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江沅转过身,没错过江零面露痛苦的模样,他不禁冷笑,“你不知道吧,在你丢下我们以后,她是怎么过的?十八岁,带着一个拖油瓶,孩子让夜总会里的姑娘轮番照顾,自己陪人唱歌,卖酒,每天被人占便宜是家常便饭,差点被人卖到泰国去当性奴,有个瘸腿男人救了她,她以为自己跳出了火坑,谁知道,却是踏入了另一个狼窝。直到我十五岁,瘸腿男人死了,我们才算解脱。这些,都是你害的,你懂吗?”
“我懂,所以我比任何一个人还要痛苦。江沅,你是我接生的,因为怕被他们发现,我们不敢去医院,自你母亲怀孕以后,我就带着她私奔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还真的是有一辈子那么长。”
私奔这个词,在苏粒听来,实在是太过于遥远和美好,但发生在江零和席轻湄身上,却太过于残忍和悲壮。
江沅的神情果然有了变化,他咬着牙,没动。
江零沉默了许久,才哑着嗓子说道:“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女子。”
所以他会不受控制的动心,违背组织行动,在席轻湄怀孕那会,他下定了决心,要带席轻湄逃跑。
他从不跟席轻湄说起自己的事情,自己根本不能算作是人,只是一个试验品,他的出生对于那群人来说,意义只存在于实验,如果实验失败,那就只有处理掉这样一个结果。
说太多,席轻湄也会陷入危险。
席轻湄不问,她善解人意,她的包容,这让江零愧疚,也让他的心更加坚定,席轻湄在他生命里,不是试验品,是他的爱人,是他孩子的母亲,他们存在的意义,不能交给一组没有感情的数据定义。
苏粒像是听故事一样,听入了迷,“后来呢?”
“后来?”江零自嘲咧开嘴角,带着牵扯痛。
“后来轻湄和孩子都发烧了,不得已送医院,就被抓住了。”
江零没有再说下去,在场二人都知道之后的结局是怎么样的,江零被带了回去,留下孤苦伶仃的席轻湄母子在这尘世里飘零。
“呵。”江沅讽笑,只觉得荒谬。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爱你母亲的,这点毋庸置疑。”
江沅却没有再回答他,江零再怎么的解释,在他看来都是显得苍白而又无力,三十年的艰辛,是实打实的,不是一句爱就能弥补的了。
最终,他反问了江零:“你知道,为什么我妈要把我的沅改成难吗?”
“她说在她成年的这一年,她的苦难就开始了。而我,就是最好的证明。至于又把名字改回来,是我的意思,我不想被当成不祥,不吉利,我认为,我就是一普通人,不想被冠上任何代名词。”
苏粒听着着实憋屈,他话里的无所谓让她的心为之一震,她没有听过江沅讲这些,更让她苦恼和不解的是,她竟然在这个时候想到了许久未想起的江难。
她慢慢走了出去,没有再僵持在两父子之中。
江沅是不幸的,可他对于江难来说,又何尝不是幸运的。
在这个世界,席轻湄的内心始终保持着那一份年少的善良和单纯,即便她后来遇见了林石,遭遇到了诸多的困难,但她心中有一份位置,始终是留给江沅的,就像她说的,江沅是她的礼物。
可是生活在她那个世界的江难呢?
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呵护,他遭遇的种种,是变本加厉的,在他还没有能力之前,他一直受林石和已经疯魔的席轻湄掌控,他逃不出来,于是,他索性变得比他们更疯,更狂。
他没有像江沅那样被老交警救,不懂正义是非,那个雨夜,苏粒和赵玫是救了他,但也仅仅是救了他。
她们仍旧没有纠正过来他那些道德观,她们一昧的给他关怀,但却从来都没有问过这是不是江难想要的。
苏粒突然觉得分外悲哀,以至于现在让她涌出一种诡异的感受,她竟然能有点理解江难的见死不救,虽然,她依旧无法原谅。
在她的世界里,所有人的爱与善意都是双向的,唯独江难的,是单向的,得不到别人的爱,他就想抢过来,想占为己有。
“在想什么呢?”苏粒回过头,只见江沅单手撑着窗台,轻松的一跃,走了出来。
“亲爹揍完了?”
见她兴致不高的样子,江沅只道是以为方才他发脾气让她委屈了,他挨靠着她一拳的距离坐了下来,“没生你气。只是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
“哦。”
又变回那个什么都提不上兴趣的苏粒了。
“还生我气呢?”
“没啊,我干嘛生你气?刚刚听你和零叔说的话,我只是想到江难了。”苏粒实话实说。她的头枕着膝盖,发着呆。
江沅一愣,那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江难?
他没有立即接话,而是去看苏粒的眼睛,她的目光投向了巷子尽头的石板路,偶有过路的行人,巷子很深,深到外面的过路人根本就注意不到里面另有千秋。
“你在为他难过吗?”江沅的声音放的很轻。
“嗯。”苏粒承认。
江沅沉默地看着苏粒,眼神晦暗难明。
很长时间之后,两人之间的安静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苏粒摸出手机,江沅瞥到是郑能打来的电话。
“什么事?”
电话里说了什么,苏粒脸色变了,紧紧抿唇,又放松,如此反复。
“好,我知道了,等会见。”
挂了电话,苏粒面色还是沉重,江沅不禁有些紧张,“怎么了吗?”
“鸿生婆去世了,我们得回去一趟。”
***
郑能开车过来接的他们三个人,他的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后,依次是苏粒,江沅,和许久未见面的林叔。
郑能少了往日的玩世不恭,鸿生婆的去世,对于他来说,即便是早已做好准备,但终归是失去亲人,他心情并不愉悦,心中察觉到面前三人在一起是不大对劲,但也没多大心思去管,他开了车锁,“上车吧。”
“小老板,鸿生婆怎么这么突然?”江零问,于情于理,鸿生婆都对他有恩,听到这个消息,他同样感到痛心。
郑能瞧了一眼后视镜,林叔似乎变得之前要年轻一点,“哦,就年龄到了,该到要走的时候了,不痛苦,一觉就睡过去了。”
车厢里又没了声音,一路开车到了机场。
郑能在绍城的司机早已在停车场等候,但见郑能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他远远的站在对面的空车位上,恭恭敬敬,不敢妄动。
苏粒尝试开了一下,车门是锁的,苏粒回头,拧眉,“郑能,你搞什么名堂?等会赶不上飞机了要。”
郑能两手放在方向盘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在思索着什么。
江沅看出点什么,“你有话要对我们说?”
郑能一怔,还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这“贼人”的双眼,他深吸一口气,解开安全带,双手仍然抓着方向盘,语气是罕见的认真,“我知道你们都在办件大事,和我那个屁劳子祖上有点关系,本来呢,我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追我的人——”
说到这里,他觉得后脑上有一个针扎似的目光突然扫射过来,他连忙轻咳两声,把话题转回来,“我外婆走前,给我通了电话,要我帮衬你们,她倒是想和我说事情,我妈拿走了电话,说是外婆要休息了,然后就是没有撑过第二天。你们愿意的话,能不能跟我讲讲,毕竟不明不白的,总感觉心里不大舒坦,不方便么就算了,我其实也无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算是了却我外婆的心愿。”
三人都没出声。
郑能也没指望他们几个人真能给他说出个什么来,他按了开锁,“走吧,还要去值机。”说完,要去开车门,猛地右手臂被苏粒拉住。
“我等会跟你说。”
事实就是,郑能给苏粒升了头等舱,美其名曰要听苏粒讲故事。八壹中文網
江沅还想说什么,却被苏粒一拦,“没事,他敢吃我豆腐,我会把他扔下飞机。”
飞机上,江沅和江零没有任何交流,本来是领座,江沅跟人换了位置,跟江零隔了两个座位。
倒是一个半小时的航程,江沅听到了前面发出过两声卧槽,均来自郑能。
等到下飞机时,郑能还是没回过味来,还是会不确定的问苏粒,同时又压低声音,不让别人听到,好似掌握了国家机密,“真的有两个世界啊?那是不是另一个世界,还有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
苏粒煞有其事的点头,“有,刑警,公务员呢,我来这里前,他是我相亲对象,那会正处于尝试了解阶段。”
“我就说啊,我和你是前世修来的缘分!”郑能还是很激动。
苏粒感到一阵恶寒,“别,我不要。”
“有生之年能不能见到他?!”
“事情办成,或许可以。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吧。”
“谁帅?”
这个问题,苏粒真的还认真想了想,得出答案,“他吧。”
油腔滑调的富二代和制服诱惑,她还是更倾向于后者。
后面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冷哼,想也不用想,是谁发出来的,苏粒没有回头看,只是觉得他那点小情绪,小心思,着实有点滑稽。
踏出航站楼的那刻,苏粒涌出许多道不明的情绪,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鸿生婆的送别仪式在零市殡仪馆,地点在城郊,安静无声,但是过来拜祭的人的车已经从殡仪馆内排到了外面的马路上,都是郑家的人脉过来哀悼,几分真几分假,已然都不重要了。
保安站在门口安检登记,见到郑能过来,皆是恭敬的跟他行了礼。
郑能说:“都是过来参加葬礼的,他们不用登记了。”
“好的。”保安虽放行,眼神盯着江沅欲言又止,但老板发了话,他也不好说。
待他们走进去后,保安才和旁边在办理登记的同事说:“我没看错吧?”
同事不以为然,“应该是双胞胎。”
经过一条很长的走廊,拐弯以后,就能看到灵堂。
郑能看见自己母亲站在门口,对着里面的人交谈着什么,他喊了一声,“老妈!”
郑母看了过来,招手,“儿子!”
目光又略过郑能看到了后面,满脸惊讶,“唉?你们……”她又看向了灵堂。
还未等苏粒几人反应过来,灵堂里走出来一人,俊朗挺拔的身姿,身着一袭黑西服,发型作了油头,镜片在日光反射下闪过一丝精光——
男人抬头,笑意在他嘴角慢慢上扬,除不知情者外,剩余几人,呼吸都在刹那间停住了。
一切风平浪静。
那是个和江沅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宛如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