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缱绻每天奔波在医院和家之间,两点一线,好像比刚上大学、谁也不认识的时候还要压抑。
在医院的时候,顾川隐本就是个话不多的人,现在状态不好,就更加沉默寡言。
不仅如此,生病的他倏然苍老了不止一星半点,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面容干瘪枯黄没有丝毫生命力,如同一段枯木。
习惯了从前那个儒雅温和、永远光鲜亮丽的男人,顾缱绻从没见过爸爸这样,总觉得心上被压了块石头似的难受。
再加上医院里总有那个阴阳怪气的女人,顾缱绻一直将她无视,但仍不怎么舒服。
在家的时候,她就真真正正成了独自一人。
梅泓丽基本不回来,偶尔倒是能见到每天来家里收拾的保姆阿姨。只是,这位保姆阿姨是梅泓丽后来换的,顾缱绻完全不认识,两人说不上什么话。
好像旧事都远去了,人都散了,只有自己还倔强地守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一样。
不过,所幸,每次坐在书桌前学习的时候,她都可以和陈星落开视频。
陈星落为了陪她,复习的时候一直没去图书馆,而是待在宿舍里,就可以和她说话。
很快,顾缱绻也要回学校考试了。
临走那天,是冬日里一个难得的艳阳天,阳光破开云层,照耀万顷,将翻卷的云边也染上绚丽的颜色。
淡金色光芒透过病房薄薄的一层纱帘射丨入屋内,驱散往日沉闷浑浊的空气,添入几分轻快和明丽。
连顾川隐平日苍白病态的面庞,此时,都因这落上这样的光而多了几分温和。
梅鸿丽恰好不在,顾缱绻如同往日一样坐在病床边上,和顾川隐说了说自己最近的情况,最后不得不把自己要回去考试的事也说出来。
知道爸爸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幼稚小孩,顾缱绻特意把自己一个人怎么回殷川市的安排解释得很详尽,不让他担心。
最后,顾缱绻很舍不得地说:“爸爸,我考完试再来看你,好吗?”
好像反应了好久,顾川隐有些困难地点点头,有点笨拙地拉住顾缱绻的手。
他生病之后就是这样,好像愈来愈反应迟钝,连带着动作变得愈来愈迟缓,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在晚上说胡话。
像秋季叶子变黄,冬季草木凋零,对于一个注定衰败的过程,谁都无可奈何,只能扼腕叹息。
顾缱绻咬着下唇,已经很久没有被爸爸这样握过手了。
她看着顾川隐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发现里面正透出很欣慰的光。
那样的光,她在陈星落眼里看到过很多次。
就是,每次他认为自己长大了的时候。
最后,恋恋不舍地再三到别,顾缱绻离开了医院,踏上了返回学校的路程。
……
考试不过一段时间,顾缱绻已经和姜泠阿姨说过自己打算——考完试后,她先不回巡礼了,继续待在江洵市照看爸爸。
一直以来,姜泠对顾川隐的病情十分关心,对顾缱绻的打算没有也异议,并说,放假的时候也想来探望一下。
顾缱绻答应下来。
然而,却没有等到那一天。
顾川隐没坚持太久,还是去世了。
在顾缱绻考试的最后一天。
得知这个消息时,顾缱绻刚从最后一场考试的考场里出来。看过消息,她关上刚开了机的手机,定定站在不断从各个考场里涌出、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了许久天。
青白色,万里无云,很干净也很暗沉。
若放在过去,就像当时突然失去了妈妈一样,顾缱绻一定会崩溃到不能自已,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不管怎样,都要哭得天昏地暗,好像这样就可以扭转事实,让失去的统统回来一样。
而现在,不知道怎么说,可能是经历过,所以就不再那么容易被击倒,也可能是,已经有所预料,也不再是个一味固执、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孩子,所以顾缱绻并没多崩溃,只是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这样难过的情绪,像肆意生长又坚固的藤蔓,延伸至心底,也缠绕在心间,让人喘不过来气。
顾缱绻把消息告诉陈星落后,和谁都没再说一句话,沉默着做完在学校里的所有事,按照原本的计划回到江洵。
尽管不愿意,但顾川隐的所有后事都是梅泓丽在操办。
顾川隐从小生活就很苦,事业和成就可以说是白手起家。不必说什么靠山,到如今,亲人都没有多少。有的几个,还是认真理顺起来其实和他并没多大关系的。
因此,葬礼那天,并没多少顾缱绻认识的人。
在此之前,梅泓丽又拿出阴阳怪气的语气,问顾缱绻陈星落是不是也要来。
顾缱绻知道她不待见陈星落和姜泠阿姨,现在一切又都是她在一手主持,顾缱绻也不想陈星落和姜泠阿姨来看她脸色,就和陈星落商量了一下,让他晚些再来悼念,陈星落也同意了。
于是,葬礼这天,顾缱绻独自前往殡仪馆。
一到,她就见到梅泓丽带着身后几名身穿黑衣、像保镖又像助理的人在忙前忙后。
见到她来,梅泓丽立即应酬式地打过招呼,让她先在一边稍等。
于是,顾缱绻默默地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眼前景象。
来参加葬礼的,基本都是身着西装或黑白衬衣的男人,即使在这种场合下着装低调,也掩盖不住他们身上的贵气。不用想就知道,他们基本都是在工作和事业上与爸爸有关系的人。
气氛由是异常严肃沉重,也多了很多别样的味道,和顾缱绻之前参加的妈妈葬礼完全不同。
也让顾缱绻忽然觉得,家庭之外,爸爸还背负着更加沉重的东西,只是自己从前从来都不在意而已。
相比之下,她又好像一个与一切都不太相干的小女孩。
直到,忽然有人注意到顾缱绻,向梅泓丽询问她身份。
梅泓丽看似很亲密地将顾缱绻揽到自己身边,向众人介绍她,而后,干脆一直把她拉在自己身边。
虽然不愿意,但顾缱绻今天心情格外低落,也懒得计较那么多,干脆顺从着这个女人,没在表面上闹得太难看,继续爸爸的葬礼。
一切结束后,已经是下午。
人渐渐离开,顾缱绻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站在空气干冷的室外,望着灰白色的天,心空空的。
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现在却没什么胃口,只是感到很累,哪里都累。
觉得,自己应该回家洗澡,然后再沉沉地睡上一觉,醒来后,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却又觉得,自己不会睡得着。
梅泓丽和一直待在她身边的那几个人都没走。
此时,她走到顾缱绻身边,看出她的不知所措和迷茫,开口问道:“绻绻,跟我走吧?”
每次听她这么叫自己,顾缱绻就觉得一阵恶寒。
她醒过神,摇摇头,但没有动。如果可以,她感觉自己可以变成一个石像,一直在这里呆上一整天。
“别傻了,这里打车很难的,难道,还有人来接你么?”梅泓丽说着,勾起一抹笑,指了指不远处。
不远处就是停车场,方才那些来参加葬礼、身份不俗的人,部分人开着自己的豪车扬长而去,部分人则由司机接走。殡仪馆离市区很远,外面的公路上十分空荡。
“所以呢?”顾缱绻问。
“所以?”梅泓丽依旧笑着,“跟我走吧,正好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顾缱绻叹了口气,和梅鸿丽一起往停车场走。
她不知道梅鸿丽为什么总是要以一副得意洋洋、胜券在握的样子和她说话,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无聊的话想和自己说。即使关系尴尬,她俩也完全可以互不相干、各自生活的。
来到一辆车前,一直跟着梅泓丽的那些人里,其中一人开车,一人坐在副驾驶上,梅泓丽则带着顾缱绻坐在后座。
顾缱绻不看她,头倚在车后座上,看着有些荒芜萧瑟的郊外景色在车窗外飞过。
梅泓丽完全不把司机和副驾当外人,顾缱绻也不知道,她到底从哪儿找来的这些小跟班似的人,就听她毫不避讳地问自己:“顾缱绻,看见来参加葬礼的这些人了吗?他们都是什么身份,你应该不会猜不到吧?”
顾缱绻不怎么在意地在心里笑了声,没做回答,反问:“怎么?”
“光看这些人,你应该就知道,你爸不是个普通的企业家。讲实话,他一路走来,一直都是一个人撑起所有,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我是真的很佩服。但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从来没关心过。”梅泓丽抱着手,也不去看顾缱绻,说得有些轻蔑和不屑,以一副教训者的口吻。
“顾川隐也说过,他从小就宠着你,把你放在糖罐子里泡大,不想让你接触外面的事。而之前他又说,很欣慰可以看你长大,所以,我就觉得,现在有必要告诉你些事。”
顾缱绻心里有些波动,但还是没说话。
“实话就是,你哥跑了,你爸住院,公司变得一团糟。没办法,一直以来都是我在打理,你爸临终前决定,公司以后都由我负责。”
“我爸,把公司交给你?”顾缱绻一字一顿。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花瓶似的女人,不觉得她真有什么能力可以掌管一个公司,一个,她爸费尽心血才创建起来、做大做强的公司。
“是啊,不然还能怎么样啊?”梅泓丽早料到顾缱绻会提出这样的质疑,早已准备好了如何反怼,她提高声量,显得自己气势不是一般凌人,“你觉得这件事很容易是不是?不然,还能怎么办呢,你来管?”
“……”
“是我爸说的么?你可以先不用这么自作多情。”顾缱绻觉得,梅泓丽这副占到便宜还卖惨的样子,实在让人有些好笑。
她努力压下心中不断窜起的火,一时也不知道该怪谁,或者恨谁,拿起手机想给哥哥打个电话,就算,他可能和过往的无数次一样,不会把它接起。
然而,电话还没拨出,手机立即被一旁的梅泓丽给抢了去。
顾缱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