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荆师母招呼大家过来喝茶吃点心,一面便将吃的东西放在华盖树下的石桌上。这华盖树也是天府国的特有树种。此树树冠巨大,形如宝塔,枝叶繁茂的连一丝儿阳光也漏不下来。其树叶的叶尖儿处还进化成了一个小小的茶杯状,用以收集雨水。所以在树下,下点儿小雨,人是淋不到的。更妙的是天府国从没下过暴雨,所以有些懒人不想盖房子,便用荆棘把这树围起来,一栋简单的房子便做成了。且说荆师母将杯盘放在石桌上,一面便向荆又元道:“这茶是向阳带来的,说是‘雾里青’。这点心是焦姑娘带来的。”
接着又抱歉地向焦仁道:“我们家向来寒素,没一样能端得上桌款待你的东西,这还是你带来的,你好歹将就着吃点吧。”
说着便要回屋去。向阳忙道:“师母,你也坐下歇歇吧。”
荆师母笑呵呵地道:“你坐,我要去做饭。你公孙师傅昨天来带了些米菜来,昨天还没有吃完呢,我这去做了来吃。”
说着忙忙地去了。这里几个人喝了茶,向阳便拿出《海妖之舞》的曲谱对荆又元道:“师父,这曲子是焦仁家乡的舞曲,我把它记录了下来。这曲子里有些地方我觉得难以理解,便做了一些改动,可改了之后还是觉得不好,所以拿了来想请师父看看。”
荆又元接过曲谱来,先看了原曲,再看了他改的地方,随后沉默半响才道:“焦姑娘,这真的是你家乡的曲子吗?”
“是呀。”
焦仁道。荆又元便问她家在哪里国在何方。焦仁回答后他迟疑地说道:”可我感觉这个好像不是为人而谱的曲子,而是为水下的精灵谱的。”
焦仁一惊,暗道:“好厉害,他一瞧便瞧出来了。我若再想瞒只怕瞒不过,但也不能就告诉他真相吧?”
遂想了一想道:“这曲子是我们祖上流传下来的。据说是当时的一位艺人偶于月夜之下的海滨听到有音乐声从海底传出,因觉得好听便记了下来。”
“这就是了。不然以人来说,根本跳不了这种舞蹈。”
荆又元道。“未必,我就跳得了。”
焦仁道。“这曲子的节奏势如奔马、疾似闪电,人哪里能跟得上这样快的节奏。而且这又是水里的舞蹈,这不在水里,有的动作便完成不了。”
荆又元道。“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跳给你看。”
“这本不是为人而写的,你年轻,有力气,身体又灵活,虽然能跳,但到后来体力必跟不上,即便勉强能跟得上也失了美感。这就好比叫你举五十斤重的东西,你能轻松完成,但叫我们做就难了,即便有人能勉强举起,也一定很狼狈。““我就不会。”
焦仁说,把头向上一昂。荆又元微微一笑,转头对向阳道:“向阳,你所修改的地方是你认为人所不能及,故此将它改慢了,这原没错,但你没有从整体出发,全面考虑。通盘考量,这些地方的节奏实则更快,也更为铿锵有力,乃高潮中的高潮。另外,这曲子中还有一些错讹之处你也没有看出来。待我按其本意一并改过,焦姑娘再为我们跳,如何?“"可以。“焦仁说。”
向阳,你替我裁一块布来,再到屋里把笔拿来。你的琴自然是随身带着的?那就好,把它也拿来,等我改完了你就为焦姑娘伴奏。”
荆又元道。“是。”
向阳道。纸笔取来后,荆又元一挥而就将曲子改了过来,然后交给向阳,向阳便按弦而弹,焦仁随即应节而舞。荆又元在旁瞧着,一面便在膝盖上打着拍子。焦仁初时倒也从容,但到了后来果然有些力不从心,虽勉强跳完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她喘息了半日方才说道:“惭愧,果然跳不下来了。”
荆又元便道:“这本不是为人而谱的曲子,你跳不下来也正常。”
公孙二娘见她跳的虽非完美,却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这时见她懊恼便出言安慰道:“你能跳到这个程度已然不错了。”
焦仁道:“前辈有所不知,我们老板要我跳软舞,可我并不喜欢那种舞蹈,为此还跟他大吵一架,气得我差点走掉。这样,老板才答应让我跳一回劲舞。说若好便让我接着跳。不好,以后便再不准再跳了。我为了跳好这个舞,不知花费了多少功夫。这舞我们本是在水里表演的,因受场地所限,现在我不能在水里跳,便把有些动作略改了一下,谁想这样一来,便跟不上原来的节奏。他要是见了这样,哪还会让我再跳呢。”
说时便皱眉叹气。公孙二娘见她的爱好和自己相同,便更觉投缘了,忙又劝道:“你也不用发愁,把这音乐改一改也就是了。”
焦仁道:“那不就不是这个舞了?”
公孙二娘道:“这有什么,自古以来音乐和舞蹈被改编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了。我们作为舞者,最重要的就是通过肢体动作把我们要表达的内容表现出来给观众看,而你我两国在文化上存在差异,想让观众准确无误的理解你的动作所传达出来的信息肯定会有一定的难度,而且你面对的观众又非专业人士,这理解起来就更难了。就我的理解,你跳的这是一部舞剧中的一幕,是吧?既然是,这斩头去尾的只跳中间一段,观众更难看懂。你若整部都跳,只怕现在的观众又没那个耐心。所以我认为还是改一改的好。如果你能在这段舞前面加一个序曲,后面加一个尾声,中间部分略微简化一点,这样人们理解起来也会更容易些,你跳起来也没这么吃苦了。你若一丝不改,到时只会吃力不讨巧。”
焦仁便道:“前辈说的是。只是这样一来,这音乐也得改一下才好,这又怎么改呢?”
公孙二娘道:“这个就得看荆师傅的了。”
说着便对荆又元道:“你便替她改一改,可好?”
荆又元颇爱这曲子,也有心向国人推荐,听了这话便欣然应允,即刻改编起来。这里公孙二娘便来帮焦仁重新编舞。一时这里讲究完了,那里荆又元也改编好了,将之取名为《林妖之舞》。公孙二娘便道:“荆师傅,你就先演奏一下,可好?”
荆又元简短地说:“我今生不再弹琴了。”
公孙二娘劝道:“这又何必。不是说人死债烂嘛,先皇都做古多年了,你也就不必再遵守以前的诺言了。”
荆又元道:“承诺就是承诺。”
正在这时荆师母做好了饭菜,端了过来请大家吃,几个人便将这事搁置一旁吃起饭来。一时饭罢,收拾过碗筷,荆又元便对众人道:“你们在这少坐,我去去就来。”
说着便进屋去了。过了一会只见他托着一个木盘过来,盘子里放着些杯盏之物。他将东西放在桌上,随即拿茶匙在一个小小的盖碗里舀了些极细的白色粉末放入一个茶盏中,再用开水把它调成了均匀的膏状,然后他又分几次向茶盏中注入开水,一边注水还一边用茶匙慢慢搅动。七次注水之后便见乳雾汹涌,花香四溢。这时他又另取一杯,又用茶匙舀了一些红色的粉末,亦如前法调制成了一杯浓汁,然后再将这杯浓汁倒入之前的茶盏中。随着他手腕的运动,茶盏中便出现了一朵荷花。随后他又分别调制了一杯无忧花的,一杯兰花的,一杯含笑花的。众人在旁看着无不啧啧称奇。荆又元便道:“这是我新研制出来的花茶,你们尝尝。”
焦仁喜的早取了一杯在手,一面看一面忍不住赞道:“这么漂亮,叫我怎么舍得喝。”
说着端到鼻子上轻嗅,又道:“咦,这竟然还是两种花的香。”
荆又元道:“是的,这每一盏里的花是什么便是什么花的味道。”
焦仁道:“我这荷花是红色的,那杯兰花也是红色的,它们竟不是一个香味?你这是怎么一种颜色做出两种香味来的?”
荆又元道:“这什么花便取什么花的花瓣做,所以看上去它们的色泽虽然一样,但香味却各不相同。”
焦仁便又好奇,问道:“这花瓣又是怎么做成花茶的呢?”
荆又元道:“取清晨初开的花瓣,将它晒干研碎过箩,取其细末用模具压制成型,然后烘干,再用瓷瓶封严,要吃时便取出来,再把花饼捣碎过筛,将筛下来的细粉放入盏中,用水冲调即可。”
焦仁吐舌道:“这么麻烦啊。”
荆又元道:“生活也要有些诗情画意才有意思呀。你尝尝,看能不能猜出还有一种是什么花香。”
焦仁先尝了一口,只觉香甘重滑,回味无穷,便赞道:“真好喝,我恨不能一口把它喝光了。”
说着又细品了一品道:“这另一种像是茉莉的香味。”
荆又元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茉莉。”
众人正喝着茶,忽然一只大如纨扇的玉蝴蝶闻到茶香飞了过来,围着几个人打转,好似要分一杯羹似的,焦仁笑道:“这可没有你的。”
说着挥挥手将它赶走了。这时又有一只玉蝴蝶好似嫌这只蝴蝶没有眼力见儿,连花朵不花朵也分不出,便赶过来要教训它一下。这一只忙扇动翅膀波浪似的一上一下逃跑,那一只紧随其后追赶着。这一只见摆脱不了,只得改变策略急速上升,那一只却穷追不舍。这一只飞到高空忽地一敛翅,宛如急矢向地面飞坠,在快要落到地面时,忽地贴着花丛一溜烟飞走了,另一只猛然间失去目标,犹在半空里乱找。焦仁见它们娇娇弱弱,想不到竟也有快如闪电的时候,不禁赞叹。忽又想起在交子国的蝴蝶谷中看见的那只大蓝闪蝶,它要快便快要慢便慢,虽然身形巨大却也一样灵动自如。想到这她心中忽然一动,想如果编一段蝶舞,把软舞和劲舞结合起来,这样既照顾了爱看软舞的人,又兼顾了自己喜爱的劲舞,这样搭配起来肯定能让人耳目一新,那以后再慢慢的来跳劲舞也许会少很多阻力。正想着,就见荆又元说道:“我带你们在花园里走走,看看我种的花。”
说着放下茶杯在前面引路,带着众人穿花度柳在花园各处赏玩了一回。焦、向二人眼见天色已然不早,便要告辞。荆又元知道自家房舍低矮狭小住不下许多人,便也不挽留,将两人送出大门后对向阳道:“你带来的茶轻浮无比,很好,也很香,只是你以后不要再送我这个东西了,知道吗?你瞧,我有自制的花茶,这喝着也是挺好的。”
向阳道:“这是两种不同的茶呀。师父既然喜欢,我孝敬师父也是应该的,何况又只是很少的一点点,又不是很多。”
荆又元道:“我知道你有钱,能买得起,我是在为那些采茶人担心呀。要是没有人喝这茶,那些采茶人不就不必冒着生命危险去采摘这茶叶了吗?”
向阳不好违拗,只得道:“师父既这样说,我记着就是了。”
荆又元点点头道:“你们去吧。路上有车吗?”
向阳道:“有的。我们来的时候让他这时候到村头接我们。”
荆又元点点头,看着二人走远了才转身回去了。二人赶到前面,就见马车夫已在那儿等着了,二人忙上了车,让车夫把车子赶到镇上的旅馆去。车夫一扬鞭子,那匹小马便迈开细细的四条腿开路了。车上,焦仁便闲话道:“向师傅,你说我跳《林妖之舞》时打出公孙师傅和你师父的名号,是不是能吸引到更多的人?”
向阳道:“当然。我之前一直担心你选的舞蹈演出后反响平平,所以听到公孙师傅在我师父家便已想着让她来指点指点你了,想不到我师父竟又为你改编了曲子,这有了他二人的加持,一定能吸睛无数。只是我师父的名号你最好还是不打的好,他先前不是说:‘承诺就是承诺’么。这话你想想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焦仁道:“他说的那是弹琴,而这是谱曲,这两个不是一回事。”
向阳道:“我师父爱惜名声,我不想让不知道内情的人误会他又弹琴了。”
焦仁便道:“其实你师父琴艺那么高超,说不弹便不弹了,实在可惜。”
向阳道:“谁说不是呢。其实要我说,师父他老人家也太爱惜名声些了,这爱太过便会迂。想当年他弹《天女散花》时,一曲抚罢,满天飞花。这样的琴声谁不爱听,可他说不弹就真的再也没有弹过了。”
焦仁道:“这也说不上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条而已。”
向阳道:“这还不迂?那好,我再说一个你听。刚才我们走的时候,我师父叫我以后不要再买茶叶给他,你可听到了?”
焦仁道:“是呀,听到了。”
“从这你便能瞧出他的迂来。”
“这话怎讲?”
“我们国家地势平坦,唯有北面靠近国界的地方有一座大山,名叫天山,据说从这里可以到天上去。在这天山的北坡生长着几十株千年古茶树,每年能采得几斤茶叶,这制出来的茶便是‘雾里青’。这茶清香无比,产量极少,因此卖的比黄金还贵,有黄金易得,雾里青难求一说。他喜欢喝茶,却又不许我送,我若不听他的,他便会生气,将人连茶一并赶出门来。究其原因就是这茶叶太难采摘了。”
“哦?”
“这茶树生长在天山的悬崖峭壁上,采摘难度非常大,经常有人为了采一点茶叶而摔死的,所以师父他顾念生命,不让我买来送他。”
“这是你师父菩萨心肠呀。”
“可是你也想想呀,你不喝难道别人也跟你一样不喝?只要有人喝便有人去采,那结果还不是一样?再说他弹琴这事,我们是艺人,雇主要我们弹什么便弹什么。可他偏不,非得弹自己想弹的。这下一辈子弹不成了。其实要我说,人生苦短,对于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我们何必如此执着。这社会虽说是个大泥淖,但我们只要站在高处即可,何必离他十万八千里,你说是吧?”
“人都是在为自己的心而活,他不这样做肯定不快活。”
“我这也是心疼他老人家呀,年纪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这么看不开呢。只要他肯出来,不是照样要什么有什么嘛,哪会像现在这样清贫。而且,他不是痛恨现今艺术界的烂俗艳丽之风么,只要他出来,以他的实力,一改现今之风也不是不可能。”
“人各有志,这强求不来。”
焦仁道。“说到这,我又想起我们国家的一个奇人来,他叫莫非,是个能工巧匠。他曾经制造过一只木鸟,一连在天上飞了三日三夜也不降落。他说他还要造一只更大的能把人带到天上去的木鸟。你说谁不想像鸟儿一样飞,飞到天上去看一看?所以一时间到处都在说这事,后来连皇帝都知道了。皇上听了大为惶恐,害怕人们出去了会让外面的人知道我们这个地方,然后见这里好,也乘坐木鸟飞进来,于是立即将他抓了起来。在狱中,他却还不肯断了这念头,结果被砍了头,死的时候才三十几岁。所以做人呀,还是不能太一根筋了,不然大体逃不出两种命运,一种便是年纪轻轻就死掉,另一种便是像我师父一样一生困顿。”
对他的感慨焦仁并没有在意,她只关注到天府国对莫非的态度,这跟自己国家对待老祖母何其相似。可是这政策真的管用吗?鲛国的边境上有人值守,她不也照样来去自如?这天府国虽说地里位置好,四面都是悬崖峭壁,可自己不还是进来了?所以这哨所、这地理位置就像家户人家门上挂的锁,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如果想不被欺凌,就只有像老祖母说的那样自身强大才行。这样一想,她便忽然理解了老祖母的拳拳爱国之心。一时之间她有一个冲动,想把安乐岛覆灭的事跟向阳说,告诉他这个世上只有拳头硬才是王道。她还要告诉他,虽说这里现在很安全,但保不住千百年后还是这样。这世上有太多的意外是没有人能够预料到的,比如她的到来。可是她不敢说,因为她答应过老祖母,不向任何人透露鲛国的事,她自然不能言而无信。而且她还有一个担心,万一这一说反而提醒了这里的人,他们立即派人把她抓起来,那这岂不是自取死路?可是这有话不说,就像是看见一个盲人走到悬崖边,马上就要掉下去了,而自己却不出声制止一样,令她十分难受。她想了一想便委婉地说道:“你们这里没有内乱,如果有内乱,这一马平川的连个跑的地方都没有。如果有木鸟的话,能飞到外面去躲一躲也是好的。”
向阳道:“我们国家这么富庶安康,人民又都衣食无忧,哪会有内乱发生。”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