砲石轰击日夜不停,伤员的哀嚎,四处可见的白绫,局势到了什么程度,作为节度使之父的孙庚自然明晓。
他知道再不寻找出路,别说什么飞龙在天,称制建国,就连孙家家业和血脉都难以保全。
然而遇到这种困境,其内心深处,不忧反喜,那是压抑已久不敢表达的情绪。
当爹的嫉妒亲儿?非常少见,但发生在孙庚身上,却又像是再寻常不过。
自己方才不惑之年,凭什么天命只能应在儿子身上!
作为潜龙亲父,长期接近大旭龙气,易被察觉,可能会使潜龙中途夭折。
是以堂堂同进士,做到五品京官,在仕途正处于上升时期,辞官归乡隐于幕后。
一切只为了百年前,有结缘道士批语孙家出龙,未来当能割据一方,称王称霸。
历代家主所传承之责,提升家格,阴世福地可得,或许还有一丝机会,想一想那龙庭呢?
毕竟只要身具潜龙天命,一切皆有可能……
初时还好,在孙玉成表现出天资才干后,孙庚和家族其他高层一般,也是对其倾力支持。
包括提供家族的资源钱粮,容忍他私下招揽门客幕僚,举家族气运,助其一路考中举人、同进士,获得基本的器量名位等等。
随后孙玉成渐渐展现潜龙特质,收拢大量人才,开始掌握家族实权。
这时孙庚就开始有些不自然,独掌郡望大权的他,哪怕不做官,在地方也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如今被儿子插上一杆,大家都去捧他,难免心中不适。
在不得不放手,和舍不得权力的心态矛盾下,父子双方渐渐产生隔阂。
不过在出龙争霸的大方向上,孙庚还是全力支持,练兵、私藏军械、收买官府、交好北安大户等,孙玉成都能不受掣肘。
但家族内部的话语权,孙庚却是把持越来越紧。
再接着就是孙玉成突然起兵,一朝成为节度使,手握名分大义,孙家上下也倾向于他,孙庚说话越来越不管用。
直到周柏横空出世,一击打落起势大运,潜龙腾空不成,转于内斗。
孙庚凭借老成熟练的政斗技巧,重掌家族大权,然后以支持节度府的执政为条件,换取孙玉成不再轻易干涉家族内部事宜。
也就是这几个月以来,孙庚的野心真正被点燃,小儿辈如此稚嫩的手段,有天命气运加身,凭借一个节度名义,就能成为一方之主。
他不甘心,我来做节度,肯定会做得更好。
不过,因为孙庚始终保留几分理智,作为郡望家主,他知道潜龙天命强求不得,是以一直没有去真正抢夺节度权力。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身上发生了些许变化。
家族内部就算了,最多是比以前更恭敬,一些老顽固族老也变得顺服。
关键是很多外臣,似乎也在不自然的向他靠拢,很多人找门路找到他这里,并且非常相信他,愿意听从其命令。
大战初期,城中一個神秘人找上孙庚,告知其天命在身的事实。
如此,所有的不合理都能得到解释,潜龙是天生的人主,容易集众。
即使你不主动,也会有人倒贴上来,这是气运吸引。
当然,在前几天,神秘人只是一直为其提供情报。
外面的具体战况,掌握军权的军将各自有哪些喜好、利害,哪些节度府的属官能够拉拢……
本来孙庚还是半信半疑,毕竟他儿子可是天定潜龙,可随着战争局势的恶化,虚无缥缈的天命开始影响现实。
比如走下坡路的身体开始焕发活力,精力精神都是极为充沛,一天能处理以前半个月才能处理完的事务。
还有偶然夜梦鬼神,鬼神居然对其毕恭毕敬。
顺理成章,当孙玉成再次大败,神秘人姚安出现表明朝廷身份,孙庚没有太多怀疑。
州衙左参议的私人信物,勉强也够了,反正都是朝廷的人。
要不是朝廷,定州总督的手段,谁家还有这等能人,可以在郡城中埋下如此暗手。
一番秘密洽谈后,姚安大方许下承诺。
只要孙庚能取得郡城的实际控制权,然后彻底归顺朝廷,听从州里的调令。
那总督愿意出面调停双方战争,并且将北安节度之位转封给孙庚。
孙庚再激动兴奋,总归是有本能理智在的,他思索着遗漏之处问道:“特使大人,那周柏罔顾朝廷法令,不知又该如何处置,能否让其退兵?不然就算夺权,我也扛不住周军的攻势。”
姚安不慌不忙,又拿出一份最近的定州邸报:定州镇守真君,绍元真君避开将舰主炮轰杀,重伤第四序列舰长,将舰外围基地被全部攻占……
“州里覆灭域外将舰就在眼前,州军一旦解开束缚,即日就可北上巡视。”
“朝廷之前不动周柏,只是顾及他的天爵身份,但这不意味着可以肆意妄为。”
“雷总督决定,北安郡全境都交给你掌管,伏魔将军府迁往苍北郡。”
姚安信誓旦旦的话语,让孙庚连连点头,在他看来这逻辑很对啊。
“听我命令行事,这段时间务必要掌控更多军队,提前恭喜你了,孙庚大帅。”
……
针对配重投石机的作战行动,以惨败告终,击垮了全城衙兵最后的勇气。
很多忠于孙玉成的衙将,找了很多理由说服自己,不是他们不想打,而是真打不过。
要是大帅也能给手下军卒全部披甲,也能拿出外面的巨型投石机,甚至只要能让他们伙食比得上对面,衙将们也敢硬着头皮再战上几场。
非他们不尽力,实乃装备问题。
孙玉成很想训斥他们,军阵配合,个体素质,勇猛无畏的精神,哪一点够得上周军的一半!
然而他不敢再肆意发怒,甚至没有处罚任何一个人,生怕将帅离心,有人造反。
大帅都沉默无言,遑论其他人。
出城作战,成了所有节度府军将再也不会提的战略,至此破局之望,只剩下孤悬在外的亭山大营。
随着战事越发激烈,投石机阵地越垒越高,催促娄晋鹏出兵的言辞命令也是愈发激烈。
没有外在补给,去岁秋粮本就没有入库的北安城,又还能撑多久?
比后勤,那从平苍方向每日运来的粮食肉菜,简直比城内大军三天吃的还要多久。
孙玉成可没周柏的远见,提前几年开始规划种田存粮,还有拿出大半钱财,去外地购粮。
重压之下,土黄龙蛇被庞大的龙鲤整日蹂躏,再杀伐擅斗,也比不上硬实力差距。
四月底,当节度府旁边的住宅突然失火后,孙玉成一日之内,给娄晋鹏连下九道诏令。
“城内可用精锐尚有万余,我等前后夹击,兵力倍之,战局未曾可知。”
“困守亭山,坐视郡城沦陷乎?汝若有异心,烦请直言,节度大位,卿自可取之;若无异心,三日内务请寻周军决战。”
“胜则胜矣,败则败矣,望你我全此君臣之谊。”
不知道死了多少哨探,方才传来九道诏令,每道诏令背后都有一封书信。
情真意切,言辞诚恳,直诛人心……
面对孙玉成的肺腑之言,娄晋鹏再坚持自己等待破绽,伺机而动的战略思想,也就没了意义。
无论郡城那边是真的坚持不住,还是仍有余力,作为臣子,娄晋鹏只能听命行事。
更何况,在郡南之地失去联系的情况下,军需粮草也已支撑不住。
决战,尽人事,听天命。
五月一日,娄晋鹏领军出亭山,朝着郡城方向,稳步推进。
因为周军骑兵遮蔽四野,中途各方情况无从得知,但孙玉成源源不断的催促信,依旧能够准时送进来。
这说明什么,娄晋鹏也知道,周军故意为之,对方有绝对信心,将他们两万多人吃下。
如此粗显的道理,曾经“英明神武”的主公为何不明白?
其实孙玉成自己也觉得状态隐隐不对,时常头痛,暴躁易怒,不能保证理智的思考问题,身心疲惫到极点。
卜元子作为二境修士,也没诊断出什么病症,只是说要静养。
纵使不是王者百邪辟易,但什么常见的宁神法术,他也不敢对潜龙用。
不过身体看不出问题,作为专修易数的扶龙术士,还会从气运上推衍。
军事战争上的接连失败,导致气运衰微,龙气萎靡,看来是正常的反噬引起?
但他是最接近,也是最了解孙家龙气的人,其第六感的异样,让卜元子无法安心。
扶龙术士,可以接受潜龙正常战败的“殉葬”,这是卜元子走上这条路开始,就拥有的觉悟。
他不能接受是,有其它因素干扰,使得孙玉成败得不明不白。
以往直观龙气,推衍孙玉成相关之事,最多损耗一个月几个月的寿元,而这次是十年。
摸了摸头上生出的几缕白发,卜元子并未感到可惜,他终于推算出,孙玉成的气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首先是因为战败,气运被周柏完全压制,然后被低迷的气运迷惑行事,做出很多不理智的决定。
这种程度的气运之迷还好说,他有办法解决。
可紧接着的龙气问题,就异常棘手。
卜元子看到,天命渐离,孙家龙气已经抛弃孙玉成,渐渐转移到孙庚身上?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龙气转移速度越来越快,不然他真怀疑自己能否察觉出异样。
现在卜元子就面临两个抉择,是助孙玉成大义灭亲,及时夺回龙气,应对最关键的决战。
还是跳槽,继续扶持孙庚,来避免孙玉成战败后的反噬。
说到底,他和孙玉成是利益交换的关系,并不是真的感情深厚。
因此在有机会活下来,继续扶龙的情况下,卜元子选择第一条路。
就当他准备接触孙庚时,却惊讶发现无定门的人已经先行一步,成天守在孙庚身边。
如此一来,作为孙玉成“心腹”的卜元子根本没机会,孙庚不会相信他。
这等隐秘,还有无定门人的动作,无定真人必然知情,甚至默认。
被逼无奈,卜元子只能选择第二条路。
节度府某间书房暗室中,这里存放了节度大印,是体制气运最重之地,哪怕三境真人也无法窃听谈话。
在各种法门的刺激下,孙玉成手持大印,自气运之谜中清醒过来。
“……公子,令尊只有你一个儿子,如果有的选,龙气再次转移一定是回到你身上。”
经过一番解释,孙玉成从卜元子口中终于明白了他的处境,前有狼后有虎。
关键这头虎,还是他的亲爹。
孙玉成虽然一直不满孙庚限制他,夺取家族的完整权力,但却从没想过父子要兵戎相见。
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你说的最直接,最简单的办法是,杀掉吾父?!”
卜元子同样有些沉重地解释道:“此一时彼一时,如果外面没有周柏的大军,那自然可以缓缓图之。可现在,唉……你自己抉择吧!”
“你们父子身具龙气,杀之不详,无论是我还是那位真人,都不会出手,只有靠自己的手段。”
就在城内的节度两父子还在犹豫时,城外的周军大营却是在无声无息间变化模样,准确的说,是这大营中的人变了。
亭山的娄晋鹏刚一出发,周柏这边就已经得到消息,而且这位武将辅星的小心谨慎,刚好给北安城外的主力替换留出时间。
没错,如今北安大营的周军正兵,已经全部换成从后方抽调过来的民兵、青壮。
配重投石机依然抛射不停,士气低迷的守军,根本察觉不出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会庆幸,今天敌军似乎还在养精蓄锐,没有大举攻城。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还有围点打援,永远经典却不会过时的策略。
明明只有三十里的路程,娄晋鹏带着两万多人走了整整一天,才刚刚过半。
因为他敏锐的察觉到,危险越来越近,前方不是北安城,而是地狱深渊。
就像是自己带着人,一步步踏入周柏布下的陷阱,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