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沥……?”
他拨开草丛,微微俯着身,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靠近。
天黑好像只是一瞬间,昏昧交界的地带,他的眼睛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
他低声呼唤着,下一秒,看到那个抱着膝盖蜷成团的人影慢慢抬起头,向他望过来。
她与他对视,目光穿破空气,平静得没有波澜。
段白焰微怔,被巨大的狂喜击中。
他脚步不稳,几乎是扑过去的。努力按捺情绪,他半跪到她面前,扶住她的肩膀:“你昨晚……昨晚去哪了?”
姜竹沥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你是来找我的吗?”段白焰嗓子发干,努力放缓声音,怕自己嗓音太哑,会吓到她,“你有没有吃饭?你在这里坐了多久?为什么不进门?”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走。
甚至于,在找她的过程里,他无数次地想过,等他见到她,一定要把所有的事都问清楚。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她,为什么连与他的联系也想斩断。
可是等他真的见到她,他什么都不想做了。
世界上最重要的事都没有眼下的事重要,他想她也许会饿,他担心她会怕冷。
可姜竹沥仍然没有开口。
她的眼神很安静,段白焰慢慢觉出不对来。
他叫了她那么多声,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你,你……”段白焰心里一突,声音颤抖着,说出的话都开始不受控制,“你现在能认出我是谁吗?”
这一句,姜竹沥好像听懂了。
她若有所觉,缓慢地眨眨眼。
“我就是……就是,”他喉结滚动,紧张地说,“你高中时摆在书桌上的那个木相框里的那个,那个混蛋。”
天边最后一道黄昏的余光也收敛殆尽,天色彻底黑下来。银针般的雨飘在空气中,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浸得全湿了。
姜竹沥没有说话,段白焰还想再问,头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将雨雾隔绝在外。
他抬起头。
看见熊恪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撑着一把死亡大黑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段白焰:“……”
他看懂了熊恪老干部谴责的眼神,他一定不懂,明明离家门只有两步路,为什么两个人非得在雨里谈人生。
“你……”段白焰收回目光,心疼地擦掉姜竹沥下巴上滴滴答答的雨水,两只手攀在她肩膀上。他非常犹豫,试探着问,“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就是,就是旁边这个建筑。”像是怕她理解不了,他紧张地指指房门,“我们进去,然后里头,就是,有那种很大的棉花填充物……它、它能让你很暖和。”
在陈塘的说法里,她应该是再一次被动地陷进了四年前那个“被伤害”的机制。
姜竹沥骨子里感性,可她被压抑太久,表现出来的反而是克制与冷静。她不断地向自我强调“我应该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我应该向前看”,可是她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过,她靠逃避在心理上暂时忘记了那些伤害,但身体一直替她记得。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这才是她的身体永远下意识拒绝他的缘由。
她身体里有一个触发开关,像潘多拉那个罪恶的盒子,一旦打开,就会铺天盖地、毫无抵抗能力地被负面情绪淹没。
段白焰摸不准这个开关的具体位置,但是他想,或许明含、她的父母、还有他,都是催化剂。
姜竹沥仍然没有开口。
她身上一点热气都没有,他半跪在她面前,语气近乎祈求:“……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或者,”下一秒,他脑海中灵光一现,突然想到其它选项,“我送你回程西西家?”
姜竹沥垂下眼,抖落睫毛上的水汽。她的下巴还放在膝盖上,冻得瑟瑟发抖,像一只委屈的、湿漉漉的小动物。
段白焰几乎要绝望了。
下一秒,听见她小小声地道:“……会给西西添麻烦。”
段白焰想,如果程西西现在在这里,一定会尖叫,说她冤枉她。
“不会的。”他安抚她,“大家都很喜欢你,大家都在找你。”
她挣扎:“……大家一定觉得我很麻烦。”
姜竹沥的脑袋昏昏沉沉的。
她现在坐在这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昨天她出门之后去了哪、在哪过了夜,今天上午回家收拾东西时明叔叔对她说了什么、下午去买花时她给了花店多少钱,她一件都想不起来。
但她对这种感觉非常熟悉,这是她初到波士顿时的状态,那时她能正常地跟人交流、吃饭上课,一个人顺利地找到房子、解决水电费,可她无法思考。
她不敢回忆任何一件事,怕一不小心,就被恶龙拖进深渊。
唯一一个清醒的、确切的念头是——
现在的自己一定很不讨人喜欢,她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她为什么会无意识地走回来,她也不知道。
她似乎记得这是段白焰的家,但是她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跟他说过再见。
所以下一秒,她抬起头,肯定地道:“我想起来了,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为什么?”他用拇指拨开贴在她脸上的湿头发,温声问,“为什么要向我道别?”
姜竹沥没有答案,神情一下子茫然起来:“如果,如果不打招呼就走了的话……也许会被担心。”
她状似认真地想了想,说:“被人担心,就会被人讨厌。”
段白焰失笑:“这是什么道理?”
姜竹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但她一直记得一个场景。
初中时班上有个女生不小心摔断了腿,她奉班主任的要求,每隔几天就组织一些不同的同学,去医院看望她。
姑娘们带着花束和零食,表面上言笑晏晏,出了门就把那个断腿女生回馈的小零食扔在垃圾桶里,懊恼又嫌弃地抱怨:“唉,烦死了,她的腿断不断关我什么事,我作业都没做完,还要来看她。”
——烦死了,我其实不想关心她的,她怎么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啊?
姜竹沥愣愣地站在走廊上,那时候就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她受伤了,一定不要被人知道,一定不要给人造成负担。
“不是这样。”段白焰见她久久不说话,安抚性地抱住她的肩膀,从熊恪的就角度看过去,他好像已经把她抱在了怀里。他低声劝慰,“他们是因为喜欢你,才担心你的。”
姜竹沥微微抬起头,眼睛睁得圆滚滚,一副将懂未懂的样子。
“我也是。”
微顿,他叹息。
“但……也许不止。”
风声呼啸,别墅区里很安静,雨还在下,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
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他线条流畅的下巴,口中呼出热气,眼神前所未有地温柔。
“应该说——”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我非常爱你。”
***
段白焰成功地将意识不清的姜竹沥抱回了家。
他按捺着雀跃的心情,一一给朋友们回电话,告诉他们找到姜竹沥了,让他们不要再担心。
陈塘在电话那头咆哮:“谁告诉你第一个找到她的人就可以养她了!啊?!你那么多前科!屡教不改!这次的锅有一半都能让你来背吧!你凭什么又把她带回你家!你跟我们商量过吗!你这个……”
段白焰冷漠无情地挂断了电话。
他放下手机,有些忐忑地搓搓手,推开卧室门:“竹沥,你换好衣服了吗?”
他给了她很长的时间,担心她没办法自己换衣服,几次想进去检查,几次忍住了。
姜竹沥埋在被褥里,小口小口地抽气。
半晌,才发出微弱的鼻音:“嗯。”
段白焰皱起眉头。
他敏感地感到不对,走过去,想将她从被子里挖出来:“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本来只是想让她先把湿衣服换下来,没想到她直接跑到床上……藏了起来。
姜竹沥拽着被子,拼命摇头。
她越是这样,段白焰心里越没底。
她刚刚坐在外面,穿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长袖和牛仔长裤。可那场雨下得太不是时候,她又坐在花坛边,整个人从头湿到脚,像从泥里爬出来的一样。
进门时,他只顾着帮她清理身上的泥土,却忘了问她是不是有外伤。
“你,”段白焰舔舔唇,“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说话?”
姜竹沥缩在被窝里,半晌,闷声道:“我没有。”
“那你先起来。”他俯身,摸摸她仍然潮湿的头发,“去洗个澡,然后吃一点东西再睡,好不好?”
“……”
姜竹沥没有说话。
段白焰手足无措。
按照他往常的行为模式,他应该不管不顾地把她捞出来,剥掉她的睡衣,把她抱进浴室。
可他现在……
不敢再、再作了。
姜竹沥半天没有动弹,过了很久,才小声说:“……会弄脏你的浴室。”
段白焰意识到,其实他现在根本就劝不动她。
所以他十分温柔地说:“我的浴室本来就不干净。”
姜竹沥:“……”
说完,他躬下身,长臂穿过她紧贴床单的肩膀。
他给她的是冬季睡衣,毛茸茸的黄澄澄的,还带着一条细细的长颈鹿尾巴。
她死死攥着被子不撒手,可也没有再抗拒他,于是他将她连人带被子都抱了起来。
段白焰心满意足,像抱着一只暖洋洋的松鼠。他抱着她,坏心眼地想要抖抖抖:“你轻了很多。”
姜竹沥闷声:“胡说。”
段白焰乐坏了。
竟然还会怼他。
那也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嘛。
***
浴室里热气蒸腾,段白焰把姜竹沥放在凳子上,放好了水用手试过温度,才小心翼翼地将她剥开。
这么一剥,才发现,她真的受了伤。
她皮肤很白,腿上胳膊上,到处是剐蹭的痕迹。有几处皮被蹭掉了,露出里面的肉,另有几处已经结了痂。
段白焰心疼坏了:“你是不是在哪儿摔了一跤?”
“是。”姜竹沥有印象,她在某个地方滑倒了。
他一边开柜子帮她找紫药水,一边低声问:“在哪里啊?”
姜竹沥乖巧地坐着,认真地想啊想。
“……想不起来了。”
她裹着浴袍坐在那儿,两腿并拢,像一个乖巧的小学生。段白焰有点儿难受,问她:“你想先洗澡,还是先上药?”
问完,又意识到这问题蠢得不像话,如果先上药再碰水,很可能会蹭掉药水。
可他刚想开口,就又听她说:“想先上药。”
“唔……先洗澡好不好?”段白焰舔舔唇,耐心地跟她商量,“洗完澡再上药,你上完药就可以去睡觉了。但如果先上药,等会儿再碰水,可能会把药蹭掉。”
她好像没太明白,重新陷入思考。
“我怕紫药水会蜇。”他将声音放缓,“如果上两次药,你会疼两次。”
这次她听懂了,乖乖点头:“好。”
段白焰心里一喜。
他们是能讲道理的,她也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只要他愿意跟她交流、向她解释。
但这个澡依旧洗得非常艰难。
段白焰仍然穿着衣服,可她已经脱光了。
他努力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的注意力太过集中,小心翼翼地让水流避开她的伤口。
可他的小伙伴比他诚实,姜竹沥坐在浴缸里背对着他,感觉背部碰到什么异常的东西,几次三番,戳在她背上。她困惑地转过来,微微一怔,然后视线向下,默默地盯住他……的下半身。
段白焰狼狈极了。
“我,我没有企图。”他极力辩解,“也没有打算趁人之危。”
姜竹沥一点都不信。
她默默地下沉,将下巴以下全都埋进飘着泡沫的水中。
段白焰:“……”
挡、挡住也没用啊。
……他、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想象力:)
***
好不容易折腾着洗完澡,他帮她吹干头发,开始做另一件更加艰难的事。
蹲在姜竹沥面前,段白焰捧着她的腿,一脸凝重。
……他从来没有给人上过药。
也许熊恪或家里的阿姨会比较熟练,可他实在不想将这件事假手他人。
所以他观察了很久很久。
久到姜竹沥觉得自己的伤口可能都已经自己愈合了,才听他沉重地问:“我,我开始了?”
姜竹沥疲惫地想。
快点吧……她都快睡着了。
要不是怕伤他自尊心,她早就自己来了。
段白焰用药水浸湿棉签,如临大敌地,小心翼翼地抹了一点点药,到她膝盖上。
药水太凉,可浴室内温度很高,姜竹沥脚趾微顿,忍不住朝后缩了缩。
段白焰惊慌失措:“疼……疼吗?”
姜竹沥:“……不,不疼。”
“可能有点蜇。”段白焰深深皱眉,“我轻一点。”
姜竹沥点点头。
然而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她再一次见识到了段白焰这个人的……矛盾。
以前每次他在床上说“我轻一点”,都必然带有哄诱的性质,因为他根本不懂什么叫“轻点”。可他帮她上药时,却是真的……
非常,非常,非常轻。
他恨不得涂一点点药水,就用嘴吹一吹。说是在对待珍宝都还不够,她觉得,他在照顾一个玻璃人。
等他上完药,姜竹沥已经开始恍惚,怀疑外面的天色也许早已日上三竿。
段白焰将她抱回床上。
姜竹沥昏昏欲睡,他趁机轻轻捏了捏她的胃,里面确实没有东西,可他又不忍心再叫醒她。
他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早餐食谱,思忖明天应该叫厨房给她做什么粥。
可紧接着他又想到,她自己明明也很会做饭,可现在却在这里可怜巴巴地饿着肚子,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段白焰心里又开始冒酸水。
他拧暗床头灯,俯身帮她掖好杯子,轻轻拍拍她的额头:“晚安。”
姜竹沥闭着眼,像是已经睡着了,睫毛被床头灯温柔的光线衬得长而卷,下巴细瘦白皙。
段白焰心里生出股暖意,他轻手轻脚地转过身,刚想出门。
她突然抬起手,无意识似的——
勾住他一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