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赫沙慈这辈子,两条腿用的最多的一天。
她那只滴着血的耳朵,源源不断的消减着她身上的力量,她虽然进入了六欲天,但实际上身体却并未有任何变化。
她没有变成可怖的石雕血肉,没有变成满地蠕动的饺子馅,也没有出现要撑破皮囊的触手。
赫沙慈像是误入了另一个世间一般,在其中徒劳的奔袭。
而她跑着跑着,赫沙慈突然停下了。
她站在一堆人形堆砌而成的血肉面前,认认真真的辨认了一会儿。
“你们怎么也没跑掉。”
赫沙慈轻声道。
她认出来了,站在人群前方,一手紧紧纂成拳头向前的人,正是方老爹。
他背后跟着他的妻子。
两个人即便已经没有了皮,但是赫沙慈还从对方面部残留的肌肉,和身姿辨认出了对方。
令赫沙慈确认了这一点的是,方老爹的腰间,佩戴着一枚赫沙慈当年从京中带出,转赠给方老爹的玉佩。
那是给方老爹过生辰的贺礼。
之前她左思右想,不知道送什么好,摸出之前官场收的贿赂,心说虽然这礼物来历不好,但成色与雕工都是难得的好东西。
她已经是没有什么钱财可言了,本来留着这枚未被查出,也没有被抄走的玉佩,是想留着自己吃不上饭,走投无路的时候当了。
那是赫沙慈留给自己的小金库。
可后来她住在方家,没什么好送,便将这玉佩给送了。
收置照顾她的行为,即便最初是受人所托,只是执行接到的命令,也依然有情谊可言。
对这样的人送出自己的小金库,她并不会觉得肉疼。
若是日后方家因为自己,而受到什么莫名其妙的牵连,那玉佩卖了,也够这一家子吃一辈子了。
......赫沙慈在事发之前是这么想的。
只是她没想到方家的问题,比她原先预想的更大。
这帮人哪里还需要她来想以后,他们所掌握的消息,比她可多得多。
赫沙慈磨了磨牙,想起这件事,油然而生出一股被欺骗的烦心与恼怒,然而这股子气,很快就又下去了。
她站在原地,透过那因为被剥去了皮肉,而暴露出来,没有嘴皮遮挡的牙龈。
去看那失去了眼皮,滚圆的眼珠。
一缕一缕的红肉,织就出一张陌生又极其熟悉的脸。
她透过这些,去回忆方老爹生前的脸,想起她走之前,方家一家人,都好脾气的陪她玩扮傩神的游戏。
那天与王珥见过了面后,方老爹劝她不要太张扬。
赫沙慈很想知道,那句话背后的真心,又是什么?
是在担心她?
还是那背后的特使部与叛徒之争?
“没有变成方绪那个样子,也没有变成饺子馅......”
赫沙慈说:“你们被他们抛弃啦?”
“真活该啊,让你们联合起来伪装着骗我。”
她喃喃地笑了一下,这笑容很快消失了。
赫沙慈其实对眼前的场景不太意外。
那帮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一群疯子而已。
只是当亲眼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还是会心里突然就沉下去了。
不管用什么情绪,都没办法再提上来。
再度迈动步子的时候,赫沙慈猛地一僵,突然感觉两条腿抬不起来了。
不仅是抬不起来,那腿简直是硬邦邦的,木了,想要往前走,只能用挪动的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心说不好,难不成她不是不变,而是变得比较慢。
如今两条腿,也变成石雕似的血肉了?
她立马低下头去摸了摸,然后确认自己的腿皮还在。
皮还在,肉也是软的,触碰上去温度如久。
没有问题。
可怎么突然走不动了呢?
赫沙慈艰难的挪着两条腿往前走,一旦走起来,倒也还是能走得动。
啊,她突然想起来,是她跑了太久,跑了太多次了。
那村头拉磨的驴子,赶路的马那几条腿,都没这么使的。
她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心里比两条腿使得上劲儿。
好在这六欲天里,因为没有太阳的缘故,也就无所谓天黑天亮,时辰变换。
头顶上那颗独眼,它散发出的光辉自始至终没有变化,赫沙慈摸不清自己在路上花费了多久,也不知道如今到了什么时辰。
她走着走着,心里倒也没有一开始的着急劲儿了。
只是觉得沮丧。
赫沙慈心里很沮丧。
她是被特使部当初,特地抛来的毫叶死因给钓上钩的。
她心里还掂量着,若是后头特使部无法给出满意的答案,她说不定还能重回官场。
反正自己如今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了,怎么办都不亏。
即便是被迫与特使部连了一块儿,她也没什么好自持清高的,反正赫沙慈这个名字的名声早坏了。
谁都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鸟,她这个满肚子坏水儿的东西,跟无法无天的特使部合作。
还愁她无法回去,再度搅动风云?
谁知她想的倒是很好,也豁得出去,然而特使部那帮人的思路,从一开始就是不正常的。
他们从一开始眼中所看见的世界,便与常人所在的世间,与赫沙慈所看见的东西完全不同。
因此赫沙慈的一败涂地,她被用之即弃,几乎是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的事情。
而她在尘埃落定之时,才发现这一点,也是早已注定的。
赫沙慈回想着这一切,一面拖着两条腿走,一面不甘的啐了一声。
被骗了,被骗了!
如今不仅真相没查到,自己又找了一大堆疑问和麻烦。
要说见证到如今的这一切,亏倒也不亏,只是很不甘心。
她若是栽在了这儿,也太冤枉了。
冤枉的要命。
赫沙慈一步一步走到城门口,只见原本挤挤攘攘的人群,如今全部变成了活雕塑似的东西。
每个人身上都没皮,那红艳艳的红肉,与白花花的筋膜挤在一块儿的样子,格外的奇异。
“这下大伙都没衣服穿了......”
赫沙慈有气无力地噗呲笑了一声。
“坦诚相见咯。”
她目光在地上巡视,从一个原来大抵是个老人的血肉脚下,捡了一根拐杖。
赫沙慈拿着这柄拐杖,拨开眼前阻拦的人群。
谁知道她刚拨着挪动开一个,那个躯体便摇晃了两下,当啷一声摔在地上,啪嚓裂了一半。
“......”赫沙慈让吓的一跳,望着地上碎掉了半边脑袋和肩膀的躯体。
“实在对不住,忘了你们如今的材质了,”她半响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等我死了,若是在阴曹地府还能碰上面,你要打的话,我不会还手的。”
她一手握着拐杖,双手合十的对着地上碎裂的躯体拜了拜,随即转过身来,望着眼前一大片拥挤在一块儿的石雕似的血肉,沉默了一下。
赫沙慈看了一眼屋顶,掂量了一下自己两条腿,随即又看了看,这越临近城门口,越发被堵塞的严严实实的周际街道。
赫沙慈不太敢尝试,再用手去碰这些东西了,若是再像方才一般,被突如其来的恐慌控制了精神。
那她就彻底交代在这儿了。
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对着面前的一堆,又拜了拜:“大伙都一样,在地府可以稍稍推一下投胎的日子,打了我再走。”
然后她毫无心里负担的,抬手一棍子,哗啦啦横扫掉了一片伫立的人形血肉。
眼前的这些血肉,说是石料都并不准确,他们更像是一堆瓷瓶,哗啦啦的摔下去之后,发出响亮的破碎声。
一个压着一个,很快在赫沙慈面前,清出了一条可以前进的路。
“不能怪我哦,”她边走边自言自语道:“说不定我还能找到让你们恢复的法子......”
赫沙慈随即想到,若是真有这个法子,那着碎掉的人就更冤枉了。
于是她闭了一下嘴,又说:“还是等我死了以后,你们来找我算账吧。”
突然赫沙慈察觉到,在她后方侧边的碎片堆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带动那一片的碎石碎片响动。
赫沙慈心中大震,无声的骂了一声:“等我死了以后再算啊!我也是等你们死了才来祸害你们的——”
“将你们变成了这副模样的不是我啊!”
她很明显的感觉到,那碎片堆里的东西在鼓动,它在尝试着从碎片堆中爬出来。
赫沙慈吓的两条腿迈的速度都加快了,把手里的拐杖抡的呼呼生风,头也不回的朝前走去。
又是什么怪物!
这还没完没了了!
而随着眼前的石雕血肉一层一层的倒下去,赫沙慈在越来越挤的路中通行,忽然间最后一层哗啦落地。
赫沙慈瞧见了城门口正在发生的一切。
或者说,是六欲天到来的那一刻,城门口发生的一切。
侩子手穿着的衣物各不相同,有穿着平民百姓身上的便服,也有人身着官服。
做生意的小贩,开酒楼的商人,守城兵,脚夫,书生,乃至于年纪尚小的孩子。
他们统统手中持着长刀,按住从人群中抓取而来的猎物,用刀割断了咽喉之后,便向后递去。
后头的人,他们体型,身高,与动作都彼此相似,那应当就是特使部的人。
他们接过去血淋淋的尸体,就用一种奇特的手法,将其靠着城墙堆砌起来。
难怪越往前走,这些已经变成了石雕的人群,动作就越奇怪。
他们不再是一股脑的向前挤,反倒是有了在原地停滞不动的意味,后头的人拼命挤,中间的人咬牙硬撑。
而走在前头的人,脸部是即便失去了面皮,都肉眼可间的惊恐与扭曲。
他们弓起身背,竭力抗拒继续往前走,反倒是翻过身子,想要逃离好不容易到达的城门口。
因为前面有一帮侩子手在杀人。
城防兵的尸首,早就被垫在人墙下头了。
没有人能阻止他们,他们甚至无法靠逃跑去自救。
要么被后面不知发生何事的人群,向前推到那群恶鬼似的侩子手手中,要么在原地抗拒挣扎,被侩子手一把抓住割喉。
因为赫沙慈最初想要从火潮中,救下这些人的性命,而导致他们千辛万苦,惶惶不安的来到城东门口,被当作牛羊宰杀。
她的想法,她的行为,到了这一步,都还在被利用。
多可笑。
愤怒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人基本上就会感到麻木了。
赫沙慈面无表情,她站在那里,感觉到一种平静的,滔天的怒火。
赫沙慈早就只认为,自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她挨骂一部分是应当的,她栽赃污蔑收取贿赂,甚至于杀人,可谓坏事一点儿没少做。
但赫沙慈也依然不曾料到,堂堂特使部,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不需要什么阎王了。
眼前的这帮人就是。
而他们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停下,他们都还活着。
他们和方绪一样,从那副虚假的人皮之下,探出了许多触须......不,按眼前的长度与粗度来看,应该被称作为触手。
上百根触手,从他们的身体里伸出来,卷起地上的尸体不断勒紧,想要从中榨取什么似的。
但那些尸体,早变成了石雕,在这样的缠绕下,纷纷啪嚓一声碎裂。
然后那些触手,便伸进地上的碎片里探找,狗鼻子似的在碎片里拱来拱去。
直到它们找到一部分,还未变化的内脏。那些触手便立刻卷起那坨肉,弹回特使部的身体之中。
隐隐约约的,赫沙慈似乎听见了它们躲在人皮里进食的声音。
令人作呕。
那些触手似乎醉心于进食,对于赫沙慈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
特使部众人的躯体,也都随着触手的摆动而摇晃着。
他们甚至无法再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总是一只眼睛被触手的扭动扯着往下,而另一只眼睛,被触手扯着往左。
眼角已经处在被撕扯崩裂的边缘,而眼珠则毫无生机的跳动着,仔细看去,是因为眼珠下面挤满了触手。
眼珠只不过是被触手的蠕动,所带动着滚动。
赫沙慈捡起地上的碎块,猛地砸向那些触手,那些特使部。
他们依然没有做出任何应对。
全死了,活着的不过是怪物。
好得很。
好得很。
全是怪物。
赫沙慈几步走上前去,一把夺过其中一个人手中的长刀:“松手!”
这些特使部没有什么好可惜的,他们同弥罗陀的人一样,在做这些事情之前,都早就直到,自己会变成什么鬼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