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思虑过重的时候,即便是睡过去,也会在神智昏沉时,在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自己苏醒的时候,不断的思考下去。
为什么这样,到底为什么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叶闻柳究竟是从何时起.......
她为什么毫无知觉?
为什么?
一粒雪慢慢悠悠的从空中飘落下来,被人张开手掌接住了。
*
叶瞻阙很清楚追兵有可能选择的路径,于是从另一条较为偏僻的道路,绕回了京中。
他们的速度很快,回到京城时,天刚擦黑。
白意低声道:“这天,怎么黑的这么不对劲。”
在夜色的遮掩下,他们潜入京城,却在前进的途中,不断的听见爆炸的声音。
接二连三的爆炸令人几乎站不稳,叶瞻阙在最近的一声爆炸中踉跄了一下,探出身去一望街道,心中便是一沉。
“城中没人。”
叶瞻阙也压低了声音道:“一个人都没有。”
他快速做了两个手势,拨两个人出去探查,其余人则和他凝神屏气的等在荫蔽处。
难怪追兵迟迟未到,一路上虽说躲藏,但也太过于无惊无险。
没有人了。
都去哪里了?
出去的人很快回来复命,脸上的表情都稳不住了:“真的,将军,屋子里,街上,院子里,咱们连井里,能藏人的地方都瞧了。没人!”
“一个人都没有!”
“轰——!”
这爆炸不同往常,几乎就是战场上要把对方的城墙粉碎的架势,攻城时,都难得会有这样猛烈的火力。
叶瞻阙眉头拧了起来,何时配备了这样可怖的火药存量?
他竟是全然不知。
向着爆炸声浪传来的地方望过去,他们一起白了脸。
“那是宫里的方向......”
白意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他们继续向宫中奔赴而去,初到皇城外,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血气冲天。
同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几乎都要没区别了。
唯一的不同,大抵就是战场上血腥气往往夹杂着火药的硝烟味,战马畜生兵甲的味道,而这里,就只有纯粹的血味。
更为准确的说,这根本就是屠夫给畜生放血时冲出来的味道。
叶瞻阙狂奔而去,宫中没有任何守卫,他如入无人之境。
然后,他站在一帮跪在地上的雪原人前,站住了脚步。
这些雪原人头部都用布料包扎着,洇出了血来,这些人的目光呆滞了,叶瞻阙站到他们面前,他们都动都不动一下,
叶瞻阙俯下身去看了看,这些雪原人眼中灵动的光消失了,眼珠如同被锈住了似的。
他按了一下那杯包裹起来的头部,惊愕的发现,他们脑袋透出血迹来的地方,竟然一按就凹陷了下去。
白意打了个激灵,在后头嘶了一声,道:“这怕是被掏了脑子。”
这些雪原人统一跪着,头部朝向正德殿的位置,而叶瞻阙望过去,骇然见位置较高的正德殿已经整个不见了。
“他们把正德殿炸塌了。”
叶瞻阙穿过面容呆滞的雪原人,朝正德殿的方向走过去。
在他行进的过程中,这些雪原人突然一个一个的哆嗦起来,随即晃动着身子,开始扭动起来。
“将军小心!”
叶瞻阙脚步不停,迈过他们,这些人口中喃喃的发出嘶声。
那些如同私语般的,又好像虫子半夜的叽叽声,组成的声音,在发出的人越来越多之后,逐渐壮大起来。
最终,这样诡异奇怪的声音,汇合成了一股模糊而绵长的呓语吟唱。
他们垂着脑袋,一眨也不眨的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随着吟唱而不断的扭动着身躯。
所有人呈现着统一幅度的动作,这让叶瞻阙陡然有了自己站在芦苇从中的诡奇感觉。
这些雪原人,在这一刻变得不像是活人,而只是一种随风而同时舞动的植被。
他们毫无生气了。
叶瞻阙征战沙场,没有怕过什么,像他们这样的人,身上煞气重,是连鬼都不怕的。
然而他在这样的景象面前,突然心里一空。
白意等下属,更是吓的脸色剧变,一时之间站在原地没动。
很多时候捏造出来的鬼并不可怕,凶恶之徒也不足为惧,但是这样分明与自己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悚人感。
这令人更加心里发凉。
叶瞻阙跨越台阶,疾步冲上去,被眼前的巨大坑洞镇住了。
正德殿整个儿塌陷下去了,里头填满了人。
甚至都不是完整的尸体,因为反复用火药炸过的缘故,那巨大的坑洞之中,填满了人的碎尸!
叶瞻阙按住了嘴,没让自己吐出来。
满城百姓被砍碎了,压断了,炸裂了,挤在一处坑洞之中。
尸块儿与血污混杂,在坑洞中缓缓的转动着,这副景象,便如同缸中被搅动的肉酱。
他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酱缸,而满城消失百姓的尸首,就被填在了其中做酱!
弥罗陀等人,穿着一身与美人灯无异的制服,每个人头顶上都悬着数盏美人灯。
他们也都闭上了眼睛,晃动着身躯,口中吟唱着未知的呓语。
叶瞻阙回过头去,发现随着脚下台阶向下蔓延开去,下头一层层,一条条宫道上,坐满了与方才同等呆滞的雪原人。
众人一同高唱着不可解的语言,扭动着演绎着世人无法理解的舞蹈,他们的身躯在这个时刻像是挥动的触须,又仿佛软体的虫子,但比这些都更扭曲。
伴随着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吟唱,坑洞之中的肉酱扭动着旋转起来。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他脑海中一般。
“天黑了。”
有一个酷似他自己的声音,这么说着。
“天黑了。”
他下意识昂起头。
有什么东西降临了。
撕破天幕自高处降下,祂缓慢的伸展开了祂的身躯,在无边的夜色之中,降临者如同黑夜本身,如同群星一同陨落。
叶瞻阙在那一刻头脑嗡鸣一声。
他几乎听懂了周遭那些生物的吟唱。
他听懂了这些声音中的期盼,狂喜,哀求与满是痛苦的怨诉。
他们在向自己的神祈求着。
“神啊......”
这些细碎的高亢的呢喃声尖叫着。
“神啊——”
带我们回到家园吧。
无上的,高贵的,远古的,威严凌然的神。这些声音不顾一切的赞美着。
带我们回去,带我们回去,带我们回到家园去!
叶瞻阙大脑昏沉着,逐渐听明白了一些事情。
这些怪物,在雪原远古的雪兽时期,族群伴随着神的降临,以鬼骸的姿态而来到雪原。
而在神离开之际,它们并未被一同携带,而是被自己的族群所抛弃,永远的留在了这片陆地之上。
于是因为神的离开,而变得极其脆弱的它们,不得不寄生在雪原人的体内,靠汲取雪原人体内的血与肉生存下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雪原人的体质发生了巨变,大批的雪原人因为无法适应这些鬼骸的寄生而死亡。
因为死时死状极其凄惨,从口鼻处掉出细小的触手团,眼珠上爬满了触手,皮肤之下,也鼓起大大小小的鼓包。
这一状况将一部分雪原人吓的魂飞魄散,认为自己的故乡被恶神诅咒,于是带着愿意跟随的族人,离开了雪原。
这部分雪原人,之后演化成为了蛇民。
这些鬼骸,将自己的族群称之为——弥罗陀。
弥罗陀。
弥罗陀。
它们自称为弥罗陀!
这不是一个人名!
原来如此。
在一开始来到大礼的那批雪原人,就已经出了问题。
那个威胁赫沙慈,将她随意嫁娶,当着皇帝与一众大臣面撒泼的,根本不是他们以为的雪原首领。
那是一群鬼骸。
在那个人的体内,已经寄生着大量的鬼骸,它们甚至已经明目张胆的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鬼骸始终与雪原人共存,但随着一代一代的繁衍,无法抵抗鬼骸操控的雪原人,都死亡了。
活下来的,反而对于鬼骸有着极其高的抵抗性。
同时伴随着大礼版图的逐渐壮大,原本荒无人烟的雪原边境,有了大礼的边防军驻扎。
来往的商人,有时会取道从雪原边际上经过,鬼骸便借此机会,从雪原人身上,转移到了大礼的百姓之中去。
它们拥有极强的学习能力,在第一代害死了大批宿主之后,这些鬼骸竟然懂得了潜伏了收敛。
它们悄无声息的寄宿在活人体内,隐没在皮肤之下,母活着,寄宿母,女人怀胎,便从肚腹之中寄宿到其子的体内。
人老之后,它们便通过使老人呕吐腹泻的方式,离开人的体内,进入水渠,汇入大江大海,依靠水源,再度进入其他人的体内。
世人皆以为,黑祸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是一次毫无征兆的屠戮。
但真相并非如此。
真相便是,这样不同于人类的异族,在这漫长的,不为人知的岁月中,已经蔓延生长到了大礼的每一个角落。
它们进入到了每一个人的体内,落地扎根,生长。
这无法被理解的异族,一群流落世间的不速之客,异乡的怪物,它们每一日都期盼着能够唤来神,将它们带回家园的那一天。
长达百年的繁衍,不断的寄宿生长,它们将根系扎进人的脑内,学习着雪原人,大礼人的语言。
它们模仿着人类的思维,鹦鹉学舌着人类的发音。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潜伏百年之后的爆发。
三年前的灾难来临,追溯到底,是一场被预谋已久的战场,一次被准备万全的爆发。
三年前,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世人体内的鬼骸一同发育生长,迅速进入成熟期,于是冲破人体,生出了扭动着的触手与眼珠。
鬼骸在体内二次发育,成熟之后,大礼之中的普通人便会被稀释为贡品。
而到了这一步,有了贡品,却还剩下担任祭祀职责的人。
于是鬼骸在美人灯下故意萎缩下去,刻意营造出消退的模样,令世人以为大功告成。
人们去屠杀怪物,并且取出鬼骸,这些发育成熟的鬼骸,二次植入雪原人的体内,会在飞速间爬满人的四肢五脏。
它们将雪原人变成了只会演绎着求神舞蹈的人偶。
从头到尾都不是雪原人的野心。
只不过一个异族为了归乡,将人类作为祭品,作为容器,作为工具的一场长达百年的图谋。
在作为鬼骸之时,这些生物诚然十分虚弱,然而当它们不断的繁衍下去,寄生了其他的种族之后。
取代与灭绝他族,又变成了一瞬间的事情。
叶瞻阙恍恍惚惚的,似乎在往那坑洞走去。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步伐,那些细碎的呓语如同雷鸣一般在他脑中回响。
杀叶军也只是因为......
想要先获取雪原人的信任,骗取他们移植鬼骸罢了。
叶瞻阙动作迟缓的转过头去,看见那满是人肉酱的深坑中,腾空而起大片的点点红星子。
那是如同火焰熊熊燃烧的时候,从火场中飘出的一粒一粒的,微小的火红的星子。
落在人身上,像一颗痣,而此刻,它们是轻盈的红星子。
它们到了这个时刻,从寄宿了百年的人体内脱离,蜕成了百年前最为原始的模样,在空中汇集起来。
向上飘去。
这些被抛弃的遗民,百年间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家的弃子,终于在杀尽了活人献祭之后,得到了神的垂怜。
叶瞻阙听见它们在大笑,在大哭,在因为狂喜而不断接连的发出高频的尖叫声。
叶瞻阙站在坑洞的边缘,脚下烂肉的血腥气如此可怖,已经在最初的极度刺激之后,令人的嗅觉失灵。
他扬起头看过去,只见那天际,祂降临的地方。
呲一声。
天幕上裂开了一道缝。
高亢的求神吟唱声越来越快,那道缝随之不断扩大,同时——
“咕噜。”
一颗偌大的,仿若日月的圆球往下一掉,被未曾完全裂开的裂缝给兜住了。
叶瞻阙以为那是月亮,因为它散发着惨白的光。
然而当他凝视了许久之后,他才毛骨悚然的意识到,天际那颗巨大的球体,是一枚死白的眼珠。
咕叽咕叽的声音如同雷鸣,好似天幕之上坐着一个巨人。
那颗眼珠开始用力的往裂缝外挤,如同一枚融化了的月一般,从裂缝处挤出来之后,开始缓慢的下坠。
终于一日,祂完全的降落在了世间,身躯庞大如同落在地上的夜。
祂抬起的眼球,常年的高悬在这片土地的天上,像一轮真正的月亮。
街道之后,举目望去,都再只剩满目的昏暗,与藏匿在黑暗中祂影子一般黏稠的身躯。
弥罗陀将此地称之为“六欲天”。
满足诸神之欲的无上福地。
这里是神祗降临之处。
这里原本属于叶瞻阙和赫沙慈的,原本属于世人的,被摧毁的家园。
真正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