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歧路(1 / 1)

初夏的第一场雨来得早又急,上午还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下午铺天盖地的雨水便如同蛛网般密密匝匝地笼了下来。

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凉意,许卫松抬头看了眼天色:“回教室不?不是说一会儿就公布分班情况了吗?”

叶慎安弯腰拾起地上的篮球,纵身而起,稳稳地将球投入篮筐:“你先回去吧,我再去室内场地打会儿球。”

许卫松挠挠后脑勺:“你打了两小时不累吗?”

“不累。”

“呃,那我先回去了啊。”

“嗯。”

送走许卫松,叶慎安抬手擦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朝体育中心走去。

最后,他还是贪图不用记背大量的资料选择了商科。许卫松亦然。倒是赵希茜跌破眼镜,为简辰投奔理科。四人组就这样暂时分开了,说没有不舍是假的,但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想见的话,就能见到。他一贯想得开。

可能受了天气影响,体育中心这边居然没什么人。叶慎安掸了掸衣服上的雨珠,环视四周,目光在大门口的剑道馆指示牌上停住了。

之前一直知道学校有这么个地方,但从没去过。在那家击剑馆被林粤虐得落花流水的事情明明没过去多久,但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已经是一件很遥远的事了。

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最近林粤都不欺负他了。

不过,也不到完全说不上话的地步。好比上周,林粤就主动跟他说话了。那天学校把体育节的个人奖状分发下来了,作为班长,林粤负责把它们交给每个人。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她从抽屉里拿出了那张属于叶慎安的奖状,第一次主动来到了他的座位前。

“这是你的。”她把那张轻飘飘的纸放在他的桌上。

叶慎安怔了片刻,才抬起头。晚春带着翠意的阳光从洞开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林粤长长的睫毛上,她定定地和他对视,眼里已经没了那些狡黠而生动的情绪,完完全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他大脑忽然空白了一下。

“谢了。”面对这样的林粤,叶慎安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嘴角,这个笑容过分若无其事了,反而显得有些轻佻。

看着这个陌生的叶慎安,林粤同样呆了呆,良久,才淡淡答:“不客气啊。”

窗外的天气明明还和刚才一样,光如金,金如雨,但叶慎安就是觉得,整个教室里的气温变了。

是变得冷了吗?不应该呀。明明夏天就要来了。

如叶慎安所料,剑道馆里也是空荡荡的。

他回头看了眼窗外,不过一会儿工夫,雨势大了不少,蜿蜒的水流不住地冲刷着玻璃窗,空气里隐约有浮尘飞扬。

把湿漉漉的篮球抛到一边,他在道场里席地躺下了。原本是想来满足一下好奇心的,结果这里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如此想着,叶慎安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门外响起了一阵模糊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叶慎安本能地坐了起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门边先露出了一双白色的运动鞋,然后是一双修长的腿。叶慎安的视线慢慢上移,最后是在林粤的脸上定格。

“真巧。”这一次,他先打了招呼。

兴许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林粤的脸上明明白白摆着惊讶的情绪,许久,才闷声答:“怎么,你不去看分班表吗?”

叶慎安笑了:“你不也没去吗?”

“也是,我先去换衣服了。”

“等等。”他叫住她。

“嗯?”

“打一局吗?”

“……我不会让你的。”

地上的人微微挑起眉:“我也不稀罕。”

“那好,里面有公用的装备,你凑合一下换上吧。”

“林粤。”

“还有问题?”

“没……”叶慎安悻悻地耸了耸肩,“你一直有来这里吗?”

“偶尔。”

“嗯。”

真是无聊至极的对话,叶慎安觉得没劲透了。想必林粤也是同样感受,所以才不再搭理他,快步走向了更衣室。

“给你十五分钟,过时不候。”

她离去的背影犹如一幅清风道骨的白描,一笔一画写满了疏离。

一局比试下来,叶慎安依然毫无还手之力。摘下护具,他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另一边的林粤收了剑,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语气不冷不热:“你还真是毫无长进。”

叶慎安听罢又用力地吸了口气,笑得随意:“一直是啊。”

“所以才不学理科?”

“嗯。”

“我没有看不起商科的意思……”

“我知道,两回事。”叶慎安说着摆了摆手,又舒舒服服地躺回了地上。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一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蜗牛正沿着玻璃往上爬,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痕迹。乌云散去,天如水洗过的织锦,蓝得艳丽。

“我走了。”是林粤的声音。

叶慎安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懒洋洋地说了声“拜拜”。

又过了一阵,剑道馆恢复到起初的安静。刚才的那只蜗牛爬到了玻璃窗的最顶端,却好像突然陷入了某种困局,不知道下一步往哪里去,因而一动不动。

叶慎安转了转眼珠,瞥见墙上的时间,一下子坐了起来——该回去了。

快走到高中部的时候,叶慎安远远看见了个熟人,他不禁一愣:“酒酒?”

听见有人叫自己,酒酒忙回过头,发现是叶慎安,立刻露出了两个甜甜的酒窝:“欸,小哥哥,好巧啊!”

叶慎安还是一头雾水:“你怎么在这儿?”

他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读女校啊。

“我转学来啦!”

“转学?”

“嗯,家里人讨论了一下,说我还是跟哥哥念一个学校比较方便接送,就转学过来这边的初中部了。”

“那你怎么跑到高中部来了?”

“嘿,今天只是办手续不用上课嘛,我就想着干脆溜过来偷看一下哥哥。不过到了这边才发现人太多了,有点儿……不好意思。”

叶慎安这才注意到,酒酒脸上浮着淡淡的红晕。小姑娘就是小姑娘。

他笑着指了指楼上:“你哥的教室在三楼最左边那间。”

说罢想了想,又道:“要不,我陪你上去吧?”

“真的?”

“嗯。”

“谢谢小哥哥!”

“酒酒,你以后还是别叫我小哥哥了……”他之前就觉得这个称呼怪怪的,程少颐和他同年,是“哥哥”,怎么到了他这里,就莫名其妙变成“小哥哥”了?“我也有个哥哥,在家里排老二,你以后就叫我‘二哥’好了。”

酒酒格外上道:“二哥。”

小姑娘不仅长得可爱,嘴也特别甜,叶慎安满意地颔首:“走吧。”

雨后楼梯湿滑,叶慎安走在前头,不忘提醒身后的程酒酒:“你走慢一点,别摔倒了。”

2)班的教室在二楼,大门刚好斜对楼梯口,经过时,叶慎安往里张望了一眼,公告栏前挤满了人,分班结果已经出来了。叶慎安顿了顿,加快了脚步。

身后的酒酒忽然开口了:“二哥,如果你还有事的话,我就自己上去吧。”

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就这么有眼力,叶慎安忙不迭摆手:“不是正事,我先送你上去。”

“谢谢二哥。”

叶慎安被她逗乐了:“你怎么这么讲礼貌啊?”

“欸?难道不该讲礼貌吗?”

“哈,也对。”叶慎安讪然,不知不觉走到了三楼。

左手第一间是年级办公室,大门正敞开着,叶慎安一眼看见伏案工作的leslie。分科后他负责带理科班,这意味着他不再是他的班主任了。想起入学那天滑稽的相遇,叶慎安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竟然有点儿怀念。

见他忽然笑了,酒酒好奇地问:“二哥,你在笑什么呀?”

“没……”

话音未落,叶慎安的目光便撞上了迎面走来的那个人——刚从办公室后门出来的林粤手里正抱着一沓厚厚的资料,和叶慎安对视一眼后,她迅速地侧过身,主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这待遇叶慎安从没得到过,放过去,林粤大概只会跟一尊佛似的命令他:“麻烦让开。”

她真的变了。

两人自然而然从对方身边擦过,叶慎安背后还跟着条小尾巴,谁都没开口说话。

来到(9)班门口,程酒酒总算找到了程少颐。这大冰山冷归冷,好歹知恩图报,诚恳地跟叶慎安道了声谢,才回头开始教育酒酒,说她任性。

叶慎安打量了几眼这对一点儿都不像的兄妹,自觉功德圆满,朝酒酒做了个“拜拜”的口型,转身朝楼下走去。

今天也是和林粤同班的最后一天了啊……他竟然直到刚才,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走到楼梯间的拐角,他缓缓顿住脚步,望了一眼教室里那个分发资料的人。明天他们就要去往新班级了,那些没能解释清楚的误会,似乎也再没有了解释的机会。

不,其实根本不需要解释了。已经不重要了。他们都有了新的角色要去扮演,而那里面,并没有彼此的戏份。

眨眼六月。夏至,汹涌的热浪一夜席卷人间大地。

在球场上跑动了不过五分钟,叶慎安便感觉闷出了一身汗。

中场休息,许卫松抛给他一瓶冰可乐:“听说今年嘉年华,我们希茜妹要代表他们班表演独舞。想想她还真可怜,为了简辰报了理科,竟然没能分到一个班。”

知道他话痨的老毛病又犯了,叶慎安直接捡起地上的球抛进他怀里:“你到底渴不渴,话这么多,不喝水就上场!”

“就是场友谊赛嘛!”许卫松忍不住抱怨。

说也神奇,这次分科,孔诗雅竟然和他们分到了一个班,还做了他们的新班长。和林粤那种冷淡的“执政风格”相比,孔诗雅这人明显热情得多,每每学校有什么活动,都是响应得最积极的那个。就连这场篮球友谊赛,也是她主动张罗的。

叶慎安本来没有兴趣,但因为上回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她,心里总怀着一份愧疚,所以这次孔诗雅一开口,他就答应了。当然,赢球的觉悟他是没有的,配合着打完全场就行。

短暂的休整结束,裁判吹响了继续比赛的哨音,叶慎安起身,再次走向球场。

今天他们对阵的是(9)班,也就是程少颐所在的那个班级,不仅如此,林粤如今也在那个班里。不过她现在已经不做班长了,而是改当学生会主席——建校以来第一个来自十一年级的主席。这名头听上去就风光,事实上也的确风光,她刚当选那会儿,这事一度轰动了整个高中部,就连从不关心这些的他也听人讲了不知多少遍。

“叶二!你发什么呆呢!”

听见许卫松在叫他的名字,叶慎安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队友传过来的球稍有些偏,他没能准确接住,反倒被(9)班的人截了过去,只见对方一个漂亮的上篮,球进了,现场响起一阵热烈的呼声。

许卫松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用胳膊撞了他一下:“你磨洋工也磨得有诚意一点儿啊,别让(9)班的妹子看了我们的笑话!”

叶慎安一愣,摊手笑:“那就看啊。”

“你脸皮还真是越来越厚了。”

“还成吧。”

两人正说着话,球场边忽然响起了一阵骚动。

球场上的人多少因此分了神,纷纷转头去看热闹,叶慎安也不例外。

“哇哦,陛下来了!”

开口的这位是(9)班的主力,校篮球队队长,名字叶慎安不知道,身高倒是明明白白190还有找。

听见他的话,叶慎安的神情蓦地一凛,缓缓将脸转向他看着的那个方向。果然是林粤。

叶慎安莫名想笑,这群人是光长四肢没发育脑子吗?不过是林粤来看个球赛,值得跟过年似的兴奋?

“陛下可是从没有来看过我们校队的比赛啊……”

看来(9)班的这个年还没过完。叶慎安满脸嘲讽,不紧不慢地向记分牌旁的裁判挥了挥手:“喂,我说——这场比赛到底还打不打了?”

因为只是班级私下组织的友谊赛,两个裁判虽然分别是两个班的体育委员,但也是女孩子,面对场面上各个超过一米八的男生,多少缺乏底气,支吾了半天,硬是没好意思大声指挥。

场面一度僵持,意识到气氛不对,林粤果断拨开人群,站了出来:“我说你们,比赛就好好比赛,还有没有竞技精神?”

林粤一开口,队长抖三抖,立刻命令自己的队友:“好了好了,都别看了,专心比赛!”

叶慎安终于没忍住,大笑出声。这哪里是190的壮汉,这就是林粤加大号的脑残粉!

他的笑声引来对方队长的不悦:“你笑什么?”

“没什么。”

“信不信我一会儿虐死你!”

“信啊。”

也许是没想到叶慎安无耻至斯,又也许是碍于林粤在场,队长虽然气得青筋暴起,却还是选择了偃旗息鼓,只朝叶慎安比了一个挑衅的手势:“走着瞧!”

32比58!

比赛结束的哨声一吹响,叶慎安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在了地上。(9)班篮球队长果真言出必行,风风光光完虐(4)班。

刚才打到最后一节,叶慎安已经明显感觉体能跟不上对方了,一旁观战的孔诗雅倒是拼尽全力喊着“加油”,但没用,打篮球靠的是实力,而非士气。

等叶慎安终于缓过劲儿,再回头看场边,林粤已经不见了。剩下击掌庆祝的全是(9)班的观众,(4)班的人都差不多走光了。不怪他们走得快,这么大的比分差,叶慎安自己也觉得逊毙了。没想到被许卫松不幸言中,他们真的被(9)班的妹子看了笑话。

“不像你啊……”回去教室的路上,许卫松勾着他的肩,啧啧感叹。

“嗯?”

“我是说,挑衅(9)班那只熊老大,完全不像你会做出来的事。”

“是吗?”叶慎安微微眯起眼,像在咀嚼他的话,末了,微微扬起嘴角,“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他太丑了吧。”

“哈哈哈哈!”许卫松放声大笑,那大熊脸上痘痘确实挺多,可能是激素旺盛。

两人又勾肩搭背走了一段,经过便利店,许卫松停了下来:“渴吗?”

叶慎安皱皱眉:“你上辈子渴死的吧。”话虽这么说,人还是陪着他进去了。

从便利店出来,许卫松拉着叶慎安在门口坐下了。他暂时还不想回教室,担心班里那群人会把“大熊暴走”的责任归咎于叶慎安。

但他知道,他的好朋友已经尽力了。很多事都要讲天分,他们俩对篮球不过爱好,没法跟大熊那样的相提并论。

“你别难过哈。”

“……我没难过。”

“行行行,缺心眼儿的人都不会难过。”

“滚蛋!”

“哈哈哈!”

晚上洗了澡出来,叶慎安擦着头发,瞥见隔壁的阳台正亮着灯。犹豫片刻,他推开了阳台的门。

酒酒果然坐在一堆玩具里,手中拿的是一本他没见过封面的爱情小说。

“好看吗?”他半倚着栏杆,招呼她。

酒酒自书中收回视线,笑吟吟地和他对望:“不告诉你。”

“是吗?那就不告诉我好了。”

他故作失望地敛起笑容,酒酒却郑重地放下了手中的书:“二哥,你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

叶慎安愣住了……上次他的感觉没错,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真的非常懂察言观色,任何细小的情绪,都逃不过她那双无辜的眼睛。

仗着酒酒比自己小,叶慎安反倒坦率了许多,点头:“是啊。”

“什么事呀?”

叶慎安想了想:“下午打篮球,被一个熊一样的家伙虐了。”

酒酒看上去有些困惑:“就这样啊?”

叶慎安失笑:“也不全是,可能只是觉得,自己从没做好过任何一件事吧……”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大晚上的,他娘炮兮兮地跟个小姑娘叽歪个什么劲儿啊!于是赶紧摆手:“呸呸呸,我瞎说的,你别放心上!”

程酒酒听罢没立刻说话。半晌,才轻轻扬起脸,捂住自己的耳朵,摇头晃脑道:“咦,你刚说什么?我没听见!”

叶慎安被她浮夸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程酒酒微微一愣,也跟着笑了起来。

远处,黑夜将天空染成漂亮的绀青色,半轮满月躲在云层背后,犹如少女半遮的芙蓉面。

一场篮球赛打下来,两班的友谊没增进半分,梁子倒是就此结下了。

孔诗雅眼中燃烧着熊熊的小宇宙,立志要在今年的夏日嘉年华上打败(9)班,拿下最高人气奖。

“那是不可能的吧?听说他们班今年又要排莎士比亚的经典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林粤还是主演……”拆台的是(4)班的学习委员。

孔诗雅气得瞪了他一眼:“你有没有出息啊?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班的街舞哪里不好看了?而且莎士比亚那么老土……”话说到一半,孔诗雅蓦地想起旁边坐的是叶慎安。去年的《麦克白》她也看了,不过是最近才知道麦克白夫人是他演的。骂敌人归骂敌人,万万不能波及队友,孔诗雅连忙改口:“不,应该说,《罗密欧与朱丽叶》比较老土。”

“啊?陛下今年要演罗密欧吗?leslie还真喜欢莎士比亚大哥。”趴在桌子上打盹的许卫松才睁开眼,边打哈欠边插了句嘴。

孔诗雅刚要说话,叶慎安已抢先答道:“不,她演朱丽叶。”

许卫松的瞌睡顿时醒了,难以置信:“哈?朱丽叶?”以林粤那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场,真不知道(9)班得去哪儿给她捉个镇得住场的男人做罗密欧!

叶慎安仿佛开天眼似的:“罗密欧是程少颐。”

许卫松眼珠转了转,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搭配还算旗鼓相当……只不过,似乎有哪里不对。他想了想,豁然开朗:“等等……不对,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都不知道!”

叶慎安的反应很平淡:“酒酒说的。”

“酒酒又是谁?”

“程少颐的妹妹,就住我家隔壁。”

“真的假的?!”许卫松惊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一脸坦然,这才相信了他的说辞。

不过,叶慎安的确没说谎。这段时间程少颐长期留校排话剧,酒酒几乎都是顺他家的车回去,顺道分享给他各种各样的冰淇淋。路上两人免不了聊天,程少颐演罗密欧,林粤演朱丽叶的事,便是酒酒无意中说到的。

“听哥哥说,林粤姐姐的口语特别好,是么?好羡慕啊。”小姑娘看来是没见过林粤其人,脸上明晃晃都是敬仰。

叶慎安含糊地说了句“好像是”,这个话题才算就此结束了。

嘉年华当天,优哉游哉踱去礼堂做观众的叶慎安被孔诗雅半路截住了。她双手合十,讨好地对他笑笑:“叶二叶二,你能帮我们去便利店搬一箱矿泉水吗?刚才到了后台,才发现忘了准备,拜托拜托!”

叶慎安愣了一下,爽快答应:“行啊,反正我没事做。”

“你真是太好了!”孔诗雅感动极了。她真是一点儿都没看错他,这人平时虽然懒懒散散,但关键时刻别人有求于他,他都不会拒绝,是个善良又体谅人的人。她觉得,她好像更喜欢他了。

然而叶慎安对她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只问:“要冰的还是常温的?”

“常温就可以。”

“好。”

得到确切答复,叶慎安挥挥手,扭头走了。

一箱水三十瓶,对男生来说不算重,不过燠热的天气作祟,把东西搬到后台,叶慎安还是不可避免地闷出了一身汗。

这地方他熟得很,见时间还早,想着先去卫生间洗把脸,再找孔诗雅。不料人刚走到卫生间门口,便撞上了从女厕出来的林粤。这还是篮球场之后头一遭遇见,考虑到她今天有演出,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叶慎安心情轻松,主动跟她打了声招呼:“嗨,好久不见。怎么,你这次不反串了?”

打扮成朱丽叶的林粤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华丽裙子,片刻,抬头看他,语气淡然:“新鲜感就一次,第二次就没有了。倒是你,怎么在这里?”

“帮我们班的人搬矿泉水。”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热心?”

真是三句话暴露本性,叶慎安哂笑:“闲的呗。”

“哦?”她的视线一寸寸掠过他汗湿的t恤和额头,蓦地想起了刚才在后台打过照面的孔诗雅,“看来你真是闲。”

场面看似陷入尴尬,叶慎安的心情却莫名雀跃了起来,像一面沉寂太久的湖泊,久违地被尖锐的石子划破了平静。

他斟酌着反击她的说辞,忽然间,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这份汹涌的静谧。他不得不拿出手机,竟然不是孔诗雅,而是酒酒。

“酒酒?”

“二哥!”

“怎么了?”

“我想来高中部看哥哥的表演,结果在这边迷路了……哥哥应该在忙,我不好意思打扰他,二哥你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来接我一下呀?”

“你现在在哪儿?简单跟我形容一下。”

……

挂断电话,叶慎安再看林粤,她脸上已恢复了一派岑寂。

那颗石子转瞬间没入湖底,再无声息。

他悻悻地扬了扬手中的手机:“有事,先走了。”

“嗯。”

酒酒果然如叶慎安交代的那样,乖乖站在原地等他。

正是一年里最好的天气,阳光温热却不炽烈,树木苍翠而无腥,夏花开得热闹,衬得花丛旁少女的脸活泼而艳丽。

叶慎安微笑着朝酒酒招招手:“这边。”

酒酒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二哥,给你添麻烦了。”

小姑娘礼貌惯了,叶慎安欣然接受了她的谢意,不忘打趣:“不过,作为感谢,你得请我吃冰淇淋。”

说也奇怪,那种甜甜腻腻的玩意儿,多吃几次竟然还有点儿上瘾。

酒酒灿烂地笑了:“没问题!”

把酒酒带到观众席安置好,叶慎安这才想起了孔诗雅,他刚才就这么跑出来了,估计她等急了。想了想,他指着后台的方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儿……”

酒酒一贯懂事:“那你快去吧!我在这等你!”

“好,一会儿见。”

结果孔诗雅已经把水分发好了。真是白操心了……叶慎安讪讪然,跟大家打了声招呼,准备折回观众席,孔诗雅却突然叫住了他:“等等啊,我也给你拿瓶水!”

他只好停下来。孔诗雅慢条斯理地躬身,打开纸箱,口中还念念有词:“真是气死了气死了……(9)班真是太狡猾了,竟然还排了吻戏!”

叶慎安一愣:“吻戏?”

“对啊!我刚才听人说,罗密欧和朱丽叶竟然有吻戏!我倒要看看,他们要怎么在教务处眼皮底下造次!”

孔诗雅说着把水递给了叶慎安,见他脸色似乎有变,关切道:“欸,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中暑了啊?我这里有……”

“没有。”叶慎安打断她。

孔诗雅有些尴尬,陡然意识到,林粤好歹和他同过班,又一起演过《麦克白》,说不定两人关系不错……她刚才说那些不是自讨没趣么?遂赶紧抱歉地笑笑,试图补救:“我没有诋毁林粤的意思……而且学校怎么可能允许真的排吻戏。肯定是装装样子,借位都不可能……我只是——”她绞尽脑汁,总算想到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不太喜欢这种故意制造噱头的行为。”

这解释勉强及格,孔诗雅忐忑地等待着叶慎安的反应。

良久,叶慎安竟然笑了。那笑容里有淡淡的戏谑:“什么啊,我看你好像误会了,我和林粤关系一点儿都不好,非要说的话,我还挺烦她的。”

回到观众席,嘉年华已经快开场了。

酒酒见着他,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大堆零食,开心地朝他扬了扬手。叶慎安回应般地对她笑了笑,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了。

和去年压轴不同,今年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被作为了开幕戏。大概是“吻戏”的噱头作祟,幕布一拉开,观众席上的学生们便兴奋地吹起了口哨。

酒酒看上去也挺激动,拿零食的手都停住了。叶慎安面无表情地抓了一把她的爆米花塞进嘴里,再看了一眼台上深情对望的林粤和程少颐,大脑中蓦地浮现了两个大字——无聊。

他使劲嚼着嘴里的爆米花,忽然,眉头一皱,妈的,竟然咬到舌头了!

和他的心猿意马相比,酒酒倒是看得分外认真。大概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这种充满宿命气息的爱情故事都无力抵抗吧,无论它最终是不是悲剧。看到朱丽叶在窗口与楼下的罗密欧互诉衷情,酒酒叹息着吸了吸鼻子:“二哥,你知道吗?据说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爱情故事,只发生在四天里哦。”

他还真没注意。大部分人看这个故事,注意力都集中在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上,很少有人去关注这段爱情持续的时间。但酒酒的感叹却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推搡着他,去正视台上的那个人。

四天啊……有心的话,四天就足够经历一段爱情的发生、发酵、绽放,甚至死亡。可如果两年过去,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的话,那就代表,未来也不会有任何事发生。

叶慎安自嘲地摇摇头,太可怕了,之前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喜欢林粤。

现在想来,肯定不是了。

怎么可能是!他顿觉神清气爽,甚至已然能端出欣赏的态度,去观看林粤和程少颐的表演。一切都变得顺眼了起来,他们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此刻那个借位都不算的亲吻……

台下响起了一波接一波的喝彩声,唯他双腿舒适地交叠着,悠闲地嚼着爆米花。从这一瞬间起,他决定不再抗拒她了——因为,他终将远离她。

而现在,他正大步走在那条路上。

夏去冬来,伴随着十一年级的结束,许卫松的生日也到了。

因为是十八岁的成年礼,许卫松格外兴奋,翘首期待了整整一个月,那个他喜欢的人,也终于第一次被推至了人前。酒店富丽堂皇的包房里,众人严阵以待,时不时交头接耳几句,都在暗暗期待这位女主角。

差不多六点过,包房的门开了,许卫松引着一个白白瘦瘦的姑娘进来了:“这是莫茴,我女朋友。”

赵希茜的目光迅速黏在了她身上。

莫茴是典型的南方女孩长相,脸窄而小,五官也小小的,柳叶眉,新月眼,拆开了看有点儿平淡,凑在一起却显得柔和而清秀。不过她的眼神似乎不太友好,高傲谈不上,非要说的话,是有点儿疏离吧。

赵希茜偷偷在桌下扯了扯简辰的手:“原来松松喜欢这个风格的?没想到啊。”

简辰自若地喝着饮料,没应声。叶慎安其实也小小地惊了一下,他以为按许卫松之前对林粤的吹捧,找个女朋友也该是同类型的,没想到是截然相反的类型。她们唯一的相似点大概是表情够淡定。

安排好自己的女朋友入座,许卫松转头招呼服务员上菜。趁许卫松没工夫照顾她,赵希茜赶紧凑过去:“你哪个学校的啊?”

姑娘和她对视了一眼,声音细细的,一个多余的语气词都没有:“四中。”

“啧,原来是学霸啊。”赵希茜骄纵惯了,哪怕这话里没有揶揄的意思,听上去也是傲气满满的。

许卫松听见了,皱皱眉,但没说话。

一顿饭吃得还算融洽,就是姑娘实在不爱讲话,除非问她问题,其余时间里,都在埋头挑自己碗里的菜。看她的吃相倒是斯文得体,但叶慎安总觉得,他们跟她大概玩不到一块去。相信许卫松也有这种感觉,所以过了这么久,才把她带来见他们这群人。

差不多八点,饭吃完了,赵希茜提议大家再去哪儿聚一聚。这一回,莫茴竟然主动开口了,问许卫松:“不是说只来吃顿饭吗?”

许卫松有点儿尴尬:“反正明天不上课嘛……”

“可你知道我还得回去上课的,”莫茴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八点了,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今天不去不行吗……”许卫松期期艾艾道。

“不行。”莫茴态度坚决。

“这可是松松十八岁的生日欸!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十八岁啊!你到底怎么想的啊?”一旁的赵希茜沉不住气了。

莫茴的视线倏地转向她:“我想回去上课。”

赵希茜被她的冷漠气坏了,眼看要站起来了,许卫松连忙起身,拽住莫茴的手,脸上堆起笑:“那我先送她下去吧,待会儿我们再看去哪里聚聚好了。”

“我……”赵希茜正要驳嘴,简辰已精准地塞了一块糕点到她嘴里:“乖,吃东西。”

叶慎安也跟着站起来:“我送你们下去啊。让这两人在这儿晒恩爱吧。”

莫茴起身,礼貌地朝所有人鞠了一躬:“谢谢各位了。”

赵希茜嘴里还塞着吃的,说不了话,只好翻了个白眼,以示不满。

送走莫茴,许卫松没急着上楼,而是站在餐厅楼下吹冷风。二月天寒不是盖的,许卫松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叶慎安从身后拍了他一下:“发什么呆?思考人生呢?”

“你不懂,我心里苦。”

叶慎安没说话,他倒不是完全不懂。

“不过,你不送她打车吗?明明打车更快吧。”

“她拧巴得很,我不想吵架。”许卫松意兴阑珊地摆摆手,仰头望向一方青金石般冷硬的天空,“搞不好,我真是个抖m。”

冬日的冷风呜呜直吹,像夜的悲鸣。

“对了,她以后……不出国吧?”叶慎安知道这个问题不合时宜,但还是不小心问出了口。

许卫松默了一会儿,才说:“嗯,不过她的目标可比我们远大多了——国内最高学府,那地方我可是想都不敢想。”

叶慎安静静陪许卫松站了很久。他总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在他们身上,都缓慢地发生了一些变化。无可避免的,无法预知的。

好在他们还很年轻,以后的事,可以以后再说。

那天四个人唱完歌出来,天已经快亮了。

叶先生和太太双双出差,哥哥也不在家,叶慎安因而很放松。

赵希茜似乎还沉浸在兴奋中,大声提议:“要不我们走回去吧?”

“你疯了吧?!大冷天的!”许卫松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从这里走到你家,怕是要走到中午了,人都冻成大冰棍了。”他说着在路边拦了一辆车钻进去,对所有人懒懒地挥了挥手:“你们继续疯吧,我要先回去睡觉了。”

送走许卫松,叶慎安再回头看了看赵希茜和简辰,自觉不想再做灯泡发光发热:“那个,你们继续浪漫啊,我也回去了。”

周六的清晨,蒙蒙亮的天泛着灰色的蓝调,有云朵在悠悠浮动。

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叶慎安冻得打了个哆嗦。别墅区尚且静谧,他快速挪动脚步,往自家的方向去。

刚走到大门口,便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二哥!”

隔壁二楼的阳台上,酒酒像朵迎风舒展的小茉莉,正用力朝他挥着手。她脸上的笑容仿佛奶油蛋糕上的糖屑,轻脆而甜蜜,风一吹,便纷纷扬了起来。

叶慎安愣了愣,也缓缓抬起手,朝她挥了挥。那姿势,像在回应她。又像是,在跟什么告别一样。

下一个春天,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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