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二月,何应钦率部进入浙江,省长陈仪开门迎降,归附北伐军,第三军一二九师驻防杭州城,等候下一步指令,师长暂代城市最高军事指挥官,全面接管杭州。其余部队则分向沪杭、沪宁两线进攻,迫近上海,预备与江右军配合会攻南京。
时局动荡,历经江浙战争、浙奉战争几大战役,几年前空濛细雨的江南水乡,似乎都被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渲染透彻,往日念起来总是绵软柔情的吴侬软语,亦掺杂着亡魂的悲鸣。
直奉相争,国无宁日,盛世之下花团锦簇的是军阀,无论兴亡,最受苦的却是百姓。
北伐军的胜利,让风雨飘摇数年的杭州城迎来短暂平静,杨柳也在春日抽出新枝,空翠烟霏的西湖,依然泛着潋滟的水光,烽火硝烟被春季盛景掩盖,茶楼的惊堂木一拍,讲的是江南旧事,仿佛曾经旖旎风光又能透过说书人之口,重新回到这杭州城来。
是夜。
吴公馆的灯火未熄,从广州千里迢迢寄来的家书终于姗姗来迟,展开信纸也只有寥寥几行,兄弟俩的问候甚少,字里行间都是少年的意气风发,抱负和理想倒是洋洋洒洒一大篇,最末才略略提笔一句,多日不见,希望小妹在家安分守己,不要出去惹事闯祸,他们不想再遭遇回家探亲却被人堵在城门口讨要说法的场面。
乐乐原本兴致勃勃的脸色顿时一垮,趁吴一穷的数落到来前,她道声晚安飞速溜回房间。
读信时不难看出,吴邪与木安在黄埔的学习生涯相当愉快,何其欢快跳脱的笔锋,活脱脱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和她当初期盼他俩累死累活的愿景完全不同。
虽然他们也同样没盼着点她好,寄信回来都要埋汰她一番。
轻车熟路打开梳妆台的灯光,将头发束成简单的垂马尾,夜风轻悄的吹过,乐乐忍不住打个冷战,转头望见床边的窗户未关,乐乐有些纳闷,她明明记得自己早晨关好门窗才出的门,不过她自觉记忆常常出岔子,也没有深思太多,只抓上外套披在肩头,走过去想要关窗。
外头正对着吴公馆的后花园,微风送凉,夹带着阵阵花香,是乐乐常年闻惯的气味,她将窗户拧紧,放下垂在旁边的帘布,刚要回到床头熄灯睡觉,眉头忽然轻轻一蹙。
在浅淡的芬芳当中,她闻到一股极其突兀的味道,方才因着晚风中和,她没有及时察觉,现在室内交杂的空气渐渐疏淡,味觉便开始敏感起来。
薄薄的腥气,不过分浓郁,却有如雾气般缭绕在室内不散。
好像是——血腥气!
乐乐一惊,裹紧衣服拔腿就要跑,然而她身后的衣柜却突然伸出只手掌,在电光火石间捂住她的嘴,将要出口的呼救堵回喉咙,同时她手腕被另一只手紧紧擒住,在瞬间失去一切行动能力。
她惊恐的回过头,见对方一身黑衣,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幽深似海的瞳孔牢牢望住她,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却有一种天然的威压从中溢出,如同置身最阴冷的古井,让她从头至脚都凉到发僵。
最终,她只得惶恐的移开视线,不再与他对视。
两人僵持片刻,温血渐次滴落在乐乐的手边,一滴两滴,渗入手指的缝隙。
对方虽是将她压制在身前,却也没有进一步伤害她的举动,于是她壮着胆子抬头,发现他此时正在望向她桌边的一副题字,笔墨简洁,细劲疏朗的瘦金体书写一首小诗,落款是吴邪。
黑衣人眼底的深海似有暗光流动,他睫毛一动,目光贯注,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谧过片晌,他毫无征兆的松开乐乐,向她做出噤声的手势,转身要跳窗离去。
乐乐揉着腕子站起来,看见地板上淋漓的血迹,被风吹的眼皮一跳,她迟疑着,还是向他开口道:“这位——小哥,你受伤了。”
披着暖光的颀长背影一顿,他回身看着她,眼中已没有敌意,乐乐不敢贸然靠近,指指他身旁的座椅:“要不,我帮你包扎一下。”
黑衣人平静无澜的瞳仁泛出一丝疑色,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戒备的往后靠一靠,乐乐注意到他手指异于常人,食指与中指奇长,心底讶异。
眼神停留一瞬,她控制着自己不去乱看,正要再解释两句,门外乍然传来一阵骚动,透过磨砂玻璃能看到人影幢幢。
黑衣人双眸一眯,显然对来人十分忌惮,这时乐乐才发觉花园四周也有光影浮动,心知他们都都是冲眼前人而来,视线掠过一时进退两难的他,乐乐拉上窗帘,示意他退回衣柜旁,扬声问道:“什么人?”
粗壮的男声随之响起:“我们是市宪兵队的,城中有匪徒出没,看方向有可能就在你们吴家的后花园,请开门配合搜查。”
“囡囡,不要怕,我和你父亲都在。”吴夫人的声音紧随其后。
乐乐侧头一看黑衣人,将肩上的外套扔下,遮住地面上的血迹,又从果盘里抽出水果刀,略一犹豫,还是咬牙割开掌心,挤出血洒在桌脚边和床前,新血将房内本来的腥气覆盖,黑衣人深深看她一眼,闪身躲入衣柜。
她用手绢扎紧伤口,匆匆走去开门,只露出一条门缝,将身影藏的严严实实。
吴一穷瞄到她尚在滴血的手心,皱着眉问道:“你手怎么了?”
乐乐怂不拉几的缩缩脖子:“想吃苹果,削皮时不小心——我正要上药。”
“多大的人,做事还跟孩子一样。”吴一穷心疼之余,忍不住板起脸道。
吴家上一辈有三兄弟。
老大吴一穷守着杭州的祖业,吴二白和吴三省则效力军中,随部队南征北战多年,打赢战役无数,军衔颇高,如今国民革命军势如破竹,北洋军节节败退,眼看胜利在望,杭州又克复不久,即使是宪兵队,对吴家也是极为客气,在吴一穷父女俩对话时并没有出声打断,立在一旁静听。
“好了,闲话等会再说,先把门打开。”
吴一穷不是骄矜之人,没有让宪兵队多等,他挥挥手,乐乐却寸步不动,只站在原地,怯生生地打量着他们,门缝稍稍开大
“能不能隔着缝看两眼就好?”
吴一穷呵斥:“胡闹!”严声还在半空盘旋,吴夫人就去拉他,小声道女儿未出阁闺房最是隐私,难免害羞,你做什么凶她。
夫妻俩细细密密又是一通掰扯,最终吴一穷头痛不已地投降:“好好好,你待我问问。”说着他踌躇地望向宪兵队,领队倒也上道,没等吴一穷张嘴就附和
“我们都是大老爷们,确实不好随意出入吴小姐的房间,刚才我们搜看其他地方也没什么异常,这样吧,劳烦吴夫人陪同,我们进去简单看几眼,回去也好交差,例行公事而已,不会乱翻吴小姐的东西。”
再推辞只会惹人疑心,乐乐点头表示同意,旋即拉开房门,让出一条通道。
领队言出必行,只派出两人跟随吴夫人入内,其余人候在门口。
乐乐陪同,心紧张的怦怦直跳,幸好面上没有露怯,装作气定神闲的与他们瞎走,经过衣柜的时候,她脑门不由自主冒出几丝汗珠,眼珠子死死盯着俩宪兵的动作,生怕他们一兴起去拉柜门。
当然,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俩小伙子都规矩的很,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受过吩咐的缘故,搜查完成,吴夫人和吴一穷带着宪兵队去往别处,临走吴一穷还让她上完药早点休息,苹果明天再吃也不迟。
目送人群离开老远,乐乐赶忙锁好门窗,出口气坐在沙发上直抹冷汗,柜门吱呀一开,黑衣人轻手轻脚落地,走到她身侧,乐乐惦记着前事,起身找来药箱,望着他:“坐吧。”
黑影人静站半晌,才淡淡道:“多谢。”
听得出是刻意压低的声线,却仍然能寻得丝丝清润的音调,与他冷冽的眼眸一般,都是如出一辙淡然若水,透过遮挡,可以依稀看见他分明的脸廓,乐乐不由得对他面罩底下的真容产生几分好奇。
黑衣人伤在手臂,单手其实并不方便处理伤口,乐乐忙碌半天才给他扎好歪歪扭扭的绷带,擦去额头的薄汗,抬眼看向他,笑意弯在嘴角:“手艺不精,但是总比没有强。”
“伸手。”
黑衣人放下袖口,坐着的身形未动。
乐乐疑惑的伸出右手,黑衣人摇摇头,她一愣,才后知后觉将受伤的左手伸去他面前,纳罕地挑着眼皮,偷偷觑他。
黑衣人力道称得上轻柔,并且分寸把握的极好,直到纱布裹完,都没有与她发生任何的肢体接触,乐乐意识到,他肯定受到过高等教育,绝非街头的混混之流。
宪兵队不久后从吴家撤离,黑衣人告辞,两层楼的高度一跃而下,待到乐乐惊讶的趴去窗边时,他早已在黑夜里消失无踪,只留下花丛外还未曾停息的扰动声,与流淌的如玉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