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百忧离开胡氏私立医院,没有开沃尔沃。
带走自己的私人物品,她把车留在停车场,钥匙留在导诊台,微信通知胡云旗自己去取。
四点多钟,时间不早不晚。明天要上班,她回家拿了车钥匙,又赶去4s店提自己的车。
那天把车送过去前,未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后座下面的血迹是徐百忧亲自清理的。
弓着腰趴在车里忙乎时,她就忍不住想,贺关那男人不仅眼神坚硬,血也硬。像一钉一铆砸进去的一样,费了她半天劲才清理干净。
而那一晚的惊心动魄,此刻在徐百忧的车里已再找不出一丝痕迹。
但愿以后他好自为之,能收着点自己的臭脾气,不要不分场合地怼天怼地……
思及此,徐百忧发觉自己又犯了一心二用的老毛病。
她当即斩断旁逸斜出的心思,重新回归注意力专注于开车。
没开多远,手机弹出一条胡云旗的语音微信。
徐百忧没立刻听,等车开到交流道等红灯,又有三条语音催命似的,争先恐后冒出来。
“徐百忧,你招惹的到底是什么祖宗啊!!快快快,快给我回来把人领走!!”
“你人在哪,回个信啊!再不来,我快要被我爸宰了!血溅长空!人伦惨剧!”
“不用来了,已经宰了。”
“有事烧纸……”
从咆哮到气若游丝,胡云旗完成了很有层次感的情绪递进。
徐百忧听的一笑,绿灯左转,驶向胡氏私立医院方向。
一次次见识过贺关惹是生非的本事,现在无论发生什么,徐百忧都不会觉得意外。
*
如果徐百忧抱持着这么乐观的态度,那她很可能会被贺关又一次刷新认知。
时间倒推大约半小时前。
胡云旗的母亲胡太结束和贵太太们的下午茶局,正好顺路,转去医院找胡院长吃晚饭。
胡太临时起意没通知任何人,平日行事低调,医院里认识她的员工也不多。
进电梯时,胡太还是面如三月春风,等再出来,就变成了寒冬腊月结的冰。
电梯里,有小护士议论太子爷最新鲜出炉的劲爆八卦。胡太跟吃瓜群众似的,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不生气才怪。
随着儿子即将迈入而立大关,胡太最近两年越发替儿子的婚事着急。
安排相亲只是标配,胡太隔三差五还会去胡云旗公寓做突击检查。
更年期妇女容易焦虑,容易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胡太便是个中典型,就怕搜出半大小孩管她叫奶奶,或者搜出大老爷们管她叫妈。
怕什么来什么,一听儿子有了爱人同志,那还了得!
胡太气到晕头转向,根本想不起找老公儿子问清楚,抓起小护士的手,非要人家带她去会会那只“狐狸精”。
本来只是胡云旗自作聪明闹的误会,只要当事人配合,很容易解释清楚。
坏就坏在,当事人不但易燃易爆炸属性不稳定,而且锱铢必较不隔夜。
在胡太找上门来之前,贺关已经从给他抽血的整形科护士口中,得知了自己的新身份。
士可杀,性取向不可辱,菊花更是神圣不可侵犯。
贺关正恨得牙直痒痒,胡太气势汹汹冲进来,“你和我儿子究竟什么关系?!”
送上门的报复机会,贺关怎么可能错过。
他如同“狐狸精”上头,夹紧臀部娇羞一笑,故意问:“阿姨,我们什么关系,你还看不出来吗?”
演技不够颜值凑,旁人信不信不重要,总之胡太是信了。
泪奔至楼上院长办公室,胡太掐着老公脖子,逼他斩立决“棒打鸳鸯”。
胡云旗给徐百忧发第一条语音的时候,四个人正在vip病房里当面对质。贺关有意越描越黑,胡云旗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发第二条语音的时候,胡院长已经开始到处找刀。
第三条语音,胡太一通电话打给周嘉璇父母,约订婚日期。
第四条语音,周家御用大师掐指一算,下月初六大吉,宜嫁娶。
这下可好,在贺关的神助攻下,胡云旗即将成功地把自己玩进婚姻的牢笼。
徐百忧听完来龙去脉,只有两个字祝福他,“活该。”
“早知道让他一直晕你家门口,我绝对不管。”
灰头土脸的胡云旗十指死死抠着门框,再三劝自己不要冲动,对徐百忧道:“趁我拉你的野男人同归于尽前,赶紧把人弄走!不要让我再见到他!!”
下达最后通牒,胡云旗气急败坏地走了。
徐百忧站在半掩的病房门后,不禁反思,她是不是对贺关有些过于仁慈。
两个人非亲非故,没理由帮过他一次二次,还要帮三次四次。
心里一犹豫,脚步变迟疑,徐百忧顿在原地。
忽然间,门从里面被猛地拉开,贺关攥着手机,像一阵寒意烈烈的急风,从徐百忧面前一闪而过。
下颌紧绷,神情肃杀。
“你去哪儿?”徐百忧下意识叫住他。
“不用你管!”贺关头也不回,语气很硬。
话音刚落,他又折回来,不由分说拉起徐百忧的手往前走。
徐百忧不明白他想干什么,拖着步子使劲挣扎。
男人力量强大,稍稍用力便把徐百忧拽到身侧,手臂顺势而下,箍紧她的腰。
“你到底想干什么?”徐百忧有些恼,眼角凝霜瞪向他。
“心情不好,你陪我喝酒。”贺关根本不与她对视,只顾半搂半抱强迫她跟上自己的脚步。
“贺关,你不要太过分!”整个人被陌生的,强悍的男人气息笼罩,徐百忧恼羞成怒,“放开我,我自己会走,不然我哪也不去!”
“不放,你才不会听我的话。”
贺关按开电梯,把人推进去,紧跟着上前一步,将徐百忧固定于轿厢壁和双臂之间。
他身量高,稍抬视线便轻而易举避开徐百忧的瞪视,“我没骗你,我是真的心情不好。”
声音闷闷的,顿了会儿,又补充一句,“不好到你不看着我,我可能又会找人打架。”
说完,右手扣住徐百忧的后脑,往下的力道迫她低头,然后将自己的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
知道自己眼里冒着想杀人的凶光,贺关不愿让徐百忧看见。
只差一寸就是投怀送抱的姿势,太过亲密令徐百忧浑身不自在。
她逃脱无门,只能用双手艰难顶住他坚硬的胸膛,隔开彼此都有些剧烈的心跳。
“我不喝酒。”被牢牢困住,她的声音也变得闷闷的。
“你不喝,我喝。”似乎感觉到缕缕清凉穿透胸口直抵心脏,贺关对着轿厢壁漾开一抹浅笑,“徐百忧,我不喝醉,不会给你添麻烦。”
你给我添的麻烦还少吗?徐百忧暗忖着,没有讲出口。
“不过话说回来,我酒品还不错,喝醉了顶多……”
——搂个大胸妹睡一觉。
话音戛然而止,贺关不好意思讲出后半句话。
他现在只想搂住眼前人,但不敢。
他们才认识几天,连贺关自己都宁愿相信,他对徐百忧动的是邪念,而不是动了情,动了心。
最好是邪念,千万只能是邪念。
*
夜幕低垂,灯火潺潺。
由贺关指路,两个人来到一家主营热炒的路边摊。
夫妻小店,只穿着件背心的老板负责颠勺,灶台架在店门口,高炉旺火。
老板娘负责点菜上菜,麻利穿行在畅饮畅聊的食客们中间。
烟火气息弥漫,市井风情浓厚。
贺关不近不远地朝老板挥手,比了个不用招呼的手势,带徐百忧坐进一张两人小桌。
小店生意兴隆,翻台几轮,桌面有些油腻。
贺关怕徐百忧嫌脏,离座找老板娘要块抹布,水龙头下搓净绞干,拿回来仔细擦拭桌面。
见惯了他的粗线条,徐百忧没见过他细心的一面,不由地一直盯着他看。
感受到徐百忧的目光,贺关勾唇,“老子勤快吧?”
徐百忧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擦完桌子,老板娘过来接了抹布,笑吟吟地多看了两眼徐百忧,对贺关道:“想吃什么随便点,今天嫂子请客。”
“酒请吗?”贺关笑问。
老板娘爽快,“请啊,酒管够,你们想喝多少喝多少。”
“不用,我们不喝酒。”徐百忧适时插进话,同样面带微笑。
“不喝?”老板娘没了准数。
贺关与徐百忧对视一眼,忍了忍瘾头,干脆道:“不喝。”又说,“嫂子,菜你也看着上吧。别上多了,她饭量小。”
老板娘笑着点头,“明白,明白。”
“你怎么知道我饭量小?”等只剩他们两个人,徐百忧不解地问。
“那天吃拉面,你没吃完。”贺关用脚勾过张塑料凳,把右手撑上去支起腰。
徐百忧:“伤口又疼了?”
“没事。”他毫不在意,帮徐百忧涮餐具以此转移注意力,“这几天这么折腾都死不了,肯定没事。”
“我来吧。”徐百忧从他手里接过碗筷。
两人的指尖有一瞬间的触碰,贺关情绪不明地笑了一下。
“徐百忧,你不是医生,到底是做哪一行?”
徐百忧忙着手里的活儿,没抬眼,“和尸体打交道的行当。”
贺关一乐,“这么巧,我也是。”
标本师的圈子窄,哪有可能是同行,徐百忧以为他开玩笑,没有接话。
贺关点根烟,透过蒙蒙烟尘望去对面的她,“徐百忧,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所以也不拿我当朋友?”
“不拿你当朋友,我不会坐在这里。”徐百忧停下动作,“贺关,我再讲一遍,我没有瞧不起你。”
贺关似信非信地轻轻嗤笑,取下叼在嘴角的烟,“如果我说我坐过牢呢?”不等她反应,他抬手指去灶台后忙碌的老板,“他是我狱友,比我早一年释放。我们都关在儋西监狱。”
只一抹讶色转瞬即逝,徐百忧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像是故意要吓唬她,贺关不紧不慢地接着又道:“儋西监狱知道吗?顺着宁夏街一直往西走,走到太平镇,随便找个人打听,都知道儋西监狱在哪里。监狱旁边还有个采石场,只有表现好的犯人,才有资格被派去干活。”
有些话,即使不用酒精加持,只要起个头,也能源源不断讲下去。
男人臭拽着脸,架着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摆酷撩妹,讲情话。
徐百忧听不懂,“你想说什么?”
“怕了吗?”贺关嘴角噙笑,眸底却是无尽的深,吐纳着烟雾道,“我不是什么好人,真的。”
徐百忧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所以呢?”
“所以,你不会想和我的做朋友的。”贺关笑意不改,笃定,又似乎很无所谓。
“好,我明白了。”
徐百忧虽然不明白贺关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但她明白,他是在用这些话与她划清界限。
她孤僻惯了,朋友本来就少的可怜,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关系。
川渝家常的热菜上桌,香气四溢,卖相诱人。
徐百忧仿佛无事发生,“吃饭吧。”
她越是平静,贺关越是心里翻腾。
到底她该作何反应,自己才会满意,贺关不知道。
妈的,老子又不是没睡过女人,没什么可舍不得的。
贺关丢掉烟蒂,上脚踩灭,端起碗筷埋头吃起来。
分秒必争的吃法,牢里养成的习惯,多少年都改不了。
一顿饭吃的气氛滞重,贺关胸口堵闷,早早撂下筷子,走去路边和暂时闲下来的老友闲聊。
一个抽烟,一个拎着瓶啤酒。
老友对嘴吹喝口酒,朝徐百忧的方向瞄了眼,问:“你朋友?”
贺关低头抽烟,鞋底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马路牙子,“算不上。”
“是,也不像能和咱们这种人做朋友的人。”
贺关扯扯嘴角,没说话,侧目望去那边的徐百忧,慢慢悠悠还在吃。
穿着随意,还扎了个马尾,看背影像学生。
贺关蓦地想起小时候,他有事无事,最喜欢拽前桌学习委员的马尾辫。
小女生长什么样,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拽疼了她会哭,眼泪汪汪地回头瞪他。
徐百忧像朵带刺的花,应该不知道什么叫掉眼泪吧……
“兄弟,”老友拐他胳膊,“你也老大不小了,遇到合适的就赶紧结了吧。”
贺关抓回飞远的心绪,挑起眼梢,“你给我找个合适的?”
“我找的你肯定看不上。你小子从来不缺女人喜欢,早挑花眼了。”老友干掉最后一口啤酒,“得,你去吃饭,这顿记得算我的。”
“谢啦。”
老友背对贺关挥挥手,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回他的三尺灶台。
夜风徐来,指间猩火忽明忽昧。
贺关将没抽完的半截烟弹进垃圾箱,又站着吹了会儿风,再回到原位,徐百忧也吃得差不多了。
满桌的菜消灭大半,他有点意外,“还挺能吃。”
徐百忧用纸巾揩着嘴角,“好吃。”
因为吃过辣,她额间沁着一层薄汗。
面色红润,嘴唇丰盈,表情如常清清淡淡,却是一种染了尘世烟火的美。
贺关别开眼:“走吧。”
从兜里摸出两张红票子,压在盘子下面。
徐百忧的车停路边,贺关不声不响要过马路坐公交,徐百忧伸手拦下他。
他蹙眉,不明白她的用意。
“你请我吃饭,我送你回家。”徐百忧按开中控锁,“不做朋友,最好也不要欠下什么。”
贺关单手抄着裤兜,眸色幽幽,似笑非笑,“我欠你的,怎么算?”
徐百忧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让我送你回去,我们就两不相欠。”
贺关摇头,“算了吧,没意思。”
他帮她关车门,门关到一半,徐百忧突然张开手臂伸了出去。
辛亏贺关手疾眼快一把拉定车门,否则她那小细胳膊,非断了不可。
“你他妈不要命啦!”贺关吓得脸都白了,吼得特别大声。
徐百忧反而神色如常,自己把车门关上,系好安全带,然后抛出两个字,“上车。”
贺关愣过好半晌,吊着口恶气上不去下不来,一巴掌拍响车顶,“算你狠!”
重新上路,依旧是由贺关指引方向。
但他没有让徐百忧把车开到“寿蚨”门口,而是提前下了车。
两个人谁也没说再见,贺关更是走得决绝,头也不回,高大背影渐渐没入夜色之中。
徐百忧静静坐在车里,目送他走远。
她需要为自己的苦肉计找一个解释,也需要为自己的固执寻一个由头。
归根结底,可能源自于她心底那点似有若无的怅然。
徐百忧没有给自己更多时间去分析这份怅然的成色,调转方向,原路返回。
*
路口处,僻静阴暗。
一辆白色轿车仿佛幽灵一般忽然出现,不疾不徐地跟上了前方的黑色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