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她在不受自己控制的情况下睡着了。她记不起自己刚刚清醒与入睡的分界，整个人如同被人迷晕般意识中断。联想起那些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直接睡着的老人，与这两天突然出现的记忆力衰退，她整个人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中。她不由得摸摸嘴角，幸好，自己并没有流口水。“都说不要买懒人沙发了！”
她恨恨道，远离那沙发，把它当做会吸食人类精力的妖怪。诺诺坐上去，把双腿盘起，问：“为什么？”
亦慧没理会他。此时陈嘉民走进书房，见亦慧边举着镜子照，边摩挲自己的脸蛋，一脸怪异表情，便问：“怎么啦？”
“我是不是老了很多？”
陈嘉民诧异，怎么突然这么问，多看了她两眼，才说：“你很年轻。”
“你在安慰我。”
亦慧道。陈嘉民发誓他说的是真的。虽然和亦慧同龄的他，腰身已经发福，发际线也往后褪去。可亦慧仍旧当年的模样，眼眸明亮，皮肤紧致，生过孩子的身材依然苗条。这太不公平了，岁月在他们身上一样地流淌，但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我说的是真的，如今和你站一块，被你一衬，都好像大你好几岁了。”
陈嘉民说道，绕到亦慧身后。亦慧嘴里哼一声，似乎并不受用。陈嘉民凑到镜子跟前，又道：“你用的什么保养品，我能蹭一点吗？”
“就那些，你爱用就用吧。”
陈嘉民凑近看亦慧的皮肤。发现她白皙的脸颊上长了几点淡淡的雀斑，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容貌，反而显得俏皮。他感慨道：“果然基因才是决定性因素啊。”
他想起他那没见过几次面的丈母娘王意君。她今年也快六十了吧，看起来比普通妇女还要年轻个十几岁最少。你和岳母长得很像，不怕老。差一点点，他就从嘴里冒出这句话。幸好他智商在线，及时止住声带振动。但亦慧似乎猜到了他即将要讲但未讲的话，变了脸色，把镜子放下，说：“或许吧。不过，精力、记忆力、智力越来越消褪，有个年轻的皮囊又有什么用。”
陈嘉民干笑了两声。亦慧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下来，岔开话题，问：“你们今天玩得怎样？很开心吧，乐不思蜀了。”
“四点钟就走了，结果路上塞车。明年地铁通了就好了，不用堵在路上。”
说到这，亦慧才想起车子被刮蹭这茬，便和丈夫讲了，让其明天下班后去取车，又说明早开车送他上班。陈嘉民倒无所谓，只说：“不用，你明早还要赶几个店开会，我自个搭地铁，还快。”
说完，他便走进厨房，开始做晚饭。亦慧本想赶诺诺出去，好不受打扰地工作。但见诺诺安安静静坐着看书，便作罢，转身点开公司OA账号，开始审批流程。亦慧集中火力，总算将她分管的四家商场其中的一家的员工请假申请批完。扭了扭肩，略作活动后，回头望望。她怀疑儿子也在懒人沙发上睡着了，不然怎安静得很。但诺诺并没有睡着，而是拿着一本书看得入神。亦慧好奇，站起来，走到儿子身边，低头一瞧，原来他看的是《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瞧这封面，不像新书，便问：“哪来的？”
“小姨家拿的。”
“过完这个暑假，你就六年级了。”
“哦。”
诺诺头未抬起，只是嘴上应道。亦慧本想让儿子产生些许紧迫感，哪知失败了。她有些气急败坏，问道：“你知道我刚刚在和你说些什么吗？”
诺诺这下更懒得回答了。亦慧有些生气，拿出手机就想找妹妹投诉。说了多少遍，别给诺诺买闲书看，她就是不听，还美曰其名“扩大阅读量”。这些闲书，看再多，能增加个屁的阅读量，还不如多背几个英语单词。但信息还未打出去，她便删掉，转而在网上书店买了《哈利波特》全套英文原版。之后，心情大好，又将另一个店的请假审批给批完成。时间恰好到了饭点，陈嘉民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招呼亦慧与诺诺出来吃饭。诺诺把书带到了饭桌上。亦慧终于忍不住，说了他两句。“吃饭就吃饭，看什么书！”
诺诺嘟囔着：“你们还不是边吃饭边听音乐……”边念念不舍地把书丢在书房。家里确实有吃饭听音乐的习惯。陈嘉民打开音箱，连上手机蓝牙，点开听歌软件，选了一个音乐电台，随机播放歌曲。亦慧入座时，管风琴庄重的前奏响起，如触电般，她全身的鸡皮疙瘩全起来了！答案已经揭晓，那男人的头像便是《歌剧魅影》中“魅影”的面具。前年她公费去纽约旅游时，还自己一个人跑到百老汇看过这剧目的。音箱里飘出的男女歌声进入了高潮，亦慧如亲临现场。她沉浸在魅影爱而不得的情绪之中，仿佛她去年坐在台上的心情。但除了共情，她更多的是嫉妒的心情。虽然音乐剧与舞剧不同，但同样属于舞台。若当年她的腰胯没有受伤的话，她而今也将站在全高处的舞台闪闪发光。而若不是当年王意君吵着要和爸爸离婚的话，妹妹也不会因此进了医院，她也不会因为送妹妹急诊而比赛迟到，赶着上场时没做热身，因此受伤，从此无缘舞台。想到此，亦慧口腔里的上下排牙齿如同两片薄而利的侧刀，把一整块牛肉嚼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