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蚨”能承包下三医院的太平间,靠的是江茹玉的人脉和手段。
那晚发生的火并,江茹玉虽然不在场,但停车场四周均安装有医院自用的摄像头,对她而言,调取现场监控录像并非难事。
只需找个遗失重要物品的理由,再打点关照一番,江茹玉便坐进了三医院的中控室。
贺关钻进黑色轿车的一幕,被停车场出口附近的摄像头实时捕捉。
江茹玉得到的唯一线索是车牌号,不过车主信息属于个人隐私受法律保护,无法进一步查询。
白天得到线索,晚上就和黑色轿车狭路相逢,江茹玉尾随跟车的决定,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八壹中文網
她对车主的好奇,已经迫切到了必须强行介入的地步。
十字路口,信号灯切换,红灯亮起。
本已缓缓减速的白色轿车,突然往前一搡,怼上前方黑色轿车的屁股。
江茹玉抓起手机,推门下车,敲响黑车驾驶位的车玻璃。
车窗落下,露出一张素面朝天女人的脸。
尽管女人看女人往往更为挑剔,但江茹玉对她的第一感觉仍是漂亮,过目不忘的漂亮。
等女人下车,江茹玉摇晃着手机,表情慌张且充满歉意,“抱歉,抱歉,我光顾着接电话,没注意变红灯了。”
“没关系,我先看看。”徐百忧说着走向车尾。
打开手机电筒照明,两辆车虽然首尾贴的瓷实,但刮蹭不算严重,目测也没有变形。
徐百忧拍完照,按处理流程对江茹玉说:“你也拍两张,明天我们去交警支队做责任认定。”
“不用那么麻烦了吧,是我的全责。”江茹玉弯下腰仔细检查后,又道,“问题不大,我觉得也没必要找保险公司定损。”
徐百忧:“你的意思是私了?”
“对,私了省事。”江茹玉指指她的手机,“我们加个微信。你直接把车送去4s店,修理费发票拍照发给我,我钱转给你。可以吗?”
徐百忧不答,面露疑色。
“如果你信不过我,我先把钱转给你,五千够吗?”江茹玉擎着手机,言辞恳切。
徐百忧也不想工作日请假,于是道:“不用了,等车修好我把发票发给你。”
达成共识,两个人扫码互加微信。
徐百忧微信昵称用的是真名,江茹玉默念一遍后,当着本人的面,大大方方浏览她的朋友圈。
一无所获。
也可能是被屏蔽了,江茹玉推测着,看向徐百忧,“我姓江,公司就在附近。而且这里有天眼,我赖也赖不掉。”
徐百忧的微信只用于日常交流,朋友圈从来不玩,没发过一条动态。
她能猜到对方可能产生误会,并没有解释,“我先走了,再见。”
江茹玉忌讳说再见,诚恳地又跟她说了一声抱歉。
一个漂亮的,难以接近的女人,江茹玉在心中敲下定论。
容易勾起男人的征服欲,同时,也容易激起女人的胜负欲。
江茹玉唇角缓缓上扬,她是个生意人,向来喜欢做有挑战的事。
*
新的一周来临,亚洲象标本的制作,依然需要靠连日的繁重加班,向前推进。
徐百忧忙到昏头昏脑,深夜到家洗完澡只想睡觉,总也不记得把金带喙凤蝶标本带去单位。
周五早起进工作间拿东西,她终于想起这事,一上班先把标本交到师傅金怀良的办公室。
已过知天命之年的金怀良是位八旗子弟,嗜茶如命。
讲究却不多,只喜欢用硕大的水果罐头瓶,浓浓地泡上一杯苦丁茶。
逢年过节,四个徒弟没少投其所好,送师傅茶叶茶具。可他一概不收,笑说自己嘴巴不值钱,尝不出好赖,又说这茶杯独一无二,是老伴特意为他准备的。
生活朴素,不追名逐利,金怀良从十七岁参加工作,一干就是近四十年。
前后进博物馆的师兄弟们要么晋升,要么转行,只有金怀良在标本工场里扎了根,一门心思埋头研究、制作标本。
任劳任怨,兢兢业业。
教育四个徒弟,他也常用近两年因推崇工匠精神而被炒热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只要能干好一件事,就够了。
金怀良身体力行,是一位真正的匠人。
在他面前,四个性格迥异的徒弟,永远都像挑不完毛病的小兔崽子。
大徒弟孙学安于现状,缺乏上进心;二徒弟李政有颗躁动的心,又太不安分;三徒弟熊定方性子绵软,缺乏主见;小徒弟徐百忧呢……
“几个徒弟里,属你悟性最高,做出的标本真实自然,唯独差了点灵动的美态。”金怀良放下标本,从乱糟糟的办公桌上扒拉老花镜,“你做的东西和你的性格一模一样,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高冷。”
师傅眼光老辣,徐百忧心服口服,点头称是。
金怀良戴上眼镜,“下个月底有场慈善拍卖会,你跟着我去。”
师傅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徐百忧有些诧异,“什么拍卖会?”
“有位藏家准备拍卖几件自己珍藏的动物标本。”金怀良端起大茶杯,“其中有两件是我做的,一只藏狐,一只秃鹫。秃鹫的制作你也参与了。”
徐百忧有印象,那时她正式参与标本制作没多久。
制作秃鹫时,她被翅膀上的一对小骨头弄得蒙头转向。怎么也弄不清该怎么搁,又不敢问师傅师兄。实在没辙,她跑到肯德基买了对烤翅,拆解研究半天,才弄清楚。
既然是珍藏,必属精品,徐百忧也想大开眼界,“好的,师傅。要没事,我先出去了。”
“等等,有事。”
金怀良喊住她却没后话,低头吹散浮沫,慢吞吞啜饮,一口接一口。
又摘下被蒸汽雾花的眼镜,眯着眼踅摸东西擦镜片。
徐百忧随身带着面纸,抽出一张递去,“师傅,还有什么事?”
金怀良慢条斯理擦着镜片,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徐百忧想起那个质疑她以貌取人的高校老师,试探地问:“是不是之前的相亲对象对我的表现不满意,让您为难了?”
“我有什么可为难的。”金怀良这话讲出来自己都不信,早被家里老伴唠叨烦了,“你师母嫌我只抓你们的业务,不关心你们的婚姻大事。一把年纪,该操心的不操心,不该操心的卯足力气使劲。她要再张罗着给你介绍对象,你不想去就直说,不必勉强自己。”
徐百忧轻轻一笑,“好。”
“忙去吧。我的笔呢……”
铅笔就夹在耳朵上,金怀良不记事东摸西摸,没找着笔倒忽的想起什么,朝门口的徐百忧道:“礼拜天到家里吃饭,你师母给你们做水煮鱼。”
“好。”
徐百忧不热衷美食,只对师母独门秘制的水煮鱼情有独钟。
不是从何时起,每两个月去师傅家,吃一顿师母亲手烹饪的家常菜,已成为师徒五人的固定安排。以前,已婚的孙学总会携家带口去赴约,最近两次,他都是独自前往。
现在母亲住院,孙学一直请假照顾,不知老人家病情是否有所好转。
回到工场,徐百忧和两位师兄相约,下班去三医院探望老人。
*
贺关今天也在三医院,确切地说,是三医院的太平间。
近些年来,大多数新建的三甲医院已经取消了太平间的设置。
三医院成立时间早,仍将其保留。
太平间位置设在医技楼地下室,有专门的电梯直通,也可以从大楼东侧的小门进入。
考虑到中国人对死亡的避讳,殡葬公司的收殓车辆,则可以通过地下通道直接开到门口。
太平间内部分前后两个部分,三个房间。
第一个房间是办公室,第二,第三个房间是冷柜室。
自从“寿蚨”承包下这里,办公室值班人员全部换成了“寿蚨”的工作人员。
干这行的人,几乎都需要闯“守太平间”这一关,这是消除对尸体恐惧最有效的方法。
贺关当然不例外。
值白班还好,一到夜里值班,稍有点风吹草动,人称“关三爷”的这位爷照样会害怕。
头几个月,没少做恶梦自己把自己吓醒。后来慢慢适应了,让他在太平间看恐怖片都不成问题。
成功通关,以贺关今时今日在“寿蚨”地位,已经不需要再值守太平间。
今晚轮到金水值夜班,临时老家来了个初中同学约他玩,他正愁找不到人代班。
放大假的贺关闲人一个,身上有伤没回老家看奶奶,省得她担心。他每天的任务只有输液和睡大觉养伤,白天睡多了到晚上睡不着,索性帮金水值一晚。
夜班时间从晚上九点到第二天九点,一起值班的同事,偷摸溜号,不知道跑到哪里闲逛。
贺关刷会儿手机,肚子饿,锁了铁门出去觅食。
随便找家医院外面的小店,快速解决一碗酸辣粉,贺关又买瓶冰镇可乐,往回赶。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白日里有太阳还不觉得,夜里的风已经展现出深秋的威力,开始往人骨头缝里钻。
贺关不怕冷,里面一件短袖黑t恤,外面仍是旧朽朽的牛仔夹克。
顶着一头被风拂乱的半长发,一张俊脸棱角分明,像个不修边幅的落拓公子哥。
有来往的女性侧目,他就打个响亮的气嗝,故意恶心人家。
等被嫌弃了,他又回过头,故意勾唇坏坏一笑,把人姑娘惹得脸红心跳。
跟恶作剧似的,要多欠,有多欠。
经过住院部楼前的小花园,贺关的无聊小游戏已经玩下去大半瓶可乐。最后见底的仰头喝完,他忽然看见了徐百忧。
人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徐百忧今天也穿了件中性硬挺的牛仔风衣,过膝的长款。
照例的阔腿裤和平底鞋。
端坐花坛边,手里举着一包面纸,旁边还坐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
女人声音不大,但哭得伤心,肩膀一抽一抽的。
贺关站着不动的这一会儿功夫,徐百忧傻傻看着女人哭,没说过一句话,面纸也没送出去。
挺聪明一人,居然连安慰人都不会,真没用,贺关心想。
太平间里没活人,他不能久留,忍不住再多瞅两眼徐百忧,恋恋不舍地走了。
回到办公室,打发时间的游戏不想玩了,找乐子的抖音小视频也不想刷了。
脑海中的窈窕倩影挥之不去,一脸烦躁的贺关把手伸进兜里摸烟。
烟盒带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自由放飞的字体不算好看,记录着一个手机号码。
这是那天在胡氏私立医院接完电话,贺关随手记下的。
原本烦躁的脸更加烦躁,甚至流露出厌恶之色。
揉烂纸条扔进垃圾篓,贺关盯着那里发了会儿呆,又用脚勾近垃圾篓,从里面翻出纸条。
暗啐一句粗口,像是骂他自己。
抖一根烟,没点。
贺关拿起手机,拨通了上面的号码,“喂,我是贺关。”
那边短暂静默后,响起一道矜骄到有些刻薄的女声,“你终于舍得联系我了,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