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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正国本(十)“何谓人义?”(1 / 1)

“濲阳公是否以为,令郎前途全在高日新一念之间?”

这还真是明人不说暗话,问得够直接。要是赵志皋能与沈一贯推心置腹,他此刻就应该回答说:“不瞒蛟门兄,愚确有此意。”

然而很可惜,现在的赵志皋并不愿意与沈一贯推心置腹。他方才叫住沈一贯,与其说是改变了主意,希望挽回二人之间的情谊,还不如说是希望双方至少不要撕破脸,给心学派,也给自己二人多少留些体面。仅此而已。  至于他和沈一贯之间的关系,事实上当他决定向高务实释放善意之时就已经破裂了,并且很难有修复的可能。  毕竟对于赵志皋而言,沈一贯虽然本是他的盟友,但这个盟友对自己地位的威胁一直都很大。此前自己无甚表示,那是因为当时沈一贯已经在心学派内部拥有不少拥趸,而他主动挑头对抗以高务实为首的实学派,至少也能为自己吸引一些火力,避免被挟大胜归来的高务实当做第一个清除目标。  再说,当时赵志皋也觉得,反正自己是赢不了高务实的,要是沈一贯真有摆平高务实的能耐,那么考虑到整个心学派的利益,自己让他后来居上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然而赵志皋万料不到的是,此后沈一贯的动作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危险。到了皇帝咳血晕厥一事发生,赵志皋果断怂了——沈蛟门啊沈蛟门,咱们和实学派斗一斗也就罢了,毕竟党争这种事古已有之,也不缺咱们这一回。  可是,你如今胆大妄为到了把皇帝都牵扯进来,甚至搞得有“阴谋弑君”的风险,那可就别怪我赵某人跟你割袍断交了。  当时赵志皋已经隐隐下了决心,必须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来,万万不能和“弑君”扯上哪怕一星半点的关系。只不过,这种事也要有契机,不能想一出是一出,听风就是雨,那样的话太突兀了,反而惹人生疑。  于是,他就等到了两件事:第一件,王家屏以赵凤威受弹劾而警告他;第二件,沈一贯不听劝,当场拒绝了赵志皋劝和的提议。  这两件事成了赵志皋出卖……哦不是,在赵志皋看来,这不是出卖,而是自己与沈一贯割袍断交的合适理由。  然而事到如今,从沈一贯刚才这一问就可以证明,其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不认为赵志皋出卖自己是因为自己先拒绝了他的提议之故。  沈一贯认为赵志皋在政治上无论如何都是应该支持自己的,他之所以不支持,反而选择背叛,不是政治立场问题,只是因为儿子的前途受到了威胁。  应该说,沈一贯虽然精明,但其格局还真是太受其心性影响了。他毫无疑问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这种自私体现在两个层面:一个是小圈子性质的自私,一个是个人性质的自私。  由于其小圈子性质的自私,他才会下意识地认为赵志皋在政治上应该毫无保留的支持他,因为他们是心学派在内阁中的代表人物,而当前的形势已经很糟糕了,两人必须联起手来才能抗衡高务实。  咱们是天然的盟友啊,你怎么能把我给卖了呢?  然而现实就是现实,现实就是赵志皋的确把他卖了,这时候沈一贯当然也要反思,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赵志皋这样做。  沈一贯找到的理由就是赵凤威被劾。  自私自利的人往往觉得谁都和自己一样自私,沈一贯也是如此,他既然认为赵志皋不应该背叛自己,那就必须为他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很显然,沈一贯以己度人,认定赵志皋这么做只能是因为一件更加自私的事。  那就只有可能是为了赵凤威前途考虑了。  赵凤威为什么如此重要,连沈一贯也认为赵志皋是因他之故,才不惜与自己决裂?这就得说说赵志皋的儿辈们了。  赵志皋生了四个儿子,分别是凤梧、凤翀、凤威、凤阁。  不过在说赵志皋的四个儿子之前,可以先回顾下另一家人。历史上的王锡爵乃是父子榜眼,且其子王衡并不是在王锡爵在任时参加会试,而是等到王锡爵致仕之后才去考试,并且一举考得榜眼,可谓真材实料。  这“真材实料”绝非戏言,王衡不仅科举考了榜眼,其在文化、艺术领域也颇有成就。他是明代杂剧名家,编写有《郁轮袍》、《真傀儡》、《没奈何》等杂剧名篇。  他交游甚广,与当时名士如汤显祖、陈继儒、屠隆等时有往来,常有诗文唱和、艺术交流。王衡还善书法,风格学颜真卿与苏轼,而大书法家董其昌甚至认为他的书法“盘旋唐、晋间,功力兼至,或以为学苏子瞻,子瞻实不能尽辰玉也。”

然而,对比起王锡爵家有千里驹,赵志皋恐怕想骂自己四个儿子都只配死于槽枥之间。  看看这几位人才:长子赵凤梧,以恩荫授尚宝司丞;次子赵凤翀,以恩荫授都督府经历,升刑部陕西清吏司郎中、转云南广南府知府;三子赵凤威,以顺天府通州州学庠生入监,初授光禄寺续班,后升任两淮盐运司副使;四子赵凤阁,以恩荫授尚宝司丞。  发现没有,赵志皋长子、次子、四子,三个人都是直接恩荫授官,科举压根都没去考。唯独一个三子赵凤威,总算是在跟着父亲在京为官时考了个秀才,这才得以被收入国子监读书。  然而,赵凤威虽然进了国子监,但考科举看来依旧没戏,因此搞到最后也只好以监生身份补了个光禄寺续班。  什么叫续班?就是说原本我衙门里人是够的,但为了“备用”,先给某些资格够的人一个候补的位置,由此也算你有了我这衙门的编制。这就如同清宫戏里经常出现的所谓“候补道”性质类似,承认你的资格,但是不好意思,现在没有实际工作交给你。  好在赵凤威与花钱买官为主的候补道不同,他有个好爹,因此只要解决了最棘手的编制问题,后续的事情就好办了。比如,升官对他来说就大有机会——于是他就“后升任两淮盐运司副使”了。  说实话,赵志皋也是没办法,他四个儿子,那仨兄弟完全不是读书的料,连秀才都不好意弄一个——为啥说“弄一个”呢?  参考一下高务实当年考秀才就知道,以他们这种家中有朝廷重臣在任的出身,但凡你去考,县尊老爷除非碰巧就是你家不共戴天的政敌,否则就算你水平着实差了点,也总会高抬贵手给你个生员身份,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这个事怎么说呢……秀才身份对于一般人家而言的确已经很尊贵了,但对于朝廷高官的子弟来说,其实真就那么回事。让他们都不太好办的,那至少也得是举人这个档次——因为举人就真的可以候补县级官员了,朝廷查得严,言官盯得紧。  如此反过来一看,赵志皋这仨儿子连生员都不好意思弄一个,只能说明他们不仅读书的水平差到乡梓之间人人侧目,连名声也诚可谓是“有口皆碑”。以至于赵志皋都没脸给他们弄个生员身份,免得整天被人戳脊梁骨嘲讽诅咒。  有了这哥仨做陪衬,赵凤威虽然也就考了个生员,但已经完全算得上他们老赵家“全村的希望”了,赵志皋也只能把一腔心血都倾注在这个儿子身上。  这些事情沈一贯当然是知道的,不过沈一贯此前一直对此嗤之以鼻,他在对待儿子这件事上也和赵志皋完全不同。  沈一贯的长子名叫沈泰鸿,与赵志皋家的几位学渣不一样,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少年时便已经很有名气了,“有声诸生间”,算是在读书人圈子里很有名气,属于佼佼者。  不仅是要考试的书读得好,他还继承了叔祖父沈明臣的家学渊源,诗作颇佳,历史上也留下不少传世诗篇。  然而,儿子成绩好本来是件好事,可是沈一贯却忧虑起来:成绩这么好,要是一不小心太争气,考了个状元,那我岂不是要招天下人议论?  沈一贯于是想到了王锡爵和王衡父子。他心说王锡爵只是命王衡等他致仕之后才准参加科举,就已经让很多人称颂,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更胜一筹,混个好名声呢?他这做父亲倒是计较起来,计较的结果就是算计,居然算计起了自己的儿子。  会试的这一年,沈泰鸿从浙江老家来京城看望父亲沈一贯,沈一贯就开始忽悠儿子,他说:“孩儿呀,你爹我是阁老,之前混了个恩荫指标,干脆我推荐你当中书舍人,然后你以中书舍人的身份参加今年的会试殿试,这就等于是以京城考生的户籍参加科举,算在北榜里头,可比浙江所属的南榜好考多了,何乐而不为呢?”

父亲的关怀之情,做儿子的怎么会起疑心呢,沈泰鸿当然是高高兴兴地遵命。谁知沈一贯的自私完全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他把儿子忽悠住之后,转身就向朝廷打报告,推荐儿子担任朝廷的尚宝司丞。  尚宝司丞和中书舍人完全不同,前者属于正式的恩荫职务,后者却是挂名性质,也就是尚宝司丞一旦担任,就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了。  沈一贯狠就狠在他本就是要“盖绝其登进,可超然免于评论也”——堵死儿子的科举路径,避免天下人对自己的议论。  沈泰鸿这个倒霉蛋猝不及防地被自己亲爹断了功名之路,不过他在乎的倒不是当官与否,而是这么一来他就失去了自证优秀的机会。  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居然会算计自己,因此官也不做,气冲冲地回到家乡,从此“视其父若深仇”,将老爸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终生不与父亲往来,算是断绝父子关系了。  这件事对沈泰鸿影响巨大,除了摧毁父子关系,而且还破坏兄弟关系。回到家乡的沈泰鸿越想越气,将一肚子怨气、怒气、不平之气一股脑的发泄在父亲的庶子身上,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百般虐待。  不过有意思的是,时人倒并不怎么怪责沈泰鸿,反而对于沈一贯的“大义灭亲”之举,士林舆论并不是很认同,几乎都认为他做得太过了,乃是“借其子以市公”,是牺牲儿子的前途为自己博取一个好名声。  由于这事处理得太难看了,沈一贯不仅没捞到好名声,反而将原本就挺糟糕的名声变得更差了一些。  总之不管怎么说,沈一贯和赵志皋也算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沈一贯多少还是了解赵志皋对赵凤威的期望这件事的。  赵志皋听了他这一问,也不禁想起沈一贯牺牲儿子前途来保全自己名誉的旧事,不禁感到一阵恶心。  儒家讲究“亲亲尊尊”,尊尊暂且不说,这所谓“亲亲”,其实要求挺简单的,说穿了就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正是因为你沈一贯为父不慈,才引得沈泰鸿为子不孝,继而为兄不友,那估摸着你的庶子们对兄长的苛刻也难免为弟不恭。  你这一家的背礼不伦全是因你而起,怎么着,现在你倒还想嘲讽我对儿子太好?  赵志皋本来不想撕破脸,谁知道想起这件事之后实在不能忍,不由得语带讥讽地问道:“何谓人义?”

沈一贯的脸色陡然就黑了。  大家都是读老了书的人,赵志皋这话沈一贯岂能不知出处?《礼记》中说了:“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

赵志皋用这句话回答沈一贯那句“濲阳公是否以为,令郎前途全在高日新一念之间?”

看似有点思维跳脱,其实不然,前因后果十分清楚。  赵志皋的意思就是说“没错”,并且用《礼记》反问沈一贯,说我赵某人是坚持圣人的教训,秉持做人的基本原则,是我做父亲的“父慈”,那么你沈蛟门如何?  沈一贯脸色立刻黑了,是因为他知道赵志皋这话实际上不是提问,而相当于指着他的鼻子在骂:“你沈一贯根本不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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