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心学派阁老最终不欢而散,而且闹得相当不愉快。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二人对此情况倒也并不特别悲观,因为这个局面某种程度上也符合了他们在另一个方向的期许。 这似乎不太好理解,毕竟一开始赵志皋是奔着不撕破脸而去找沈一贯谈话的,同样沈一贯之所以愿意留步听他说话,也自然是奔着赵志皋能够回心转意去的。 那为什么又说现在这种不欢而散也符合了他们另一方向的期许呢?因为这两位都有两手准备,至少也应该说是有另一种设想。 此时有个前提要先说明,即他们方才并不是密室会谈,而是就在文渊阁[注:这里不是指官职,是指地名,即内阁办公所在]的院子里谈话。 那这就意味着即便他们谈话的时候旁人都自觉走远避开了,但一定也会有人注意到他们最终的“不欢而散”这个结局。 这个不欢而散被人瞧见,本身就很有意义。 对于赵志皋来说,他和沈一贯不欢而散,就很有可能使其赢得实学派的谅解,即便这种谅解既有针对性,又有时效性,但至少在当前他儿子赵凤威被劾一事上,实学派应该会出手相助——赵志皋相信高务实只要出手,救下赵凤威不是难事。 而对于沈一贯而言,赵志皋这次背刺的主体固然是他沈某人,但这种背刺发生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只要稍加煽风点火,就会让心学派内部很多人同样感受到背叛。或者至少可以说,能让很多人有兔死狐悲之感。 这对于沈一贯来说就是大喜事了,因为原本他和赵志皋在心学派内部各自拥有一些拥趸,但正如此前所言,由于两人各有缺陷,心学派内部还有相当一批人两不相帮。 如果赵志皋这次的背叛能让这些人也感到愤怒,那么自己当然就会成为受益者,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便能白捡不少支持者。 这种情况就好比后世米帝大选,驴头坐拥金融、网络产业相关从业者和各种少数族裔的支持,象头拥有产业资本及工人、农民群体和老白男们的支持,除此之外的很多人便是所谓摇摆州、中立派。 本来驴头、象头各自的支持者群体是很稳固的,而中间派选民也没有明确的倾向,谁知道这两边的其中一边忽然干了件大蠢事,不仅痛骂对面那位,甚至捎带着把中间派也得罪了,那么后果自然就是对面啥也没干,白捡了中间派选民的支持,成功上位大统领。 沈一贯的想法没错,刚才他们不欢而散的情形很快就传到了外廷——不得不说,大明朝廷果然从上到下全是筛子——而外廷的心学派官员一听,果然很多人对赵志皋失望至极,内心里已经开始倾向沈一贯。 不过,赵志皋的想法也没错,高务实更早得知他和沈一贯的简单会晤以不欢而散告终。 他这次的反应也不出赵志皋所料,微微一笑,就把自己身边的观政进士叫了过来,温言吩咐了几句,观政进士随后代他去传话。 不久之后,户部衙门之中,三位右侍郎之一的杨俊民静静听完,点头道:“既是大司徒曾有所嘱,户部签收自然并无问题。不过,这中间的规矩还是坏不得,总得先见到运司送来银子或者联储银票,这才能出具收条。”
“少司徒放心,银票我等……不是,银票已经在路上了,最迟三天一定送到户部,届时还请少司徒费心关照一下收据之事。”
“好说,好说。”
杨俊民笑了笑,稍稍一顿,宛如无意地问道:“不过我看这点事也用不着三天吧,京华银行里不是就有一大笔么?”
“咳咳,这个,小的不知少司徒此言何意。我家老爷家中不过薄有资产,在京华银行存银也不过数千两而已……”原来说话之人乃是赵大学士府上的内府管事,是赵志皋用老了的家生子,真正的赵家亲信。 见他如此谨慎,杨俊民不禁笑道:“赵管事不必紧张,我并无他意……不过,其实要我说呢,赵府在京华银行的存银其实是越多越好的。”
赵管事眼珠一转,忙道:“小的受教了,受教了,待会儿小的回去见到老爷,一定把少司徒这番金玉良言说给老爷知晓。”
“好说,好说。”
杨俊民端起茶盏,道:“赵管事也是大忙人,手头又有要事……” 赵管事连忙起身,道:“少司徒对小人真是关怀备至,小人的确急于为我家老爷奔走……既如此,恕小人不敬,就先行告退了。”
“哪里哪里,赵管事慢走。”
杨俊民话说得客气,但别说起身了,连屁股都没动一下,只是身子稍稍前倾一点点,做出一副好像马上要起身的样子。 赵管事受宠若惊,忙道:“诶诶诶,岂敢劳少司徒相送,太折煞小的了,少司徒请安坐,请安坐。”
杨俊民顺势坐稳,微笑着目送赵管事离去。别说他堂堂户部右侍郎,自然不可能亲自送赵志皋府上的区区一位管事。就算他辞官不做了,以他的出身也不可能送别人家的一介下人。 杨俊民什么出身?他父亲可是杨博——当年高拱回朝,以大学士兼任吏部尚书时,那个原吏部尚书就是杨博。 顺便说一句,杨博是山西蒲州人,与张四维家是乡党,同时他和王崇古正是张四维之前一代的晋党两巨头,而王崇古又是张四维的舅舅…… 算起来,高务实如果从娘舅家的关系来说,完全可以称呼杨俊民一句“世叔”,只不过他被认为是高拱的继承者,因此平时其实是称杨俊民为“世兄”的。 不管怎么说吧,杨俊民的出身是不必怀疑了。就算和新郑高氏相比,也只是缺了点诸如“实学宗门”这样的光彩,单论门第可是一点不逊色的。 赵管事一走,一名观政进士打扮的年轻官员从内走出,微微昂着下巴看着赵管事消失在门外的方向。 杨俊民微微笑道:“看飞白神情,似乎颇为不屑呀,敢问为何?”
那被称呼为“飞白”的观政进士轻哼一声,道:“赵濲阳为保其一子而废心学百年之业,今后回想,不知可有悔意?”
杨俊民又是一笑,但却没有置评,反而问道:“大司徒对此事可还有其他交代?”
“飞白”拱一拱手,道:“有,日新公说,今年既要向西用兵,京畿各处兵仓须得点清库存,检查完好,列全单据,少司徒若能早些巡视仓储,想来对此颇有助益。”
杨俊民哈哈一笑,点头道:“此事的确重要,看来本部堂这几日不能留在京中了……哎呀,这回可要失信于人了呢。”
“飞白”也笑,可谓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高务实要杨俊民去巡视仓储,这件事肯定是真的,说是大事也毫不夸张,不过要说必须是现在这个时候去,那就未免太巧合了一些——杨俊民不是刚刚答应,三日之内收到赵志皋代儿子上缴的“淮安特别盐税”之后,便会为其开具户部收条吗? “飞白”见杨俊民已经了解高务实的意思,便也不再耽搁,面色一正,再次拱手道:“事情既了,廷弼就先回内阁禀报日新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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