,但见照片里的人贵族气质、正道又善相。听着程攸筠播音员解说一般的讲述,若辰开始走进他的故事。 尹灏元,原名尹裕仁,出生于温州市文成县一个碌碌之家。在他出生那年,他的父母劳于生计奔波之苦,将美好的愿景精炼成一个名字——裕仁,以此寄予他一生的祝福,但求他富贵无虞、为人厚道。 承载着父母的爱,裕仁打小和其他孩子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一直到他13岁,在同学们口口声声“小日本”的嘲笑中,他得知自己与日本一位天皇同名,自尊心强烈的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屈辱。他本想通过忍让息事宁人,没成想事与愿违。几乎每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总有几个同学成群结队地在他身后挑衅:“哎——前面那个小日本!你滴!巴嘎牙路!死啦死啦滴!你滴!大大滴坏!”
那些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到名字回答问题时呆若木鸡的人,此时竟都变得生龙活虎,得意地狂笑着。被这样的人羞辱,裕仁愈觉不甘和气愤,反抗的念头在他心里蠢蠢欲动。终于有一回,他忍不住厉声喝道:“不准再叫我小日本!跟日本天皇同名又怎样!我干坏事了吗?你们凭什么针对我?”
带头挑事的小子愣了一下,依旧摇头晃脑地说:“就叫你小日本!怎么地!”
他身旁的一些乌合之众也随声附和:“对!你是小日本!你是恶魔之子!”
这些人根本不讲理。裕仁简直快气疯了,他二话不说从地上抓起一把小石子,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像机关枪一样朝他们扫出“这梭子弹”,一溜烟撤离了 “战场”。 很快,老师找上门了。看着那张阴沉的脸,裕仁的妈妈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估计干了坏事,不由的忐忑起来。老师走后,知道事情经过的她又气又愧,她气裕仁非但没和她沟通过这件事,还采取了极端的方式处理,也怪自己无知,当天和家人商量着要改名字。 “我不要改名字,至少现在不能改,”裕仁坚定地说,“我不能因为别人的嘲笑改名字,这是在逃避。我没有错,我为什么要逃避。世界上同名的人多着呢,还有同名同姓的,他们当中一定有好人也有坏人,同样的名字给不同的人用也会不一样。我相信是人改变名字,不是名字改变人。”
“别人拿它嘲笑你,你也不改名字吗?”
裕仁的父母问道。
裕仁神态自若地说:“我为什么要改?不论别人怎么看我,我不是为了让别人喜欢活着的。”这番稚气话虽有些偏驳,却是基于未经世事的少年捍卫尊严的志气。裕仁的父母谅解他斗争的决心,尊重他的意见,决定暂时不给他改名字,只是叮嘱他一些处事之道。 或许是尝到了厉害,那几个经常找裕仁麻烦的同学,自从被丢了石子后安分了许多。相安无事之后,裕仁想和他们化敌为友,殊不知他们已在背地里散播谣言,说他崇尚日本武士道有暴力倾向,喜欢吃生肉还虐待动物……他们讲得那样绘声绘色,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这一刻,任凭谁都有理由相信榆木脑袋会窍,笨嘴拙舌也可以变得能说会道。为了让大家信以为真,他们活像看台上的猴子向每一个围观者展示被他用石子砸伤的额头。这下子,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立马成为同学们课余时间消遣的话题,大家刻意回避不与他亲近,渐渐和他生分了。 在独来独往的日子里,裕仁偶尔也会反思,为何他对人友善,别人却对他充满恶意呢。后来他想通了,欺负是人的本能,哪里需要衡量对错。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一种人,他们喜欢在作践中获取快感。事实上,好人也罢,坏人也罢,都需要快乐,只有快乐才能让人忘却烦忧。而裕仁也开始寻找他的快乐,好让他忘却被大家孤立的落寞。抑或是他与艺术有缘,冥冥之中仿佛有神奇的纽带把他同大自然连接在一起,每当落寞的时候,他总能感应到大自然独特的问候,落寞反倒成了他孕育灵气的摇篮,这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特质。 裕仁学会了接收大自然释放的善意,并感受它的美好,他环顾四周,感觉自己恍若置身于天然的画卷里。天空是那样幽蓝,洁白的云朵如棉花抚拭着形同草莓尖的碧山,阳光普照在山脚下恬静的湖面和岸边貌似调色盘的农田上,几户人家间缀其中,一派祥和的景象。他发现,大自然的音乐无处不在,它时而化作山风似有若无地哼着小调,时而化作雨点在屋顶的瓦片上弹奏乐章,时而化作虫鸣在静夜里练习歌唱;大自然的舞蹈无处不在,它是鱼儿游曳于水中,它是鸟儿跳跃于枝头,它是树枝摇荡于风中,它是落叶飞旋于空中……他感受它的脉搏、感受它的呼吸,这一点一滴的韵律交织成艺术的涵养,为他营造出一个丰盈的新天地。跟大自然做朋友,他领略到生命的斑斓。 有了一个天然的导师,裕仁的乐感和舞感都有了质的提升,这些在课堂上得以体现。每次上音乐课,任何旋律,他只要听过一遍就能马上记住,老师惊讶于他的天赋对他赞赏有加:“你是我见过乐感最好的学生,你在哪里学过吗?”
“我没有在别的地方学过音乐,”裕仁用眼睛余光观察同学们的反应后略显羞涩地说,“我只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那你一定内心充满爱。”
老师温和地说道。
毫无疑问,裕仁当上了音乐课代表。得益于老师的肯定,同学们对他的看法有所改观,与他渐渐亲近起来,他也因此备受鼓舞,了解了快乐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