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半会儿,叶贞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她心中的感动。
她要在之后才会明白,随着她的成长,能单纯希望她快快乐乐长大的人是越来越少的。父母是希望她长大,可也不仅仅希望她长大,还希望她能够回馈父母他们这么多年的付出、赚很多很多的钱让他们在别人那里有面子、有一个优秀的结婚对象再生两个小孩……总之有很多希望。
她低着头,想了很久,才再次开口:“好,但是我希望你以后别让我在海底捞过生日了,可以吗?”
叶贞恨不得自己的脸上现在就有宽面眼泪,可她怎么也掩饰不了自己的开心。
瞿云光笑着看她,答应道:“好。”
他们两个总算赶在了晚读开始之前回到了学校,还幼稚兮兮地在楼梯口比赛谁第一个跑进教室。叶贞两级两级地跨楼梯,没想到瞿云光虽然一步一级但是步频快,她就赶紧加快步伐挡在教室前门不让他进教室。
瞿云光嗤笑一声:“傻子,我们坐后面的。”说着抬脚就往后门走。
叶贞风风火火地在座位间的过道穿行,比慢悠悠走的瞿云光抢先一步,抬手准备要关掉后门,然后后门就被瞿云光挡住了,他的手掌在门板上“啪”地一声响,很是清脆。
叶贞听了都觉得疼,眉毛情不自禁地一跳,身体都抖了一下:“你还好吧?”
瞿云光抬抬下巴:“你要是觉得我不好,能不能把蛋糕先放下?还是你以为一只手挡得了我?”
叶贞嬉皮笑脸:“我不。”
瞿云光才不和她闹,稍微使使力,叶贞就退后了,他也得以钻入门缝坐下来,还颇为挑衅地冲叶贞挑眉。
对瞿云光吐舌头的叶贞把后门关好,将没吃完的蛋糕放在桌子上,问夏秋彤和陈子杰还有自己的五位室友吃不吃蛋糕。瞿云光买的蛋糕是八寸的,两个人在海底捞里吃了很多,肚子饱饱,蛋糕也就少了一小块,所以完全够给其他人分着吃。
叶贞切蛋糕时发现夏秋彤呆呆地看她,问:“怎么了?”
“你今天生日?”夏秋彤张大眼睛,表情依然空茫,“你怎么没跟我说啊?”
“呃,”叶贞挠挠头,“我忘记了。我觉得不说也没事的。”
她也没跟瞿云光说自己的生日,还是瞿云光自己发现的。
夏秋彤接过蛋糕,说了句“谢谢”,然后盯着奶油上的草莓,很是伤心:“我们是好朋友啊,你要记得跟我说的嘛,这样我就早点给你准备生日礼物了。”
叶贞不觉得这是大事情,她笑着说:“哎呀,没事啦,没事啦。你的话,跟我说句‘生日快乐’就好咯?”
闻言,夏秋彤抬眼,表情十分坚毅:“明年我一定给你送礼物,现在就——生日快乐,叶贞,天天开心!”
叶贞嘿嘿笑:“好哦。”
陈子杰边往嘴里塞奶油,边说:“这个蛋糕怎么还是粉色奶油的,太娘们儿了吧。”
还不等瞿云光开口,叶贞就冲陈子杰龇牙咧嘴,像是一个护崽子的雌兽:“我就是娘们儿,吃个粉色蛋糕怎么了?吃还堵不住你的嘴了。爱吃不吃,不吃就吐出来。”
陈子杰倒是没想到叶贞反应这么大,小声说了句“神经病”,一偏头就对上了瞿云光似笑非笑的眼神。他不知怎么的有点怂,赶紧几口扒拉完蛋糕,把碟子和叉子放到叶贞的桌子上想让她扔掉,又瞥见瞿云光的表情,就自己站起来走出位置扔到了垃圾桶里。
晚上叶贞回寝室打开手机,回复了一些生日祝福后,发现几分钟前母亲刚给自己发了消息,还有一个两百块钱的红包。
她看着母亲的头像,知道母亲今天上夜班,此时此刻应该在纺织厂的织布机前干活,只是抽空想起女儿生日,所以给她发了一个红包。
她想起母亲和那个男人。
手搭在臂弯里,有说有笑地经过商业街。
她又想起父亲。
一直苛责她的父亲。
叶贞一时在想,成长就是要面对生活里这些原本隐藏在古井无波流水线下的鸡毛蒜皮么?好像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什么乱七八糟、什么妖魔鬼怪,都显现了出来。
以前的生活里有这些吗?会有母亲挽着别的男人走在街上被她碰见吗?会有父亲像监视一个罪人一样监视她吗?好像除了每天烦恼作业那么多、该吃些什么,就没有别的了。
以前多快乐啊。
但是那些鸡毛蒜皮之前真的不存在吗?
还是只是因为照顾她,谁都没有和她说什么呢?
“孩子还小,不应该知道”之类的?
叶贞自觉她以前不是这样爱想这么多的人,她以前最大的烦恼也就是食堂菜那么少该吃点什么好,或者这次的考试有点难她能不能继续拿到第一名——现在不一样了,她在十六岁的第一天思考,父母到底离婚了没有、如果离了她该跟谁,是跟父亲还是跟母亲呢?
平心而论,她选择母亲。
哪怕母亲做的事情她没有办法原谅……可母亲需要她的原谅吗?母亲只是一个正常的成年女人而已,她有自己想要的,所以她做出了这些事情,她如果需要叶贞的原谅,也不会瞒着叶贞了。
虽然瞒着叶贞肯定是最好的选择,但现在的局面是,母亲自以为她还瞒着叶贞,叶贞却早就发现了,并且还偷偷到江边大哭了一场。
跟着父亲的话……叶贞不知道为什么,人家都说什么“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她一直打心底里觉得这句话是恋童癖为自己犯下乱伦行径的借口。明明大多数父亲都希望有一个儿子,希望儿子能继承香火,搞得好像家里有个什么宝座需要一个皇太子来继承似得。
叶贞不是没讨厌过父亲,只是讨厌,还没有到恨的地步。
她仅仅知道自己小时候被打,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因为自己不乖。如果不乖才被打,那也情有可原,叶贞也能理解。
她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父亲跟别人提起她时,张口闭口就抹杀了她的所有的努力?似乎她的年级第一是因为父亲打得好才考出来的,她的乖巧懂事听话是因为父亲打得好才拥有的。
而这些,都比不过她是一个女孩子。
她是女孩子,她就不如是男孩子的叶毅。
父亲以前和叔叔说,如果她是个男孩子就好了,起码他能长脸面,女儿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嫁出去的,还要家里掏陪嫁,养老还是个问题,所以女儿就是一个赔钱货而已——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叶贞就在外面听着。
那时候她多大?
叶贞记不清了,反正肯定不太大,可她记得这些话,记了很久很久。
所以她选择母亲,起码母亲从来没有打过她,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八壹中文網
即便她可能对别人说过,可叶贞没听见,那么就当没有好了。
再加上她知道一个女人从怀孕到生下孩子有多么辛劳与痛苦,她当年还是顺产,外面大雨倾盆,母亲在手术室里痛苦嚎叫。叶贞也是女性,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经历这种事情,可她光看那些文字或者视频资料,就能感同身受一个母亲的伟大。
她怎么能不选择母亲呢?
“叶贞?”室友趴在上铺,往下探头看她,“还不去洗漱吗?我们都好了,马上就要熄灯了。”
叶贞回过神来,连连应道:“噢噢好,我马上就去。”
在卫生间洗脸时,叶贞看着镜中满是水滴的自己,伸出手摸上了有水渍、并不是很干净的镜面。
她摸着镜子里的她的脸。
脑海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跳出了一句话:“叶贞,长到这么大了,你真的非常、非常辛苦了。”
还自动配上了瞿云光的声音。
她怎么也忘不了这个场景。
当时在奶茶店里,外面是盛夏的阳光,猛烈炽热,而室内的光线却因为他的话都显得格外柔软。
他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脑袋上,脸上的表情温和,像一位悲悯世人的神祇。
“叶贞,长到这么大了,你真的非常、非常辛苦了。”
他这么说。
叶贞咧嘴笑了起来,镜中的自己也在笑。
她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于是笑容更大了一点。
啪地一声熄灯了,卫生间里的光也暗了下来。
一片黑暗。
叶贞后知后觉地怪叫:“啊啊啊我衣服还没洗啊——”
准备等半夜上淘宝抢东西的室友痛心疾首地谴责:“谁叫你磨磨蹭蹭的,还不快点,等下阿姨查寝了!”
叶贞只能第二天早起去这个楼层的公共洗衣间洗衣服,在蓝月亮薰衣草味的洗衣液中默默背单词,顺便思考是不是天太冷了,她怎么感觉这个水是热的?
由于不用帮叶贞带早餐,瞿云光一如既往地卡着快要早读的点进教室,刚坐下没多久班主任老徐就来监督早读了。对此,瞿云光只能说这是一步险棋,早一秒他起不来,晚一秒进办公室,不早不晚才刚刚好。
旁边的叶贞把语文书立起来,脸藏在书后看他,在一片朗朗读书声中,瞿云光听清了叶贞对自己说的话:“谢谢你。”
瞿云光第一反应是自己昨天干了些什么,便迅速地回顾了一下,结果发现她这声道谢来得颇为莫名其妙,只能怀疑是不是昨天他给她过生日她没道谢,所以今天补一个。
他这么问了,叶贞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却闭口不答。
瞿云光觉得叶贞似乎变了一点,可具体变了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好吧好吧,可能这就是十六岁的少女吧?
已经过了十六岁生日十个多月的瞿云光支着脑袋,间歇性地朗读课本上的古诗文,持续性地瞟叶贞。
似乎是比前两天松快了不少,眉眼间的忧愁基本看不到了,这样也好。十六岁嘛,就要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
他这样想着,脸上不禁露出一个笑来。
而叶贞终于忍不住在心中疑问:见鬼了,瞿云光今天怎么会在早读看语文书啊?他不一般从早读开始补觉的吗?难道说今天是世界末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