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沿岸的柳林一夜间被“剃了光头”,这事在天亮后顿时在洛阳掀起巨大热议,桃柳巷一早便引发一阵激愤。面对洛河沿岸此番破败景象,城中百姓爆发出无限愤慨,这毁的不单单是洛阳百姓眼中的景,更是这座新都为数不多的底蕴。偶有几个捶胸顿足的垂暮老者目睹此景,对着河岸的断壁残垣不住地唉声叹息,满目之中尽是惋惜与感慨。“洛河水岸重修于太祖南巡,隔岸百丈植垂柳百亩,尔来三百载......如今新都确立才三年......才三年呐!”
“太祖余晖尚在,庇佑王朝不衰,而今这帮畜牲肆意践踏洛河柳林,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要联名东都学馆,誓要将这帮狂徒绳之以法!”
老秀才实在看得心痛了,也就只能干骂几句“杀千刀的混蛋”倾泄心中怒火,杵着拐杖破口大骂,无不彰显心中愤恨。至于骂人能不能泄愤,估计也只有骂得舒服的那群人才能切身体会。普通百姓也只能过过嘴瘾,真要深究此事闹到官府衙门,除了悉数几位尚未泯灭正义的老秀才,我想其他人多是隔岸观火,凑个助威的热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多数人的态度,可当兑现这份义愤填膺的态度,大多数人则选择沉默。人性使然,无关对错,这一点我最近体察得尤为深刻。桃巷深处住着几位大户,家族中掌握话语权的各家老太爷具是在朝廷中咳一声,皇城抖三抖的主儿。可这次家门景致被人一夜之间损毁殆尽,这帮素日端着伸张正义之态的权贵们,表现得出奇一致,不仅哑言,还对河岸景象置若罔闻。我瞅着这几户豪门深院的家主竟无人追查此事,大抵已经楚他们不敢招惹结怨的势力,在整个洛阳城中,也就唯有神将府。一怒之下,毁尽洛河沿岸的柳林,这种泄愤手法很符合神将府那位跋扈世子的做事风格,虽然我没有十足的证据,桃巷深处的几位大户的态度足以说明一切。我回到桃柳巷身子沾床还不足两个时辰,门外鼎沸杂声就将我惊醒。我拖着困倦的身躯推门伸了伸懒腰,不出我所料,清晨巷中百姓见到洛河沿岸惨不忍睹的破败场景,果然人人怒不可遏,一脸怜惜地朝南狼藉一片的河岸谩骂。“此等恶举,丧尽天良!”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这片林子,自太祖创下万世之功就已存在,三百载……三百载啊!”
洛阳作为本朝新都,不过三年,城中百姓闲暇之时游觅去处本就不多,现在洛河柳林被毁,往后哪里还有佳人幽会,亲朋赏玩的好去处?见此情形,我纵然心中有愧,总不能奔走相告众人,是陆尧带着我搅了洛河诗会,触怒了神将府世子王公望,才使这厮毁河岸柳林泄愤吧?我推门而出,刚伸完懒腰,远远望见一个小和尚捧着铜钵,正挨家挨户化缘。每日清晨,天若无风也无雨,三不要小和尚定会出寺化缘。小和尚法名不痴,年纪约莫十岁,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体格瘦小,好在眉目生得清秀,很讨人喜,每次出寺化缘,多不会空手而归。不痴小和尚之所以被冠以“三不要”的称呼,原因有三。因东陀寺的老和尚说不得禅僧交代“山下的女人如老虎”,所以小和尚化缘每逢遇到女施主,就避之不及,拒绝施舍,此为一不要。其次,释教第一代佛陀摩尼祖师苦修布道,不吃嗟来之食,故而小和尚也不接受施舍的食物,此为二不要。说不得禅师命小和尚化缘,只准收受素食,不得以此敛财,故而钱财为三不要。母亲在世时信佛也礼佛,我本无任何信仰,也不供奉释、道两教神明,不过自从我来到桃柳巷,只要小和尚化缘来此,但凡厨房内有可食之物,我并不吝啬。待小和尚走到我面前时,我将两张薄饼放进他的铜钵之中,脸上也露出淡淡笑容。“谢过徐施主!”
小和尚接过薄饼,右手竖于胸前向我行了一礼,很有礼貌。我见巷外义愤填膺的人群短时间内不会散去,便问小乞丐道:“不痴小师父,最近洛阳有无其他释教僧侣或苦修佛陀在寺庙挂单?”
我本随口一问,没想到小和尚略显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淡淡道:“前不久来了一个肥头大耳禅僧,他想在寺里挂单,师父本是同意的,但这人喝酒吃肉性格狂放,屡破释教清规戒律,前日被师父一气之下轰了出去!”
想起狗爷的推断,我反倒不觉惊讶,只觉狗爷看似整日昏醉沉沉,其实也没想象中那般不堪,起码在料事推断上堪称如神。“世人常拿肥头大耳的和尚与仙风道骨的道士比较,总觉得我们出家人表面吃斋念佛,背地里不知道有多么骄奢淫逸......师父说都是这类六根不净的出家人坏了佛门形象。”
我摸了摸小和尚的光头,语气平和道:“读书人也有斯文败类,道门也有入魔道助纣为虐的歹人,释、儒、道三教不尽然都是好人,也不全然都是无视清规戒律的败类。”
小和尚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口如抹蜜一般,对我称赞:“在我认识的施主中,你是说话最中听,也是最有道理的一个!”
我连连摆手表示不敢,面带微笑道:“可不能我给了两个薄饼,你就奉承我,出家人可不能打诳语哦!”
小和尚一本正经认真道:“徐施主是除我师父之外,说话最有道理的人......”面对充满童真的小和尚夸赞,我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噙着几分微笑。见我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直线,小和尚冲我开怀咧嘴,认真提议道:“徐施主一看就是师父口中常说的有佛缘之人,不如你随我回寺里剃度吧,这样我们东陀寺以后就有三个僧人了!”
闻言,我脸上的微笑再也绷不住了,只能赶忙拒绝道:“我可六根不净,更无坠入空门的想法......”世间人的生离死别我已经历,爱恨情仇我还未感受,我是断然不会选择剃度出家。小和尚一脸失望,挠了挠光头一直惋惜:“徐施主心性涵养,最适合参禅了,说不定以后能像摩尼祖师一样塑成金身。”
凡胎塑金身,一直是释教修行的最高追求,修得金身,位列诸佛班列,得大成佛法布道四海,从此不堕轮回苦难。释教信徒对这份执念笃信根深,我也不好打击小和尚的自信心,诚如撒斛米成蚌珠的泥菩萨,守清屏石桥一甲子,参禅打坐不分昼夜,也未修得金身位列大悲寺佛陀之列。修得金身何其难,大悲寺九天浮屠塔中,有迹可循的佛法弘师不过三十位,若修得金身如切菜砍瓜般轻而易举,天下苦修僧侣岂不多如两条腿的蛤蟆?为打消小和尚的执着,我也摆明态度道:“若天底下所有好男儿都去参禅悟道了,谁人种田?谁人匡扶正义?又有谁人治理天下?”
小和尚被我问得一直挠头,答不上来,嘴里喃喃自语:“这个......这个......”尚不懂如何运用菩萨心肠雷霆手段的小和尚没再劝我出家,看他吱吱呜呜答不上来的样子,甚是有趣。大概是被外面的喧闹吵得不得安宁,陆尧这时一脸疲倦地推开院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懒腰道:“徐长卿已受封为帐前主簿,我这院里还缺一位国师,要不你将不可说禅师请过来,做我的国师如何?”
陆尧说着玩笑,接着弯了弯腰,伸手摸摸小和尚圆溜溜的小脑袋,补充道:“说不得禅师做大国师,你当小国师......怎么样?”
陆尧推开院门时,大黄狗正躺在院子里懒洋洋的晒太阳,小和尚瞥了一眼被封“先锋”的大黄,一脸嫌弃道:“我才不要!”
当场被拒的陆尧面色一沉,不悦道:“要是说不得禅师知晓你与桃巷的不二姑娘打情骂俏,他会不会气得呕血而亡?”
“亏你每天下山还口口声声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怎的......小母老虎,就不是老虎啦!”
说着,陆尧还不依不饶继续嘲讽道:“我看呐......你是六根不净!”
小和尚小脸一红,据理力争道:“没有!”
陆尧见小和尚正中下怀,坏笑道:“还不承认!”
小和尚气不过,辩解道:“不二姑娘不是老虎!”
陆尧反问:“她难道不是女人?”
小和尚被问得愁眉挤在一起,犯难嘀咕着:“这个......嗯......这个......”正当不痴小和尚为此问题犯难,准备绞尽脑汁组织回击的语言时,河岸边嘈杂的口诛之声中传来一阵讶异与好奇。“你们快看,前面有个人脑袋上悬着一柄剑,正对着柳树桩三叩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