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无休(22)
闻鹤,今年37岁,国企鑫民制造的中层管理人员,今年7月初到7月中旬在“蒹葭白露”跟随沙春学习古筝。他买的本是三月期课程,应当学到10月,可中途突然被派去欧洲出差,只得暂停课程。
沙春死亡时,闻鹤不在国内,一天前刚回到冬邺市,再过一周又将赶赴欧洲。
闻鹤不是嫌疑人,明恕没有将他请到刑侦局,而是亲自去了趟鑫民制造。
作为中层管理,闻鹤有单独的办公室。办公室不大,大概因为闻鹤这趟回来待不了多久,所以桌上和架子上没放什么东西。
明恕一眼就注意到电脑显示屏边的药。
闻鹤长相普通,十分客气,倒茶招呼明恕坐,挪椅子时看到了药,连忙收起来放进抽屉。
明恕认得那种包装,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治疗抑郁症的药物。
“你有抑郁症?”明恕直接问。
“啊……”闻鹤正在关抽屉,动作顿了下,没有隐瞒,“嗯。不过一直坚持在治疗,出国后情况好多了,不影响工作。不好意思啊,我才回来,东西有点乱,让你看到了。”
明恕琢磨着这句“不影响工作”,初步判断出闻鹤在职场上的性格——踏实、肯干,对自己有点自卑,在意别人的评价,任何时候都将工作放在第一位。
对待抑郁症患者得谨慎,好在闻鹤的程度不算重。明恕酝酿了下语言,问:“方便说一下,你是怎么患上抑郁症的吗?”
闻鹤面色略显尴尬,喝了口茶,“我的回答是不是能帮助你们查案?”
明恕诚恳道:“是。”
闻鹤吸了口气,“好,好,你让我准备一下。”
一个非常认真朴实的职场男人——明恕在心里如此评价。
“去年我离婚了,孩子跟随母亲,这件事对我打击挺大,加上那段时间我工作上也遇到一些挫折,整个人都很消沉。”闻鹤说:“我走不出来,也不想跟朋友说,就上网查了下,发现自己可能心理出了问题。”
明恕说:“所以你就主动去看了医生?”
闻鹤点头,“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没干劲,工作本来就没做好,心理出问题后,就越来越做不好。我不能坐以待毙啊。”
明恕问:“是哪家医院?哪位医生?”
闻鹤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明恕,“这位。”
在看到名片上写着的信息时,明恕轻轻皱了下眉。
骆亦,久林心理诊疗所。
久林心理诊疗所属于光邺医院,与冬邺医科大学仅隔着一条街。
明恕问:“这位骆医生的年纪是?”
闻鹤说:“和我差不多大,挺厉害的,不到四十就已经是主任了。”
才三十多岁,而龙天浩看到的“大学教师”五十来岁。
明恕没有继续细想,“你在久林治疗了多久?”
“嗯……去年12月去的,开始时每周都去,后来每个月去一回。”闻鹤说:“这次回来也得去,我后天约了骆医生。”
明恕说:“介意让我看看你的药吗?”
闻鹤立即将药拿出来,“药换几回了,这药我没吃多久,是程度减轻之后骆医生给我换的。”
明恕看了会儿,将药放在桌上,“除了服药,骆医生有没有建议你做什么?”
这问题的针对性很强,但闻鹤显然没有听出来,想了半分钟说:“对了,我去‘蒹葭白露’学习古筝就是骆医生的意思。”
明恕目光登时锐利,“是骆医生让你去找沙春?”
闻鹤被盯得不自在,尴尬地笑了声,改口道:“没有没有,骆医生不认识沙春,是我自己报了沙春的班,和骆医生没关系。”
前后矛盾了,明恕心中计较着,又问:“可你刚才确实是说,你去‘蒹葭白露’学古筝是骆医生的意思。”
“我表达不准确,抱歉。”闻鹤解释道:“骆医生建议我在工作之余培养一项爱好,比如说音乐、美术、打球,说是能够帮助治疗。”
明恕说:“所以你选择了古筝?”
“其实也不是我主动选择的。”闻鹤说:“我从小就没什么爱好,只知道学习、考试。以前念书时,男同学都喜欢踢足球、打篮球,女同学喜欢听歌,我一点儿没兴趣,觉得那都是浪费时间。”
明恕想,又一个于孝诚?
“我刚去久林的时候,骆医生就提醒过我,适当放松工作的节奏,培养业余爱好,那时我听不进去。后来吃了很多药,没那么消沉了,骆医生又建议了几回,我才开始考虑培养个什么爱好。”闻鹤说:“6月底的时候吧,有次我刚从久林出来,就遇到发宣传单的小孩。”
明恕问:“‘蒹葭白露’的宣传单?”
闻鹤说:“对的。我虽然对音乐没什么兴趣,但平时在电视上听到民乐,也觉得听着舒服。想着也许就是个机缘吧,去‘蒹葭白露’看过之后,觉得一切还不错,就报了名。”
明恕问:“给你发宣传单的是小孩?”
“嗯,小孩。”闻鹤过去从未与刑警打过交道,不明白明恕的问题为什么总是这么奇怪。
“多小的小孩?”
“就……这么高。”闻鹤比了个高度,“七八岁吧,看着反正不会超过十岁。”
明恕沉默一会儿,将话题引向闻鹤的家庭。
闻鹤出生在农村,高考考到了冬邺市,从此落户。
其实闻鹤的家庭与冉合有些许相似之处,都有几位姐姐,都家境贫寒。
不同的是冉合这些年全靠妻子与岳父,而闻鹤是实打实凭自己,一步一步往上走,终于在国企里从基层员工冲到了中层管理岗位。
闻鹤在念书时没有任何恋爱经历,一心向学,前妻是工作稳定后相亲认识的,说不上有多爱,只是互相都有结婚需求,所以在五年前走到了一起。
前妻的家庭情况说不上好,父母是城市双职工,有点瞧不起闻鹤的出身,婚后夫妻俩小摩擦不断,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闻鹤让着前妻。
去年,前妻以在婚姻中感受不到激丨情为由提出离婚,前妻的父母强烈要求带走刚满3岁的小孩。
闻鹤将婚姻当做工作来经营,知道妻子对自己有诸多不满,在妻子决意离婚之前,仍在计划做一笔家庭投资,带自己和妻子的父母来个家庭旅行。
婚姻的失败对闻鹤来说,和工作上的失败没有太大区别。
都是因为能力不足。
离婚之后,闻鹤成了孤家寡人。
“还好我去看了医生。”闻鹤说:“我现在的状态比去年好多了。学古筝和出差可能都对我有帮助,只是没想到沙春会出事,她很善良,又善解人意,真的可惜了。”
“善良”不是重点,“善解人意”却是。
明恕问:“你说的‘善解人意’是指?”
看得出闻鹤是真心为沙春感到惋惜,“每次上课我们都会聊天,我给她讲我的经历,她也讲她的经历。骆医生说我应该适应与人倾述,和沙春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比较放松。”
明恕说:“因为你们是类似的人?”
闻鹤毫不避讳,“嗯,我们念书时的经历很像,一说就能感同身受。工作之后也都很拼命,特别想冲上去,给自己很大的压力,我的病其实就是这么来的。不过我有一点比她好,我的同事对我很包容。这次能去欧洲出差,也是领导照顾我,想让我去那边一边学习一边散心。”
对一个目前仍在服药的抑郁症患者来说,闻鹤的状态已经算非常不错了。说不定在不久之后,他就将摆脱药物。可见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
明恕在心里捋着线,随后又了解到闻鹤的上级、同事对闻鹤的评价——非常勤奋,能力中上,永远身先士卒。
但闻鹤有个限制其自身发展的问题,那就是视野不够宽阔。
闻鹤去年到今年在工作上遇到的瓶颈全是因为视野的局限性,如果不在管理层,他凭借努力完全能够成为普通员工里的佼佼者,但升上管理层后,这个弱点慢慢暴露,反映在旁人眼中就是能力稍欠。
对闻鹤来说,中层管理已经是天花板了。
?
刑侦局,重案组。
“龙天浩的话具有一定可信度。”明恕拿着一份医疗证明,“他左手的伤病让他无法执行勒杀,杀害沙春的凶手不可能是他。他说他曾在冬邺医科大学遇见一名‘大学教师’,因为这位‘大学教师’的劝说,而去‘蒹葭白露’找沙春学习古筝,我暂且相信。”
萧遇安赞同,“在这件事上,龙天浩确实没有撒谎的必要。”
“闻鹤的话前后也没有明显冲突的地方,唯一一个细节是,在说到为什么去‘蒹葭白露’时,他给出了两种说法。”明恕将当时的情形描述一番,“我觉得他解释得通,平常人忽然被牵扯进命案,面对警察时紧张、出现口误很正常。”
萧遇安笑道:“所以你其实已经理顺了——龙天浩和闻鹤的话都可以作为重要线索。”
明恕咂了下嘴,见没有旁人,“嗖”一下溜到萧遇安身边,弯腰凑在萧遇安耳边,“哎萧局。”
两人一坐一站,站着的那个一只手揣在裤袋里,衬衣与西裤勾勒出极妙的身材。
“嗯?”萧遇安说:“您有事?”
明恕脑子突然卡壳了,忘了自己溜过来想说什么,站直后想了半天,居然硬是没想起来。
萧遇安在他后腰上拍了下,“不用想了,你刚才肯定是想说废话。”
明恕索性坐在桌上,“我在分析案子啊,怎么可能说废话?我话还没说出来,你就知道我要说废话哦?”
“看你那表情就知道。”萧遇安说:“而且到现在你也没想起来,可见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们明队是位优秀而专业的警察,若刚才想说的事与案情有关,绝对不会打个岔就想不起来。”
“哎,这夸得……”明恕笑,“你老脸不红吗?”
萧遇安慢悠悠道:“您脸红了。”
明恕眼睛略一睁大,很快反应过来,萧遇安这是在逗自己,连忙甩了下头,稳重道:“打住打住!”
萧遇安笑道:“嗯,你继续说你的思路。”
他家明小恕就是这点好,有时会突然闹一下,但很懂分寸,收放自如,说收心马上就能沉下来。
“沙春一对一课程的10名学生是我们侦查的重点,排除巫震,还剩9人,其中周岚始终联系不上。她是最早到‘蒹葭白露’上课的学生,早于巫震,可以暂时不考虑她。”明恕两条腿虚虚叠着,在桌边摇了几下,“另外的8人,我分了个组——没有勤奋特质的刘美、贺家兄妹,还有那两个没有作案能力的小女生,这5人是自主,也是随机选择到‘蒹葭白露’上课,没有外力对他们的行为产生影响;闻鹤和……”
“等一下。”萧遇安打断,“把刘美摘出来。”
“嗯?”明恕问:“你有别的线索?”
“刘美的言行有可疑之处,你那小徒弟放不下,跟我汇报过,正在追。”萧遇安说。
“嗯?”明恕想了下,刘美的问题确实不小,方远航有这想法,且行动力强,绝对是好事。
萧遇安往下道:“闻鹤、龙天浩、于孝诚这三人具备勤奋特质,所以分为一组?”
“起码闻鹤和龙天浩必须分在一组。”明恕说:“龙天浩是受‘大学教师’影响才去‘蒹葭白露’,目的性非常明显。而闻鹤也是被一个力推到‘蒹葭白露’,久林心理诊疗所的那位医生具备影响他的能力。不过龙天浩遇到的‘大学教师’五十多岁,骆亦才三十多岁,两个人不大可能是同一个人。闻鹤在离开久林之后被小孩塞了宣传单,上街派发宣传单的要么是兼职的年轻人,要么是退休的中老年,怎么会有七八岁的小孩?这里就可以断定,小孩是受到某人指使,将‘蒹葭白露’的宣传单拿给闻鹤。”
明恕接着说:“至于于孝诚,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或许也受到了某种引导,而他自己没有察觉——就像闻鹤一样,二是他确实是碰巧选择‘蒹葭白露’。于孝诚和闻鹤、龙天浩不同的地方在于,现在大部分证据都指向于孝诚,于孝诚有作案时间,也符合我们的犯罪侧写,他的嫌疑非常大,几乎可以认定他就是凶手了。他的话不一定能信。”
“目前的证据里,唯一对于孝诚有利的就是网吧监控。”萧遇安说:“不过这还不能彻底证明于孝诚没有作案时间。”
“对。”明恕正色道:“哥,我觉得侦查思路得做出一些调整了。我们以前认为,巫震案、沙春案都是‘绝望者’们的自主行为,但现在看来,这一系列案子很有可能是那位‘大学教师’在暗中推动。这个人将类似巫震、沙春的人赶到‘蒹葭白露’,供沙春选择!”
萧遇安站起来,“上次开会时,我就想过这种可能,没提出来,是因为我想不出这个人的意图,当时也没有证据来支撑。现在龙天浩直接证明了这个人的存在。”
“原来以为是谋杀,后来发现本质其实是自杀,现在又回到了谋杀的支点上。”明恕神情凝重,“龙天浩去冬邺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看过病,闻鹤则是去光邺医院里的久林心理诊疗室,横竖都绕不开冬邺医科大学。这个‘神秘人’现在已经浮出水面,但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我也理不出来。”
“如果龙天浩、闻鹤、于孝诚都是被‘神秘人’引导到‘蒹葭白露’。那他选人的随机性也太强了,就像是随意撒了无数颗‘种子’,总有一颗能够发芽。”萧遇安看着“大学教师”的画像,“他完全游离在这些‘绝望者’之外,堆积目标,由他们自己选择……这样倒推,沙春就是他给巫震准备的大量‘种子’里的一颗。”
“那巫震的其他‘种子’呢?”明恕说:“巫震笔迹改变之后接触过的人,都有可能是‘神秘人’筛选的‘种子’?而最后被巫震说服的是沙春?侦查线索又多了一条……那再往前呢?”
萧遇安摇头,“往前可能就是这个‘神秘人’本人了。”
明恕瞳孔紧了下,“巫震没有杀过人?直接受‘神秘人’教唆,自己成为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这有点儿说不通啊。”
“巫震的案子更早,还没有什么突破。”萧遇安说:“还是回到沙春这条线上来。沙春试图影响于孝诚、龙天浩、闻鹤,让他们中的一人成为下一块‘多米诺骨牌’。闻鹤虽然患有抑郁症,但早已在职场上浮沉,心理状态相对较好,最关键的是,闻鹤上课的时间短暂,很快就去了欧洲,所以沙春还没有对他切入正题。”
“龙天浩……”明恕双手抄在胸前,随着情绪的投入,眉心皱得更深,“沙春有可能是不信任他,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最终放弃了他,转而选择于孝诚。那,这么一来,于孝诚就是板上钉钉的凶手啊,沙春能影响的只有这三人,龙、闻都可以排除,那除了于孝诚还能有谁?”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几秒后,明恕问:“萧局?”
萧遇安眼神极深,“我在想,如果以龙天浩、闻鹤、于孝诚、沙春、巫震这五人作为参考,那这个‘神秘人’撒网的范围也太宽、太随意,所有的‘种子’只有一颗发芽就行。他做这一切,我只能想到一个相似的例子。”
明恕忽然反应过来,“他在做实验?”
“嗡——”
手机在桌上震响,明恕接起,方远航在那边喊:“师傅!刘美可能与一桩女性失踪案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