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六年正月,交趾俄乐县土官巡检黎利反,都督朱广击败之,这日身在北京永乐皇帝正看战报,寻思如何嘉奖有功将士?礼部尚书蹇义觐见,曰:“陛下嘱臣访能工巧匠铸金唾壶,已成,呈请陛下视可否?”
呈上金唾壶,永乐皇帝把玩于掌。金唾壶掌围一只拳头大小,壶颈恰能手握,壶口略敞,壶身一枝錾梅,十分的精巧漂亮。永乐皇帝满意的点点头,对蹇义道:“天尚早,随朕往庆寿寺赐金唾壶与先生。”
永乐皇帝口中的先生就是僧道衍,庆寿寺住持,年八十四矣,常咳嗽,痰多,服侍僧捧瓦钵相接,故永乐皇帝令礼部尚书蹇义访能工巧匠铸得金唾壶来相赐。永乐皇帝带了礼部尚书蹇义、中官马骐、司隶校尉陈洽和数十护卫来到庆寿寺,护卫寺外两列守护,蹇义、马骐、陈洽陪往住持室外恭候,永乐皇帝独自住持室见道衍。道衍身穿黑色袈裟,端坐于祥云莲座紫檀木卧榻之上,背靠榻背,手数念珠。卧榻所用紫檀木乃郑和船队采自暹罗国的深山,祥云莲座为修建北京宫殿的雕刻高手精心雕刻而成。永乐皇帝执以师生礼,道:“先生身体安康否?”
道衍咳嗽数声,连吐数痰。永乐皇帝躬身献上金唾壶,道:“朕令礼部访能工巧匠铸得金唾壶一只,赐予先生享用。”
道衍头示身边服侍僧接了,并无言语,只虔诚的默捻佛珠。永乐皇帝道:“先生有何未了心愿?请告诉朕,朕定当竭尽全力帮先生实现之。”
道衍依旧闭目捻珠,略带喘息的道:“僧溥洽系久,愿赦之。”
永乐皇帝一听,俯伏的道:“先生劳苦功高,位惟第一,竟言不及私,先生之愿,朕定当不负。”
道衍乃一和尚,从未经历战阵,何以在永乐皇帝心中,就功列第一了呢?原来太祖驾崩,传位建文,建文用齐泰、黄子澄削藩之策,眼看就要对燕王朱棣下手,僧道衍力劝燕王起兵,时身为燕王的朱棣亦信心不足,道:“人心向彼,奈何?”
道衍道:“臣知天道,何论民心?天道归汝,不取待毙耶!”
燕王经此鼓动,遂以‘靖难’反。在燕王府邸的誓师大会上,燕王朱棣正慷慨激昂的发表演说,主要是告诉将士们‘靖难’必做,做必成,将士们都深受鼓舞,激情燃烧,突然晴空万里的燕王府上空竟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夹着噬掠的狂风吹揭下燕王宫殿上的大片绿瓦,刚才信心爆棚的燕王朱棣和众将士一下就蔫了:如此不祥之兆,难道是上天的警示?正当大家耳语中夹杂沉重的唉叹,是僧道衍出来救了场。道衍一身黑色袈裟,走到朱棣身边,用坚定的口吻道:“祥也。飞龙在天,从以风雨。瓦堕,将易黄也。”
明制藩王的宫殿用绿瓦,皇帝的宫殿才能用黄瓦。经此一解释,众将士们一下又重拾起了信心。燕王朱棣对这个漂亮的救场自然是铭记于心。东昌之败,朱棣手下第一战将张玉战死,燕王所带数万将士几近覆灭,惨遭如此重创,燕王发现将士们的士气一下跌到了冰点,他也一下觉得‘靖难’是个看不见希望的深渊,此时又是僧道衍出来救的场,道衍一身黑色袈裟,走到朱棣的身边,道:“吾曾言‘师行必克,但费两日’,不正是该有东昌之应吗?后当全胜也!”
并不高明的解释,也无慷慨的言词,但将士们却是一下全信了。将士们又都信心百倍,雄赳赳气昂昂的跟着燕王踏上了满载希望的‘靖难’之路。建文三年底,燕王朱棣起兵已近三年,有叛逃燕王府的朝廷宦官言京师可取状,道衍立即向燕王朱棣进献一策,曰:“毋下城邑,疾趋京师。京师单弱,势必举。”
这才是一个顶级谋略家所具有的战略眼光。历经战阵的燕王朱棣立刻秒懂:称兵三年,自己亲冒矢石,为士卒先,常乘胜逐北,亦屡濒于危,所克城邑,兵去旋复为朝廷守。三年逝矣,所据仅北平、保定、永平三郡而已,若仍拘泥于一城一池的拉锯争夺,‘靖难’必将是一条万劫不复的失败之路。燕王朱棣遂慨然而思‘临江一决,不复返顾’。永乐四年元月,燕王朱棣帅精兵甩开布阵北平周边的朝廷重兵,直趋京师,一击而成。在朱棣心中的道衍早已不复为一僧人了矣,而是功列第一的大军师。永乐皇帝回宫,立即下令释放溥洽。时溥洽禁锢于南京栖霞山霞光寺,每年道衍都要去看他,但他都是以背相对,拒绝相见。前年北京庆寿寺扩修完成,作为僧录司左善世、北京庆寿寺住持的僧道衍要去北京庆寿寺司职,欲带了溥洽一同北上,被溥洽拒绝了。霞光寺狱僧打开溥洽的禁室,道:“汝获释放,可离开了矣。”
溥洽以为是提他问斩,便从容的走出禁室,狱僧看了一眼溥洽,见他须及胸,发过臀,须发皆白,一脸病容,僧衣脏旧,骨瘦如柴,便不忍再视了矣。溥洽出了霞光寺,见狱僧并未跟来,才知自己是真的获了释。但却不由悲起胸间,难道是建文帝踪迹暴露,已被枭首?溥洽西南面跪拜再三,下山去街市值当了身上唯一值钱的檀木佛珠,然后理发修面,沐浴更衣,再一路向北来到了北京的庆寿寺,通报获准见到了道衍,服侍僧给溥洽捧了茶,道衍示意两服侍僧离开。溥洽见道衍喘息的厉害,道:“吾道因何被释?原来是汝之将死耶。”
道衍道:“若是我没记错,你今年七十三,我八十四。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溥洽道:“你死我枭首,黄泉路上好作伴,却又何必释我?”
道衍道:“将死之人,又何必再生杀戮!”
溥洽道:“汝不是闻‘好嗜杀类秉忠’而喜吗?今何善焉?”
道衍猛的咳起嗽来,不能支持,斜倒卧榻之上,服侍僧不在,溥洽将其扶起,道衍默捻佛珠,不再言语。溥洽亦起身离开,往西南寻建文帝踪迹去了。道衍幼名姚天僖,本长洲世代医家弟子,十四岁弃医长州妙智庵出家为僧,法名道衍,字斯道,号逃虚子, 拜禅宗智及大师为师,学习佛经,随后又拜道士席应真为师,学习阴阳术数,所学皆有成。尝游嵩山寺,相士袁珙见之大惊,曰:“是何异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
道衍闻之则喜。刘秉忠何须人也?何以道衍闻类秉忠而喜?刘秉忠,字仲晦,号藏春散人,河北邢州人,早年拜天宁寺虚照禅师为师,法名子聪,后入元世祖忽必烈幕府参预军机,建议忽必烈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将蒙古更名为‘大元’,是一个不去好好念经,却极其热衷于政治的僧人。道衍亦与之类也。洪武八年,朝廷诏令通儒书僧入礼部应试,道衍应诏参加,获赐僧衣还,途径丹徒北固山,赋诗怀古,以抒志向,诗曰:谯橹年来战血乾 烟花犹自半凋残五州山近朝云乱 万岁楼空夜月寒江水无潮通铁瓮 田野有路到金坛萧梁帝业今何在 北固青青客倦看同行的杭州永祚寺高僧宗泐见之,曰:“此岂释子语耶?”
道衍笑而不语。洪武十五年,马皇后病逝,太祖择高僧随侍诸王,为各王子诵经祈福。道衍语燕王得侍可奉一‘白帽’,燕王遂乞道衍得之。至北平,住持庆寿寺,出入燕王府,迹甚密,时时屏人语。又荐袁珙等奇能异士与燕王。袁珙,字廷玉,号柳庄居士,浙江鄞州人。珙天生异禀,好学能诗,尝游海外洛伽山,遇异僧别古崖,授以相人术。先仰视皎日,目尽眩,布赤黑豆暗室中,辨之;又悬五色缕窗外,映月别其色;皆无讹。然后相人,其法以夜中燃两炬,视人形状气色,而参以所生年月,预测来日境况,百无一谬。南台大夫普化帖木儿,由闽海道见珙。珙曰:“公神气严肃,举动风生,大贵验也。但印堂司空有赤气,到官一百十四日当夺印。然守正秉忠,名垂后世,愿自勉。”
普暑台事于越,果为张士诚逼取印绶,抗节死。见江西宪副程徐曰:“君帝座上黄紫再见,千日内有二美除,但冷笑无情,非忠节相也。”
徐于一年后拜兵部侍郎,擢尚书。又两年降于明,为吏部侍郎。尝相陶凯曰:“君五岳朝揖而气色未开,五星分明而光泽未见,宜藏器待时,不十年以文进,为异代臣,官二品,其在荆、扬间乎!”
凯后为礼部尚书、湖广行省参政。珙相人之精准皆如此类者也。在元时已是名声大震。道衍遂荐珙与燕王。召至北平,王杂卫士类己者九人,操弓矢,饮肆中。珙一见即前跪曰:“殿下何轻身至此?”
九人者笑其谬,珙言益切。王乃起去,召珙宫中谛视,曰:“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
所见藩邸诸校卒,皆许以公侯将帅。后皆如所言。热衷政治的道衍,其政治抱负因燕王的‘靖难’功成而得以实现,然功成名就之后,道衍反到淡出了政治,盖因心中的理想和社会之现实间相去甚远耳。燕王兵发北平,道衍以孝孺相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
然不但孝孺就戮,还被灭十族,此道衍所不能料也。呜呼!阿弥陀佛!永乐二年,衣锦还乡的道衍回长洲家中去看姐姐,姐姐闭门不见,还隔窗犹骂:“汝姚氏不孝子孙,有何面目回乡来耶?”
又去见少时好友王宾,宾亦不见,但遥语曰:“和尚误矣,和尚误矣。”
道衍惘然。返回京师后,遂不受永乐皇帝所赐豪宅、美女和爵禄,一心向佛,著有《道余录》、《佛法不可灭论》,于永乐十六年三月二十八日坐逝,年八十四,逝后追封推诚辅国协谋宣力文臣、特进荣禄大夫、上柱国、荣国公,谥恭靖。然这些身后名于死去的道衍有何意义栽?胡濙南京浦子口发现程济踪迹,命立逮之,猛见程济身边船工个个彪悍,遂立即止住,对胡三道:“程济所使船工,绝非泛泛之辈,必为身怀绝技之江湖中人,我等贸然动手,反为所害,就算调兵捉住程济,彼必不吐露建文踪迹,且易打草惊蛇。吾受命全国察建文踪迹并搜捕之,不得擅回京师。吾鄂州说遂安伯陈志请四川整肃兵备,便可蜀郡调兵。尔等跟踪程济等人,打探建文帝及随从蜀中藏匿地方和周边境况,暗通消息,切莫跟的丢了,更不可打草惊蛇,待我和陈志入蜀后,调兵一举缉捕之。”
胡濙临行给了张五十两的银票给胡三,胡三和三人一合计,决计买两条小渔船,扮着打渔子。胡三小时玩过打渔,另三人亦都水边长大,熟悉水性,长江打渔的小船多不会引起注意,两条小船便于跟踪又可互相照应。购了船和渔具,四人假意长江上打渔,暗中跟踪,一路来到舒家场。船泊峡谷口、柳沱街等周边河道,十天半月的来舒家场上卖鱼,将打探到的消息,传于胡濙。建文帝性善懦,又无甚决断力,遂将复国之谋推与程济,自与铜锣寺住持慧一读书弈棋,不亦乐乎!这日两人弈于建文帝家书房,刚过中局,杀的难分难解,忽然院坝里闹的起来,原来是建文帝的老丈人街上喝醉了酒回来打下人。建文帝老丈人初假刘桢嫡长孙,久之,竟自以为真是,又好那一杯酒,每喝的醉,对那些与己不尊者,不是打就是骂,尤其是对家里的下人,稍不如意就要动手。这天舒家场喝的麻了,回来见一下人院坝里背向结背篓,就因人家没理会,上去一脚便将那下人踹倒,嘴上还骂骂咧咧的,下人自然是不服气,便和他吵了起来。虽然夫人刘氏在外喝的住了,但到底还是影响到了两人下棋的心情,建文帝道:“打上谱,我们去桃李书堂图书馆后的凉亭里下。”
桃李书堂里有一图书馆,图书馆后有一凉亭,建文帝和慧一常在那凉亭里下棋。慧一道:“我要去观音寺看师叔,听说他病的已经不行了,去来也就三日,三日后你来铜锣寺,我们再下完此局。”
观音寺在统景场西边的一个山垭口,离此八十余里,寺前有一温泉,洗后可以治皮肤的瘙痒,人们在温泉上修了一个池子,供那些皮肤瘙痒者前来泡洗。垭口后有一峡谷,谷底有数股温泉,因涌泉的不断冲刷,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小水塘,人们叫那小水塘为温塘,叫那峡谷为温塘峡。温塘峡是巴渝十二景之一,每年春、秋来此观景者络绎不绝。建文帝和慧一打好谱,各自怀揣了一张入衣兜,然后告辞,建文帝桃李书堂上课,慧一观音寺看师叔。第四日一早,建文帝去到铜锣寺,慧一头天晚上回了寺里,两人就草堂外银杏树下的石桌上对弈起来,一下就是两个时辰,到了收官阶段,叶希贤铜锣寺见建文,叶希贤道:“天堡寨的围墙将家宅围进与否?特来请主人示下。”
建文帝道:“围进与否均可,叫程济斟酌确定。”
叶希贤道:“吾乃程济所遣来问主人。”
建文帝道:“汝意如何?”
叶希贤道:“吾欲围了家宅在里面。”
建文帝道:“可。”
叶希贤转身走的不远,慧一突然叫的住了他,道:“别围进去。”
建文帝道:“那就别围进去吧。”
叶希贤点了点头走了。慧一虽是全神贯注的盯着棋盘,但对两人的对话却是听的明白,心想围了家宅,自己再去就没有那么方便了,遂叫别围。就因叶希贤这一来的影响,使建文帝两处收官均出现了亏损,以四分之一目告负,建文帝掷子恨恨的道:“总也不能让人好生的下一盘棋,烦也不烦?”
慧一道:“离此三十余里有座山名叫张关,据说是三国蜀汉名将张飞依山设关,故尔得名,张关山上有一洞,名水溶洞,里面溶石密布,非常漂亮,洞内有一处石台,有一间屋子那么大,那石台靠近洞口,干燥、通风、亮光,冬暖夏凉,以前我师傅行动自由时,每年的三伏数九,都要带我去那洞内避暑御寒,后来师傅无法行走了,我也就再没去那洞里避暑御寒过。师傅走后,我数次想去,但都没成行。眼看三伏将至,到时你学堂里也放了暑假,那时我们去那洞里住些时日,没有世间的俗事烦扰,每日里只管读书弈棋,岂不快栽!”
建文帝道:“何须那时?我这就回家收拾些换洗衣裤,叫管家希贤先生学堂告诉霍良另请先生,我们这就去那洞里读书弈棋,汝意如何?”
慧一道:“诺。”
于是两人收拾去了张关的水溶洞,一住就是三个多月,在这三个多月里,下过一次冰雹,三次暴风雨。然洞里世界,却是波澜不惊,岁月静好!两人只管洞里读书弈棋,不问世事,直到九月底的秋风渐凉,才回到了铜锣寺。一见寺中景象,令人心焦:三间草堂顶已坍塌,屋里一地潮湿。原来那次冰雹,以铜锣山为最大,冰雹落草堂上,并不滚下,越积越多,终致屋顶坍塌,后来每遇下雨,直接灌屋里。慧一抢了进屋,搬出两箱书,可惜那些书在不断的风吹雨浸中,已是斑斑墨迹,损毁殆尽。慧一顿足捶胸,道:“风雨不识经,何必乱光顾。”
建文帝翻视着经书,道:“这些经书虽是大都损毁,但仍有少许尚可修复。寺庙毁的这样一时也难以住人,我们不如或红叶寺,或桃李书堂寻一屋子栖身,将可修之经卷悉心修复。我再捐些银两,把这铜锣寺重新修建,扩大些规模,修成后就可招些僧侣和小沙弥,你来做住持,以后离开,便再无后顾之忧矣。”
慧一道:“如此甚好!只是要耗费阁下不少银两,心甚惶恐!”
建文帝道:“钱财乃粪土耳!无须计较。”
因红叶寺招有武僧和习武之俗家弟子,建文帝对打打杀杀之声甚是讨厌,于是两人桃李书堂里寻了一间屋子,白天有朗朗书声入耳,夜晚有青灯黄卷为伴。建文帝从小有书法名家悉心指导,加之勤练不辍,笔力自然是比慧一好了很多,故慧一负责挖补烘烤,建文帝负责誊抄,对那些损毁严重的经卷,已经无法修复的,慧一蜀中各寺庙寻了样本,抄了回来,建文帝再重新抄录一遍,交慧一装订成册。经近一年多的修复重录,大部份经卷成功恢复,只少许损毁严重,且蜀中各寺庙又寻不见样本的经卷,才致永久丢失。扩修的铜锣寺也随即完成,得白墙青瓦两重围房三十余间,招僧侣、小沙弥计十余人,另购经卷两千余册。慧一为铜锣寺住持,庙里事务自有事务僧打点操持,慧一自和建文帝寺里读书弈棋,好不自在。这日一早,管家叶希贤匆忙来寺里见建文帝,告知他一事,建文帝听后立即随叶希贤下山回家去了。叶希贤所告何事?为什么建文帝一听就立即下山回家去了呢?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