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霭沉出院。
明湘雅和纪嘉昀把他带回了家里。
以他目前的情况,短期内无法恢复到正常的生活。明湘雅替他向学校请了长假,留在家里休养。好在他们经济宽裕,要照顾多一个孩子并不是难事。
这段时间明湘雅联系了医院治疗,和纪嘉昀一有空便会带他过去。
霭沉虽然不主动配合,但那日在医院明湘雅对他说的一番话,他多少听进了一些,不再那么抗拒。
医生说他情况稍有好转,然而病情形成并非一朝一夕,治疗过程会很漫长,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那天明湘雅和纪嘉昀要外出,明晞得回校上课,白天只有他一个人在家。
出门前,明晞把家里所有剪刀、水果刀、菜刀等等可能伤害到他的物品都藏了起来,眉心拧着,像个小大人似地叮嘱他:
“柳永,我要回去上课了,你一个人在家要乖乖的,不准割腕,不准跳楼,不准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行为,知道吗?”
霭沉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明晞小舌头伸出来,两眼向上翻,做了个断气的表情:“咬自己的舌头也不可以哦。”
“……”
霭沉仍然没说话。
明晞瞪他,“你听见了没?”
她凶巴巴的,就像在训一条不听话的大狗狗。
霭沉眼睛一眨不眨,幽幽深深的,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很久,他脑袋幅度极小地点了点。
“剪刀和绳子我都已经藏起来了。”明晞严肃地说,“你不要试图找到它们。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把它们都藏在沙发垫子下面的。”
霭沉:“……”
霭沉眼神略略无语。
明晞丝毫没留神自己在不经意间暴露了惊天大秘密。她低头看了眼时间,对他说:“我要回学校了,今天放学轮到我值日,可能要晚一点才回来,你不要担心哦。”
话语的最后,是在安慰他。
——“你不要担心哦,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霭沉站在窗边,看着女孩的身影渐渐走远。她今天梳了细长的马尾辫,柔软发尾随着她的步伐一摇一摇,发丝飘飞。
拐弯过后,她的裙角消失在巷口。
彼时清晨,巷子里来往的人并不多。
女孩离开后,世界仿佛又重新归寂于空洞。
霭沉有几秒不知名地出神。按医生的说法,他只是生病了,和普通感冒一样的病,需要花很长时间去治疗。这个病会影响他的精神状态,情绪,还会导致他有轻生的念头。
霭沉看见客厅沙发垫子下藏着的各种刀具。无论哪一样,只需要在手腕轻轻一划,鲜血会霎时喷溅。
第二次自杀,他只会比第一次更加熟练。
现在家里没有人,还是清晨,左邻右里也不会发现。
按那个女人说的,他再死一次,她不会再费力去救。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霭沉把整个场景在脑海中演绎了一遍,他如何走过去抄起那把刀,如何对准动脉划下去,如何亲眼看见鲜血喷溅出来。
如果觉得割腕太过复杂,他大可以直接把刀插到喉咙里。
他仿佛听见有道声音在脑海中呼喊,去吧,快去,只是一瞬间的事,所有的痛苦都可以了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他,也没有人在意他,他的存在只会拖累别人,像他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还不去死呢?
他遵循着那道声音的指引,快步走过去掀开沙发垫子。
然而当指尖触上冰凉刀柄,他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
脑海中一瞬而过的,是那日意识消散之际,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当时他几近休克,身体因为失血过多无法动弹,但仍然能隐约听见她的声音。
她哭了。
是因为他。
他又记起那夜噩梦惊醒,女孩趴在床边,紧紧牵着他的小手。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可能性。
如果他死了,她是不是会觉得难过?
而他……其实不那么愿意看见她难过的样子。
-
那天是自从他出院,头一回单独出门。
女孩很笨,为了防止他偷偷跑出去,离开前特地把大门上了锁。可她忘记反锁窗户,旧楼没有安装防盗网,他只需要扳动窗扣,手撑在窗台边沿,轻松一跃便能离开屋子。
霭沉回了学校。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脑海里很模糊,没有概念,也没有明确的目标。就是潜意识里某种无法解释的驱使。
他很想见到她。
他看着她上课时认真聆听的侧脸,微微低头记笔记时滑落耳畔的发丝,眼睛眨动时长睫的颤抖,像春日破茧而出的蝴蝶。
下课后她和朋友的嬉笑,和女孩子们一起手挽着手去厕所,体育课要测试长跑,她一圈一圈,跑得气喘吁吁。
她体能也许不是很好,800米测试跑了全班倒数第一。
当听见体育老师宣布她长跑不合格,要求她下周重新测试的时候,女孩子委屈地瘪了瘪嘴,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霭沉看着她,唇角竟无意识地上扬了。
那一刻,他忽然就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他想要见到她,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每一夜。
-
明晞800米测试跑了全班倒数,不仅如此,还被老师要求重新测试,明晞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晴天霹雳,还不如直接把她杀了痛快。
明晞委屈巴巴地回到家里,男生像只安静乖巧的大狗狗一样,坐在沙发上等她,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明晞放下书包,转身去关门,看见窗户竟是开着的。
她忽然警觉,扭头盯着男生:“这是你开的吗?”
霭沉:“……”
霭沉停顿了一秒,没吭声。
明晞眯起眼睛,快步朝他的方向逼近。他坐着,她站着,居高临下地逼问:“要说实话哦。”
霭沉:“……”
霭沉坚守阵地,嘴唇抿紧。
明晞凶巴巴地盯了他好半会儿,男生面上神情竟愈发无辜起来。她想他也不敢骗她,大概是自己出门前忘了关。
明晞轻哼了声,“这次就饶了你。”
-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号,平安夜。
纪嘉昀和明湘雅老早地出门,是为了去给明晞拿订做的圣诞礼物。
一只淡粉色的,珍珠嵌边的八音盒。
链匙扭动,转盘上的芭蕾女孩翩然起舞,《天空之城》的钢琴声轻灵而透彻。
明晞看见便很喜欢。
她扑过去抱住明湘雅和纪嘉昀,逐个在他们脸颊亲了一口,“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一家人温馨融融。
吃完饭,纪嘉昀把蛋糕从冰箱里拿出来,插上蜡烛。
晚风寂静,烛光摇曳。
母亲在钢琴前弹奏,父亲在旁边打着节拍,他们的孩子用稚嫩清甜的声音唱歌。
在夜里,在风里,那份温暖经久不散。
这是霭沉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他从出生开始就是不幸的。
父亲的远走,母亲的压力,尽管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却始终不被周遭的人待见。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理解过生活的意义。
他苟延残喘地活着,为了活着而活着。
直到母亲的离开,他失去了自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
于是他想到了死。
可他没想过,还会有人为了他哭,为了他难过,在他生命弥留之际,嘶声叫喊他的名字,将他拖出死神的掌心——
他忽然很想要活下去。
圣诞歌曲结束,女孩深吸一口气,吹熄蛋糕上的蜡烛。
她双手合十许愿的模样,轻闭的眼睛,微颤的睫毛,圆圆的脸颊,一切都显得太过可爱。
明晞望向他,清澈地问:“你要许愿吗?”
“我没有愿望。”霭沉说。那是他出院以来说的第一句话,嗓音有点哑。
明晞眨了眨眼,好奇:“你怎么会没有愿望呢?”
霭沉没有回答。
明晞趁他不留神,用指尖沾了一点奶油抹在他脸上,孩子气地大笑。
她怕他报复,飞快想把手撤回。可下一秒,她的腕被男生反手扣住。
那年他还只有十二岁,还不懂得什么叫感情,什么叫爱。
他只知道,自己清楚感受到了,胸腔中心脏的跳动。
那样真实而有力的。
霭沉凝望着她,安静,无声。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愿望的话。
——那就是你吧。
夜长路漫,但你是我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