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剑鱼见焦仁不分好人坏人,一概要救,一气之下掉头就走。焦仁忙要来追它,忽听身后一条海豚在喊救命,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钟三郎见人人都有海豚相救,独他没有,而此时焦仁又只顾着去追剑鱼,不管他了,恰巧这时又有一条海豚经过他身边,他便不顾一切冲上去一把抱住。这是一条尚未成年的海豚,驮一个人本有些吃力,钟三郎再给它来个热情的拥抱,它如何还能受得了,忙百般挣扎,无奈抱住它的两个人像藤壶长在它的身上似的,怎么也甩不掉,情急之下它不免求救。焦仁见情况危急,只得冲着远去的逐电大声喊道:“逐电,你以后不要到这里来了,再过一两天他们不抓海参便会在这一带打鱼,到时你在这里就危险了。”
说罢也不知它听见没有,忙过来解救这条倒霉的海豚。钟三郎此时抓住了海豚。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哪肯放手,焦仁只得将他击昏,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的双手从海豚身上抠下来。这海豚减了一个人的分量,这才得以浮出水面换一口气。这里焦仁便拽着钟三郎的头发向远处的海岸游去。上了岸,她将钟三郎掷在沙滩上。过了一会儿钟三郎醒了,他见自己躺在洁净柔软的沙滩上,而不是幽暗冷寂的海底,知道自己还活着,不由的热泪盈眶,心中泛起一股向上苍感恩的热流。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灿烂,风又是那么宜人,他一时之间不由的闭上了眼睛,叹息出声。尽管他的衣服还是湿的,裹在身上极不舒服,但他还是愿意就这样躺着,哪怕一直躺下去也好,因为他实在太累了。可是转瞬之间仿佛梦醒了似的,他忽地坐起,眼珠子在眼眶里咕碌碌地乱转,这时便看见了焦仁。“快起来。”
就听焦仁命令道。“是。”
他说,一手撑地艰难地站了起来。“走,快走,给我拿玉匣去。”
“是。”
“你要是敢耍什么花招,我现在就把你弄到海里去,你信不信?。”
焦仁警告道。“我不敢,我不敢。”
钟三郎看着冲到脚边的浪花道。“那就走快点。”
钟三郎在前面领着焦仁往自家的方向走去。走出三四里地之后,他的手脚便走开了,身上的血液也流得顺畅了。在海边时他不过是惊蛰时期的爬虫,到这时便已是春分时候的了,不仅动作敏捷,连头脑都异常活跃,心下便想道:那个黑匣子并不值钱,还了她也没什么,只是她在海里那样整我,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再说她若是到吴秦那里去问槐玉的事,搞不好便会知道我骗了她,到时又要生出一些事情来。不如就此机会请她到我家里去坐坐,趁便想个法子把她抓起来送到衙门里去,或者干脆弄死算了。心里虽然这样想,可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对焦仁仍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不一时到了钟三郎府邸,看门的看见钟三郎一副狼狈样,忙跑上来问道:“老爷,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来福呢?”
钟三郎也不回答,直奔进去,又扭头对焦仁道:“焦姑娘,请。”
焦仁便一步跨进门去。开门的便随手将门关上了。钟三郎进了院子忙吩咐看门的去叫旺财,“让他到外书房来。”
看门的答应一声忙去叫人。焦仁心想:这叫人干什么?便不再往里走。钟三郎见她起疑,忙道:“我们到书房去,我叫旺财去把玉匣子拿给你。”
焦仁便又往里走去。刚进了垂花门便见旺财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门房。钟三郎一见旺财,腰板立即一挺,指着焦仁对旺财道:“你快给我把她抓起来送到衙门里去。就说我说的,她要敲诈勒索我,请县老爷查办。”
焦仁听见这话像被打了一下似的发蒙,又见旺财揎拳撸袖的来抓她,忙往后退了一步,嚷道:“什么,你说我敲诈勒索?”
钟三郎狞笑道:“不是吗?你不是要冰珠、冰鲛纱和玉匣子吗?这些东西在哪,啊?这不是敲诈勒索是什么?”
焦仁气的浑身发抖,怒斥道:“你在海里时说你把玉匣子给你的儿子玩了,这时反不承认,还告我敲诈勒索,你到底要不要脸?你说我敲诈勒索,我还要告你谋财害命呢!”
钟三郎阴笑道:“好呀,我怕你不认得路,让旺财送你去。旺财,还不动手?”
旺财立即扑将上来,如鹰拿燕雀一般将焦仁抓住送往县衙去了。这里钟三郎便又让门房去把鸿运叫来。鸿运来了,他便吩咐道:“你去找一艘船,马上到风暴岛去。我的船在风暴岛附近沉没了,船上的人可能都上了风暴岛,你叫人去把他们接回来。”
鸿运应了一声正要走,钟三郎又道:“等等,你先去账房通知一声,让账房上准备一百两银子,我等会要用。”
鸿运答应一声,便先去了账房。这里钟三郎便进屋洗澡换衣。这且不提。且说焦仁被扭送到县衙,先关进了羁候室,只等来日过堂。这羁候室里有五个人,其中三个人是完不成赋税被抓来的,还有两个是因为犯了偷窃罪。这五人见又进来一位,而且还是个外国人,年纪又小,不免好奇,都围了上来问缘故。焦仁便将事情的始末略略一说,这几个人听了无不义愤填膺,同时却又止不住的为她叹息。内中一个人便道:“你的东西只怕要不回来了。”
“为什么?”
焦仁问。这人道:“你还不知道吧,这钟三郎是吴镇一霸,仗着和本县的阴县令有些交情,一直欺男霸女,鱼肉百姓,人们都是敢怒不敢言。他家里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就这样他还不满足,只要看到别人有什么好东西,他便要千方百计弄到手。你的东西既入了他的手,他哪肯再还回来。”
“那这岂不是连王法也没有了?”
“王法?他钟三郎便是王法。你想想,如果真有王法,他还敢把你往这送?”
“那这阴县令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你知道这阴县令原先是干什么的吗?他原先是个商人,后来发了财便花钱捐了这个官。虽说当了官,可他骨子里还是一个商人,上任之后他一不看金科,二不看玉律,凡事仍一味以钱字当头,利字当先。有道是:‘钱可通神。’又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贪钱,而钟三郎又恰恰有钱,他俩便一拍即合狼狈为奸。你碰上了钟三郎,若自认倒霉也就算了,可你却偏偏这么一闹,别说东西要不回来,说不定还得被阴县令扒下一层皮来。远的不说,单明日过堂你就得塌成皮,不然就得破费。”
“这怎么说?”
“阴县令有一句口头禅:‘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会来告你?他咋不告别人?可见你就不是一个好的。’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被告,走上来便要先领二十军棍。若不想挨打也有一个法子,就是奉出五两雪花银子。”
“这不是行贿吗?”
“你说话这么顺溜,可想不到对我们国家却一点也不了解。在我们交子国,除了刑法之外,与之相匹配的,还颁布了一套罚科。这罚科的开篇便是:钱可赎一切罪,一切罪皆可用钱赎。在本国,即便杀了人,只要有钱,花点钱也就没事了。你看法律都这样规定了,又何来行贿之说?”
“那这样一来富人不是可以为所欲为了?因为他有钱啊,到时大不了花点钱。”
“谁说不是呢。”
“可是这样的规定好处在哪里呢?”
焦仁道。“这还不明白,国家有钱了啊。”
“可是,一个国家不是应该以江山和百姓为重吗?”
这人正要说话,就听狱卒喝道:“还不闭嘴,想讨打了吧?”
这几个人便都住了口不敢言语,各自找个角落蹲下。这且不提。且说次日差役将焦仁带到大堂,焦仁不懂这里的规矩,到了堂上也不下跪,只站在那儿偷眼向上瞧。只见这阴县令生着一张大圆脸,一张四方大口,眼鼻却很小。仿佛嘴巴太大挤占了眼、鼻的位置。又仿佛上天在造他的时候,只顾着造脸了,待发觉泥土不够作眼、鼻时,只得从嘴巴里抠出些来潦草塞责。此刻他端然上坐,头上戴着乌纱帽,穿着蓝官服。那乌纱帽的帽翅上用金线绣着两铜钱,那官服的胸前则是用五彩丝线绣的海水江牙图案。只是那海水托举的并不是红艳艳的日头,而是一枚金光四射的大制钱。她再一瞥眼,就见堂下她的身边,当庭跪着一人,再仔细一看,却是来福,她便知道岛上的人已经获救。她见他跪在那里,心下疑惑,便想:他为什么要跪在这里呢?哦,是了,定然是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跪在那里想请求原谅呢。正想着呢,就听阴县令把惊堂木一拍,喝道:“上来者何人?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焦仁听他这样说便知道在大堂上是要跪着听审的,但她却不想跪,便回道:“我是焦仁。我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跪?”
阴县令便生了气,道:“好个刁民,还不快快跪下,不然找打。”
两旁衙役便喝起堂威来。焦仁认为下跪便是认罪的表现,所以仍立而不跪。这时便有衙役上来将她强行按跪在地。可一放手她又站了起来。阴县令动怒道:“好你个焦仁,见了本官竟敢不跪,这是藐视本官。藐视本官便是藐视王法。来呀,左右,给我打***棍。”
说着扔下一只朱签。便有一衙役拾起朱签,又有一衙役提着刑仗过来,两人合力将焦仁拖翻在地便要动刑。这时阴县令便俯身向前,伸长了脖子问道:“你可想免了这顿打?”
焦仁见要动真格的,便想起狱中那个人的话,心下想道:“我又不是没钱,何必找这顿打。”
想着便道:“乞免。”
两衙役便松了手。阴县令便拿眼一瞟孔目。孔目立即会意,提笔在本子上写道:“今焦仁以五两银子免***棍。”
这阴县令审案时,向来用两个文书,一名书办,一名孔目。凡书办所记俱是要上呈的,而孔目所记则是阴县令留着自己看的。两人所记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凡不同之处便是阴县令中饱私囊之处。如此记录,虽然麻烦,但却有两样好处:其一,上面来人查案时不容易看出端倪;其二,退堂之后阴县令也容易算出自己所得,不至于公私弄混。那书办和孔目对于自己所做之事早已熟稔于心,根本不用阴县令提醒,只是阴县令总是忍不住要提醒一下。闲言少叙,言归正传。当下阴县令见孔目来了,便又动问道:“焦仁,今天钟三郎告你敲诈勒索他,可有此事?”
焦仁回道:“大人,他这是血口喷人,事情是这样的…”阴县令不等她说完便冷笑着打断道:“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会来告你?他咋不告别人?可见你本就不是一个好的。而且就凭你刚才在大堂上的表现,本官就知道你是一个难缠的,要不让你见识一下本官的威严,谅你不肯从实招来。来人,与我拿下,再重打***板。”
焦仁见又要打,只得再次乞免。孔目又大笔一挥记上纹银五两。阴县令见眨眼之间便有了十两银子,禁不住满面笑容,连声音也柔和了,问道:“焦仁,你有什么话要说,尽管讲来。”
焦仁便将事情的起因经过略述一遍。不过她并没有讲剑鱼救她这种在外人听来匪夷所思的事。阴县令听完便抓住这一点问道:“你既被捆住了手脚,当晚又是狂风暴雨,你如何能够逃生?”
“上天佑人,不拘一格。”
焦仁含糊道。“此言不能令人信服。来富,你且说说当天的情况。”
“大人,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我们见赶不回去,晚上又有暴风雨,因此便在一座小岛旁泊了船。刚好焦仁他们的船也停在那里,两条船便靠在了一起。那天晚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第二天早上我们正要走,忽然听见吴秦在那儿哭,我家老爷便问他为什么哭,他说槐玉不见了,肯定是因病因残想不开,投海自尽了。当时焦仁也不在船上,他便猜测她是为了救槐玉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失足落水了。我家老爷听了,见他哭的伤心,便派人下海去找,不过却没有找到。大人,这就是事情的经过。大人请想,我们如果绑了她,再把她扔到海里,那天晚上风又大浪又急,她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还活着呀。”
“你胡说,你们明明绑了我的。”
焦仁听他一派胡言,忍不住嚷了起来。“咄!本官没有问你,不得说话,若擅自开口定当掌嘴。”
阴县令一拍惊堂木喝道。又向来富道:“你接着说。”
“这次我们出海收海参,回来时经过风暴岛,船忽然被一条剑鱼刺穿了,船里进了水,沉了,船上的人纷纷跳水逃生。我听我家老爷说这位焦仁不知为何当时也在海里。她水性好,便救了我家老爷的命。我家老爷要谢她一百两银子,喊她到家里去拿。她便跟着我家老爷去了。到了我家老爷家,她看见我家老爷家甚是富有,便动了贪心,想多要一点。我家老爷也答应了,说给她一千两。可她还不满足,非得让我家老爷分一半的财产给她,还说若不是她救了我家老爷,我家老爷早死在海里了,那这房子、房子里一切都不是我家老爷的了。我家老爷没有许多现银,便好说歹说,可她就是不同意,我家老爷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派人把她送到大人这里来,希望大人能够帮我家老爷调停调停。”
“她一上堂我就知道是个刺儿头,听你一说,果然还真是一个刺儿头。焦仁,对来富说的你有何辩解?”
阴县令道。“大人,他这是在瞎说。钟三郎根本没有说要给我银子,我也不要他的银子。我只是想要回被他抢去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黑玉匣子,还有一包冰珠,一匹冰鲛纱。”
“这一包宾珠有多少颗?”
“我不知道,我没有数过。”
“你自己的东西,难道连多少个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母亲给了我,我却从来没数过。”
阴县令摇头道:“这宾珠乃贵重之物,一颗便价值不菲,更何况一颗。你有一大包竟然说不知道有多少颗,谁信?你真要有这些宾珠还需下海抓参?再说了,那冰鲛纱更是无价之宝,你小小一个女子,又怎么会有。”
“大人,我是真的有这些东西。我也真的不知道这些东西值钱。我们那没有钱这个东西,我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值钱?”
“你们那里没有钱?”
“是。”
阴县令大为诧异,低声问身后的愚忠道:“真的有地方没有钱吗?”
愚忠道:“这还真不好说。据我所知,有些荒蛮之地确实没有钱币,那里的人都是以物易物的。”
阴县令便犯了难,想了一想便又问道:“来福,焦仁说钟三郎抢了她的宾珠、冰鲛纱,还有一个玉匣子。你可看到你老爷家有这三样东西?”
“小的从未见过。”
“这冰珠、冰鲛纱是稀罕之物,便有,想来也不会让你看到。但她说钟三郎把玉匣子给了他的儿子玩,这玉是不值钱的,你理应能看得到。”
来富忙道:“大人,她这是满嘴胡话。我家小少爷我经常能见到,我就没看见他玩过什么玉匣子。我家老爷老来得子,疼爱的什么似的,家里什么金的银的没有,倒给他玩一个破石头?”
“焦仁,你可听清楚他说的话了?”
阴县令问。“大人,钟三郎亲口对我说的,他说他把玉匣子给他儿子了。大人只要派人到他家去搜,一定能搜得到。到时我们在大堂上当场试验,大人便知道钟三郎确实是抢了我三样东西。”
焦仁忙道。阴县令收了钟三郎一百两银子,哪会派人去调查,当下便冷笑着说道:“钟三郎家财万贯,他会看中了你一块破石头?再说,他们既然捆住了你的手脚然后扔到海里去,那你又如何能够逃生?我看你就是敲诈不成便编造出这种故事来想栽赃陷害。本官本念你救人有功,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只是你敲诈勒索数额巨大,实不应赦免。何况你见达不到目的,便口口声声说钟三郎杀人越货,这又构成了诬陷罪。所以现在二罪并罚,本官判你十年监禁,即刻发往孟州城。”
也不管焦仁如何抗议,喝一声“退堂”一拂袖子走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