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片树林未如预料中那么漆黑,由稀疏树影望出去的天,约莫是仲夏六点的傍晚,只是不见半缕暮色。乱风自四面八方袭来,刮过针叶类乔木的树冠,发出悦耳的“沙沙”声,一股潮湿且带有草腥的新鲜空气铺面而来,林子开始起夜雾了。稻草男孩当即联想起末裔葬地的浓雾,信手掏出鼻烟壶,询问拉多克要不要使用阿里阿德涅之绊。这个建议遭到博尔顿的否决,他认为此举虽能保持彼此不离散,但气味尤其冲鼻,除了使用者以外,四周的生物都能嗅到。而眼下这片陌生丘陵,蟊贼们潜身缩影,没准正徘徊在附近。而且,这与天琴斗草恰好是相克的。他要求所有人将小瓶盛着的草露涂抹在太阳穴两侧,同时身上必须要带着两朵以上的阴花。仙境一带到处绽放着花团,色泽多为幽绿、淡蓝和米黄,不论目光扫向哪里,都落不下妖娆锦簇。然而他提来的却与众不同,那是菊科的舌状瓣,颜色呈鲜艳欲滴的樱桃红,并带有清淡的洋葱辛辣。博尔顿将它们制成书签般的干花,用纸袋封口,要求贴胸带着。此物为东洋朝影的紫科,又名天琴花,是斗草不可或缺的原料。女招待见我没有贴胸口袋,便让我仍戴在发间,并神秘兮兮地说,不用多久你便会感叹不可思议。我将信将疑地拧开瓶盖,开始涂抹草露,双手还未放下,便被眼前一幕震慑在当场。虽然我不想说上一句不可思议,但此情此景却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并外加难以置信。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猛然间我觉得身子变得通透起来,如同沐浴在夕阳的薄光下。虽然树林暗沉依旧如故,但凡使用天琴斗草的人彼此对视,周身皆熠熠发光,哪怕间隔再远也能瞧见。博尔顿解释说,古人采用卷甲衔枚利于奔袭,世界之子则依仗的是它,都是掩盖声息的行军方式。不然你在深夜的野地里高举火把,无疑是在告诉对方位置。此物的另一大利好在于,它能大范围降噪。我等脚下是沉积已久的腐败落叶,厚达几英寸,哪怕掩盖气息,但依旧避免不了践踏声。第二次法布利诺圣战期间,世界之子正是利用天琴斗草潜入应布罗斯下水道,在獍行本阵背后放火,才让新军攻陷狼穴。听他唾沫四溅正在夸耀,我颇感愤懑,虽明知自己是被扯进来的,但由于勿忘我的缘故,内心已基本认同自己归属了弥利耶。这种家园被毁子民遭屠杀的历史,不提也罢。小屁孩很快从我脸上读出不悦,便故意对我大加褒扬,随后匆忙结束了话题。与此同时,他要求我办两件事,一是查找羽蝶的去向,二是找回制势马,此二物无端出现在水银心瓣里,会引起蟊贼们的警觉。由此我与范胖走在队伍前端,开始了搜找。羽蝶们暂时可以不理,若林子没有踪影,则肯定去了附近水源;而找牝马就显得困难许多,毕竟制势散漫惯了,趁着无人管束正好放野自己,一时半会它也不愿被觅见。“那只掘墓人面罩,目前究竟在哪?”
见众人被甩在身后,我拍了拍范胖,问起我最关切的问题。“仍在小兄弟身上,包他一块带走了,丢不了的。”
范胖说完,视线便停在我身上移不开,这个毫不贪恋女色的家伙为何这种眼神?我感到一丝异样,便问他在看什么。“不,我没在看你,而是在想心事。”
他思虑片刻,扶着我的肩头,说:“除了你被劫走被失踪的几小时外,咱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起,对不对?你还记得老马说他头一回见你,你就是个女孩吗?是的,我现在记忆也同样出了问题,可能是打过几个盹,醒来后越发记不清相遇时的情景。我觉得你当时就是这副模样,相互闲聊下,法国小子也有同感。”
“你所瞧见的这副皮囊,其实不是我,她属于一个叫小苍兰的女孩。”
我轻叹一声,道。“小苍兰,那不是你的花名吗?完了完了,我现在连你原本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的真名叫雅典娜,是另一个女性的我,我本打算将她救回来,但她还是战死在异世界里。”
我无不唏嘘,将小苍兰与我的奇遇简略描述一遍,说:“你的记忆没出问题,她属于真正的原始时空线,而我只是记忆碎片。没准哪天就会人间蒸发,那也不奇怪。”
“妈妈咪呀,还有这种事?看来老范我的推断全都对了!”
他自然听得十分投入且神往,并拍着胸脯保证,恰逢这种大变之时,往后真要捞小苍兰,他是绝不容错过的。就这般走着说着,范胖忽然悲叹一声,道:“但我感觉,你和Alex已回不到从前了。”
“诶?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他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不由一愣,问。“哪,老范我来给你算笔账。你和女性的自己,在面罩里生活了十来年,虽没成婚其实已是夫妻了。而你失踪后,法国小子便失去了寄托,与那个獍行大姐走得很近,任何事都对她言听计从。而你又说她没准是你老妈,那么,万一,咱们说万一,他俩走到了一起,ALex不就成了你的继父?而雅典娜是他名义上的妻子,那她也就成了你妈。你这一家的关系该如何处理?反正我是想不过来。”
胖子像绕口令般说着,我顿时被他整懵圈。“嘿嘿,我这是在开玩笑,你干嘛这么严肃呢?”
范胖见我满脸愁容,不由抚着啤酒肚开怀起来,忽然他停下脚步,双目出神地盯着前方,对我做了个噤声。顺着视线望去,在我们前方几十米外的陡坡下,制势马正笃定地站在草堆里,悠悠然吃着野果。一群羽蝶上下绕飞,最后全停在牝马领鬃上。“不要惊扰到马,慢慢靠上去牵它回来,这家伙也得佩戴天琴斗草才行。”
博尔顿抬抬手,招呼正直者过去。哪知希娜才迈出数步,制势忽然扬起头,两颗紫宝石般的大眼骨碌碌打转,伴随一声嘶吼,撒开四蹄转身就逃。四周被它带起一阵旋风,无数羽蝶打草堆下窜起,紧追着牝马一路向西而去!“真是岂有此理,原来这些家伙都待在一起,赶紧追,别让它继续闹出动静。”
小屁孩气急败坏地发号施令,当人们跳下陡坡,便纷纷停止了追击,双眼落在半人多高的长草下,彼此对视说不出话来。这是因为,在烂泥中横七竖八躺着四具尸体,起先羽蝶围聚在此,其实是在舔舐死人血肉模糊的躯干。死者全都身着黄色连体工装,足蹬大套鞋,背上印着大大的冥蝶标志!这些人属于暗世界的都市传说,正是神秘的蝴蝶会成员。“血还是热的,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四人都是深受重创而死。”
正直者俯身翻看尸首,扬起脑袋问:“这就是那群的蟊贼?难道他们提前起义了?所以果然还是蝴蝶会?”
“不,劫持众人的不是他们,这些死人我从未见过。”
拉多克剃刀站得远远,拔出两把银枪左右戒备,道:“闯进来的人既有戴领带的,也有穿卫衣的,着装五花八门,给人感觉像散兵游勇。而这几个蝴蝶会,应该和烂在阴蜮的碎尸是同一组人。”
“先扒掉头套,再翻下几人口袋,看看有什么身份标识。”
博尔顿坐在高地上,对保镖耳语了几句,大汉听完点点头,如鬣狗般窜进更深的草场里。随后他喝令众人都别闲着,各自分工,扭亮了一堆冷凝荧光棒,散丢在四处。“那要不要去追小拽女?”
我朝牝马逃跑的方向望了一眼,问。“不必,马匹受惊,通常不会跑出太远,一般都在半径五百米范围内。”
他招呼我坐下,问:“除了这堆破烂,你还看出其他痕迹来没有?”
“你是想问他们的死亡与歹人是否有关联吧?周围我都看了,没有大批人群经过的足迹,他们走的也许是其他路线。”
我叹了口气,道:“作为区区一个魅者,我只能看到这些。”
“刚才我提狼穴时,你显得反应很大。哪怕你真是獍行,那些女魔也没给过你任何好处。你为何对这样一个行将灭亡的组织如此感怀?我的意思是,良禽应知择木而栖。”
“正因为式微,才显出她们的珍贵。这趟破修罗之松,你也应该看到,弥利耶所能起到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勿忘我不择手段走极端,连我都看不过去。但归根结底,她也是想要重振流派。你们需要的不是对抗,而是合作,尤其是现在冒出伊格纳条斯这号人物。”
我搓揉着脸,问:“虽与我无关,但我始终有个疑问。按各人说过来的,你们在八年前的血月期展开过联合行动,为何在此之前就不曾打阴宅主意?”
“这个嘛,因为在那之前连续四十年都没遇上血月期,另外宝钻的事,也是近些年暗世界的风闻。诶?对啊,这究竟是怎么传开的?”
小屁孩不由一愣,显然未想过这件事,或即便想过也没深究。现在被我一问,这才恍然大悟,不由自言自语起来。一番搜找之下,四名死者全身空空如也,任何能说明身份的物件都没有,并且每张脸都是陌生的。时隔不久保镖打另一头回来,也是一摊手,说附近全走遍了,没见到可疑标识。“先给死人拍照,以后再找他们身份。”
博尔顿站起身,打包里掏出数码相机,提给拉多克剃刀去办。范胖瞪圆双目紧紧盯着相机,一脸迷惑。“这就是我之前所说的,往后给你看件东西,你就会明白。”
我打自己背囊掏出马洛的腰包,提到他手中,道:“这些物件,属于被隐藏的记忆里那些逝去的我们,他们在临死前要我牢记,他们才是最真实的。”
“拿走他们的步枪撤吧,光这些看不出门道来,只能说他们是两伙人。而这些家伙,是更早闯进水银心瓣的倒霉蛋。”
博尔顿示意众人起身,现在该去追牝马了。“你们先行一步。”
我跃下陡坡,在死人附近打转,指着自己说:“他们的工装还算齐整,我这身破衣早在雷音瓮就穿不下去,外加鞋也露脚趾头了。”
博尔顿朝我打量几眼,觉得也对。像这样衣不蔽体,除了让随行的男人产生非份之想,更不便长途跋涉,于是便留下拳王保镖,自己率队走了。裘萨克大咧咧往草堆里一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背影,掏出随身干粮吃将起来。“你能否走远一些?这样我怎么换衣?”
与这个没来往的糙汉独处,我不免心慌。“看看便能如何?我又没碰你。再说了,魅者本就是混迹风月场的流萤。我只是从未接触过女獍行,略感好奇罢了。”
保镖虽粗鲁,但仍知体面,拍拍灰起身走了。趁着这个空隙,我不敢多事,赶紧找了具身高体态相近的尸体剥取工装,正往身上比划时,我盯着脚下,唤停住糙汉,又将他叫到跟前。“你一会要我滚一会儿又要我回来,到底想怎样?难道想来上一发,真叫人喜极而泣。”
保镖颇为不满地扫了我几眼,奸笑起来:“所以你装什么清纯,人本来就是情欲动物。”
“将它开膛破肚,我要是还有阴爪根本不必请你帮忙,”我指着这具男尸,道:“你们以往搜找就是这般草草了事的?难怪被人耍得头头转,这家伙咽喉下吞着异物。”
“阴爪?我看你这双嫩手给人锤锤背还行,只怕连电话簿都撕不烂。”
保镖嬉笑着,从腰间拔出匕首,一把将我推出八丈远,将刀捅入男尸,三两下刨开胸膛。我这一米七八的身高,九十二公分大长腿,曾飒爽英姿的前女魔,放在过去一个天音乱坠便能将这壮汉轰成碎片,现在竟被他肆意羞辱。我是越想越气,便决意给他来个背后裸绞,手臂刚环上脖子,便听得保镖“诶”了一声。这一分神,又被他拧到了跟前。“你别说,还真有东西!”
保镖割开喉咙,探手进去乱扣,见我又翻出安贡灰端在手上,忙连连摆手道:“好了,算我认输,你怎么那么好战。虽然我很想跟你玩玩,但不是时候,先过来帮把手。”
我扶着男尸脑袋,帮他顺利掏出异物。那是张揉成团的宝丽来照片,被这个死人吞入食道,可惜还未落肚他便咽气了。保镖找来矿泉水冲刷污血,我将它抖开,画面里是个酒店大堂,拍摄着两个女人。一位年约十五、六岁,头戴闪亮物件,身着纯白校服;另一位三十出头,是个东亚人,身着酒店前台的黑色工作装。“难道是他老婆孩子?”
壮汉看了半天,提还给我道:“这有什么好藏的。”
“废话少说,赶紧追上他们,这是重要物证。”
我一把拖起壮汉,拔腿便跑。沿途他都在发问,照片中的人是谁,我却毫不理会,这让壮汉很恼火。他说自己再怎样也是博尔顿的副手,任何资讯都该明确。此外小屁孩留他陪同,其实也是提防我做小动作。就这样狂奔了几分钟,远远瞧见一干人等均站在山隘前,已等得极不耐烦。“咱俩发现了一张照片,但这傻妞不告诉我是谁。”
保镖瓮声瓮气地抱怨,夺过照片交给博尔顿,周围人闻听,几颗头全凑了过去。“这小孩不就是缅床女魔吗?”
希娜只扫了一眼,立即辨出是谁。反倒是博尔顿没赶上趟,不甚明瞭。见正直者那么说,便举到眼前细观起来。“原来小法鲁克斯长这样,可她的相片为何会在蝴蝶会爪牙手里?”
小破孩颠来倒去地看,指着另一个女人问我见过没有。这是张陌生脸孔,我哪会有答案。“没关系,虽拍得模糊,但许多答案就藏在里头。”
他见是无头公案,便又开始了显摆:“按尺寸来看,是介于七零年代的SX-69到SX-71之间的拍立得。实际拍摄时间为74年圣诞。瞧见没有,这显然就是个耶诞会场,气球背后的条幅写得分明。而这个亚洲女人,许是酒店的工作人员,她胸前别着名牌呢,只是镜面反光,还有拼写。。。”
“她是个中国人,这是汉语读音的拼写,但首字母因反光实难看清,此人名字叫绕莉或廖丽(音译),或许是个新移民,也或许比较传统,总之她没取英文名。”
我暗自好笑,心想别看你拿貂蝉形容我是毒蛇,没准是哪本地摊杂志上看来的,东亚文化根本一窍不通。“把东西掏出来,”博尔顿大喝一声,让女招待翻出蝴蝶头饰,开始在我脑门上比划,两者对照下来,为同一物件。这也就是说,至少在74年,法鲁克斯仍是名普通少女。至于她的信息,只能从中国女人身上找答案。而奇怪的是,差不多二十年间,这个奥地利大妞既没变老也没长大,哪怕最后一次出现在幻梦中,她也是身着这套校服,难道狙击横皇派系的瘪三们,就是操纵她背后的组织?或者再进一步推断,实际早于所有人行动的,便是蝴蝶会?他们在付出重大伤亡后,依旧闯入了水银心瓣。那些尸骸便是证据,但为何才刚死不久?这一团迷雾已是越聚越多,难以拨云见日了。想到此博尔顿显得焦虑不安,他连连大叫不妙,忙将头饰和照片往怀中一揣,号令众人疾行。“我担心,已经有人开始对付那颗大脑袋了,不论他们是几拨人,相互间什么关系,都在拼命往黄金屋赶。”
他掐着手指,自言自语:“也就是说,还剩三小时。”
“为什么是三小时?另外你是怎么计算的?”
正直者紧追步伐,不耻下问。“现在刚过零点,已经是14号了,外界的血雨期业已结束。假设有一队人马此刻站在黄金屋内,不论他们想怎么干,都得献头香安抚古蛮亡灵。若带着自己的吕库古小姐,便要跳丧神舞,仪式结束后该请君入瓮,最后才是血宴。这一通极其复杂的操作,没有三个小时完不成。所以咱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抢夺兽突,否则便全盘皆输!”
原来温情脉脉了半天,这小“老汉”仍是执意要夺兽突,而今我还得亲自走入厨房,天下哪有这么傻的羔羊?我不由心头火起,正打算趁人不备溜之大吉,却被拳王保镖当胸抱住。这糙汉满脸愠怒,口吻决然地反对:“我不同意,凭啥你们拿兽突,却要牺牲我的女人?没有她大家早就被修罗之松收拾了,哪还能闯进心瓣?要我说,绊倒妖树,就足以被载入史册。收手吧,趁着大家还能喘气,总之我弃权了!”
其余人等闻言也纷纷站下,毕竟都并肩奋战过,或多或少有了感情。一时之间,皆不听号令,很快便只剩下博尔顿这个光杆司令。见自己压不住场,他也有些恼了,上前踹了壮汉一脚,跳将起来:“我何时说过要牺牲她?不然我签两万支票给谁?你怎么就不想想?那群蟊贼要真带着他们的吕库古小姐,何必绑走所有人?显然他们另有办法能迫使巨妖就范!但那是什么方法?尚且未知!别人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也能背后抢他们桃子!更何况这獍行对我来说很重要。”
正起争执时,远处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碎音,明晰而清脆,婉转且温和,显然出自某种陌生的风笛。众人慌忙散开,纷纷爬上周遭高地,开始极目远眺起来。由我的视野望出去,越过这道山隘,两百米外生着片稀疏果林,狂风吹得呼呼作响,将满地的碎叶刮起阵阵小龙卷。而沿着幽暗小径直透,隐隐约约闪着光亮。逃跑的牝马正走在林子边缘,跟着羽蝶漫步徘徊。若仅仅这样还不算稀奇,小拽女背上竟坐着一人,这家伙似乎把持着什么乐器,正悠悠然吹奏着,怪音便是被风传带而来。“那是个什么人?”
博尔顿悄悄挤到身边,推了我一把,问。“你当我是天文望眼镜哪,距离那么远哪能分清?就是团黑影。”
我颇为不满地摇摇头。制势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匈牙利战马,它由泅水之星养大,继瓦莱松丧命后,我成了它的新主人。牝马性情刚烈,就连同为圣维塔莱的正直者也难以降服。稍一靠近,这家伙不是张口撕咬就是拔腿而逃,断不能让陌生人骑在身上肆意妄为。正在竭力辨认时,牝马大屁股一颠窜进林子,再出来时黑影已不见,它便心安理得地停在树下啃果子。我见希娜又打算掏出那只鳍蛊,忙一把按下,对众人做了个噤声,要求他们与我分开十人距离,向果林进发。穿过山隘径直走了几分钟,我借着黑暗,来到了果林前。制势正欢快地啃食杨桃,见我缓缓走来,便扯下一地浆果,好似要与人分享。它的情绪已趋于稳定,我便抓紧缰绳翻身上马,然后双腿一夹,迈入林子深处。牝马走走停停,不久之后便带我来到朦胧光亮之所,那是座暗沉木屋,分为上下两层。数千羽蝶正在绕飞,不停撞击门板,急着想要进去,以至于打远眺望,显得灯火阑珊。不过,木屋也不完全黑透,错综复杂的各道转角,隐约闪着微光,里头正传来轻微震响。沿着周遭乱草打量,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出现在木屋前,此人似乎提着火杖般的工具行走,沿途滴下许多红色油腻。伸手去摸,却又不是蜡,闻着也没气味,不知那是什么。总之这人此刻已进入木屋,正躲在某个角落里。很快人群聚集到了檐下,听我描述完毕皆面面相嘘,不知屋内虚实,是否该当进去。“无妨,黑影吹响笛子,表明早已发现我等行踪,目的就是引人到此。若想搞偷袭,它有很多机会可以下手。”
博尔顿爬上保镖肩头,正往板缝里打量,道:“此人是敌是友不好断定。所以为求安全,咱们还是老办法,一组内一组外,彼此策应。”
说完他蹑手蹑脚用水果刀拔开木闩,伴随“吱嘎”一声屋门被轻启。羽蝶们觅着缝便一股脑往里钻,很快将木屋映得通透,连手电都不必打了。范胖站在进来的杨桃林前望风,女招待则上树监视外围,拉多克走在前,正直者走在后,先由他俩一探虚实,当完全控制住底楼,再由我与保镖去爬二楼。“那个,刚才感谢你仗言,”与保镖并肩站着,我略感尴尬,道:“本以为你是那种坏透了的混蛋,没想到关键时刻你很靠得住。”
“别逗了,光冲着几句话,你就能判断我是哪种人?我这种人你夸我我不感激,你骂我我也不当回事。”
壮汉正在做着热身运动,见我低垂双眼,便嬉笑起来:“别那么拘束,咱们都是年轻人,随性些好,不过被美女这么说还是挺受用的,我真是喜极而泣。”
“年青人?”
我扫了他一眼。狰狞的表情,将近两米的身高,额头皱纹能夹住硬币,周身散发着肉膻气,浑身卷曲棕毛像头野猪,怎么看都是四五十岁拖家带口的老男人。结果他自保家门,今年才二十九,是个开加油站的小老板。正说着话,屋内传来催尿般的嘘声,摸进去的俩人已查完底楼并就位。我被壮汉一把拖起拽进木屋。这是座标准的野营地宅,方方正正四间屋,面积大小都一样,可以同时住进十来人。除了入口处堆着些破橱子,总体而言还算宽敞。屋厢另一侧是排大窗,统统没有窗扉,被乱风带进来许多枯叶,沾着雨露,显得潮湿不堪。木板缝里窜生着杂草,墙头如蛛网般爬着枯藤败枝。整个底楼没有任何标识物,木墙上空空荡荡布满灰绿霉斑,四周不见任何生活用具,并且所有镜子都是破的。这就是一座被荒弃很久的木屋,虽阴风在各条走廊间滚卷,但空气中有股驱不散的苦味,越往里走越浓烈。拉多克和希娜停在楼梯底下,彼此默默地抽着烟。“这什么东西那么苦?”
保镖凑近闻了闻,发觉不是药叶子的气味,便问两人停着干嘛。“总觉得不太对劲,还是请小姐先过目定夺。”
拉多克朝木梯努努嘴,示意我去看。棕红色的楼板上正滴滴答答淌着黑汁,在斑驳手电光下显得特别醒目,凑近去闻,正是那苦味之源。我捡起一截断枝蘸上些许观察,黑汁外观像石油,显得很稠厚,而用打火机去烧,却又燃不起来。从屋外进来的怪客,脚印一路上了二楼,此刻正默不作声等待人们上去。保镖伸手止住我继续攀爬,掏出夜风在指尖摩擦,随后闭上双眼等待。数秒后切规传入进来,他熄了手电,招呼着拉多克开始往上摸,同时叮嘱我别轻举妄动。见俩人慢慢转进死角,视线无法继续追跟,我本能地唤来羽蝶,想让飞虫给他们提供协助。即便那人心怀歹意,也会受满眼乱窜的杂光袭扰,保镖和拉多克能及时脱险。这股羽蝶由阴蜮淤泥池生成,并未出自夜贝,自然很难驱使,好在我身上残留着女魔气息,它们仍可摆布。飞虫被群聚起来后,我将指一扬,哪知羽蝶死活也不愿接近楼梯。难道也是因为这股怪味,抑或是楼上正渗出的冰寒?希娜盯着我打量,这让人很没有面子,我便执意要去接应。恰在此时,头顶传来一声闷音,似乎是某件家具倒了,紧跟着杂乱步子划过,保镖与拉多克神色惊惶地窜下楼来!“别想着上去了,快走!”
刚想发问,壮汉一把将我扛起就跑,正直者见势不妙,也跟在人后狂奔。虽然他们什么都没说,但这座木屋的二楼,肯定存在着古怪的东西,以至于让俩个身经百战的大汉失魂落魄。“在楼板上,满是煤灰,整座屋子黑云盖顶,到处都在发大水。”
待到一通喘完,他们俩便开始杂乱无章地嚷嚷起来,听得叫人十分费解。“我想知道的是那家伙要干嘛,煤灰还能吞了你们?”
博尔顿不耐烦地推开俩人,示意我和女招待这套老班子随他上楼走一遭,讥讽道:“好了好了,男人们还是歇在屋外,比起你们这群废物,也许女人们更可靠些。”
“虽未看清,但那东西不可能与吹笛怪客有关,你们要千万小心!”
拉多克话音未落,便趴倒在地呕吐起来。稻草男孩深感莫名,拔出两把刮刀快步跟上。“我觉得你待在屋外更好些。”
见修士跌跌撞撞扶门进来,我不由替他捏把汗。心想你连路都走不稳,就别跟着凑热闹了。倘若发生意外,想跑都不知往哪跑,岂不是添乱?然而这种话却不能说,容易刺到他痛处。“爬出天窍时我自以为瞎了,现在慢慢缓过来许多。绿线虽散尽,但视觉并未完全剥夺,万物看出去就像照相底片。不用顾忌我,保护好你自己吧。”
博尔顿虽夸下海口,表情怡然地带着众人直入,当真正来到楼梯前,整个人也不禁打了寒颤。此刻楼板上爬着更多的黑汁,两楼墙缝开始降下黑雾,边墙被染得一片漆黑。若再晚来几分钟,黑汁快要汇成溪流。他凑鼻去闻,不由犯了个恶心,便示意兜上罩布,尽量别踩到黑汁,见机行事。转眼间十三节台阶走完,我等四人爬上梯道。这里总共有三间破屋,贯穿左右的是条走道,小半面积已被那种黑汁吞没。满地皆是湿漉脚印,全都指向尽头敞开的屋门。“能看清屋内情况吗?那人现在在干嘛?”
小屁孩拍拍我屁股,问。“不能,就像他们所形容的,屋里飘满煤灰,满眼都是跳动的黑点。”
“那不是煤灰,”当我想问博尔顿是进还是退,身后的稻草男孩开口了,他说:“是蠕虫,无计其数肥壮的蠕虫,差不多将整间屋子都吞没了!”
“虫?什么样的虫?你又是怎么看到的?”
希娜吃惊地盯着他黑洞洞的眼窝,诧异道:“难道你这对瞎眼窟窿,反而比她更敏锐?”
“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能看见。满屋子到处滚着粪堆,蠕虫便是打里头出来的。”
修士不待说完,便扶墙过去,众人怕他有失,忙步步趋跟。不久来到走廊中段,前方楼板已被黑汁浸透,再难下脚。女招待一把揪住他示意别去犯险,将刀镰抛掷进这间尾屋,随后徐徐牵出。果不出稻草男孩所言,锃亮刀头爬着许多食指粗细的黑色蠕虫,密密麻麻相互粘连。蠕虫嗅到窗外新鲜空气,体态开始急剧膨胀,无端地纷纷炸开,随后化作腥脓,流淌成河的黑汁,就是这么来的。这股气味已不再是苦涩,而是恶臭,胜过鲱鱼罐头十倍的恶臭。我被熏得两眼发花,一屁股坐倒在地。“这可能是黑丝鲸蚕。”
博尔顿差点没背过气去,他拿手帕抓过几条细观,随后快步逃回楼梯口,道:“他们不是被什么东西唬住,而是被熏跑的。这实在太臭,我不行了。”
“这蠕虫有什么讲究?含有剧毒还是会咬人?”
正直者扭过脸,问。“除了臭到离谱,它没其他危害。此物名为蚕而非蚕,既不吐丝也不食叶,其实是种食腐蛆虫,在古代人称棺材胆。但凡有它的地方,必是大乱葬坑。木屋里为何能聚起那么多的黑丝蚕?这家伙就为了找我们看这些?它竟然还躲得下去,难道自己不会被臭死?”
博尔顿一缓过气来,便将脑袋探出窗外,冲底下范胖招呼:“把防毒面具、喷火枪全带上来,我倒不信这个邪,偏要去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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