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无休(09)
明恕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令栩之。
他为什么听到沙春的名字时会手抖?为什么在技侦调取“蒹葭白露”师生资料时,一直紧张地从旁观望?
“但这个问题比我们刚才讨论过的都复杂。”萧遇安说:“如果沙春是他杀,我们在现有的线索下,能够将侦查范围缩小到屈星以及培训班的部分人员身上。几乎所有他杀,都是浓烈、罪恶情绪的表达。但如果沙春是自杀,这其实很矛盾。”
明恕紧闭着眼,一边听着萧遇安的分析,一边回忆令栩之言行举止的每一个细节。
“对普通人来说,杀人犯法,杀人偿命。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有杀人的勇气。不管沙春是不是不想活了,那个勒死她的人,本质上都是凶手,最终必然付出代价。这个‘帮手’会面临双重心理压力——杀人,以及被判刑。”萧遇安握着一支笔,笔尾在笔记本上很轻地敲击,“在这双重压力下,ta仍愿意帮助沙春自杀,只能说明沙春对ta来说很重要,ta愿意为沙春冒险。”
明恕抬起头,“既然沙春无比重要,ta又怎么下得了手?还有,重要与否是相互的,尤其是对于沙春这种在职场不受待见、能力不受肯定的人来说。沙春对ta来说重要,那么ta对沙春来说也必然重要。一个人一旦杀过人,就算ta不被抓住,余生也会生活在恐惧与担惊受怕里,沙春死了倒一了百了,但这个‘帮手’的未来也被毁了。既然这是个对沙春很重要的人,沙春会自私到这种地步?”
“这就是我说很矛盾的地方,缺乏一个关键的逻辑支点。”萧遇安摇了摇头,“这案子现在有自杀和他杀两个方向,他杀看起来逻辑链更具说服力,但自杀……”
明恕等了会儿,“哥,你想说什么?”
萧遇安捏着眉心,“如果能给那个矛盾点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更倾向于相信沙春是自己策划了这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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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星在市内有两套高级住宅,其中一套与江南剧院仅有10分钟车程。
事发当晚,这套住宅所在小区的监控显示,屈星在10点37分进入小区,此后未再离开。
可即便是高级住宅楼,其监控设备也不是没有盲区。如果屈星早就清楚这些盲区,回家后再避开监控离开,就会造成他一直在家的假象。
明恕让技侦继续磕监控。
在不少命案中,当前监控虽然提供不了关键证据,但根据往日监控,有时可以总结出嫌疑人的生活习惯,为案件侦破提供重要思路。
磕监控是最枯燥的活儿,所有人都像睡着了一样,但其实每个人都聚精会神盯着倍数播放的视频。
忽然,周愿重重按下暂停,喊道:“快来看,这是不是沙春?”
经过精细化处理,视频上的人被证实是沙春。
5月29号晚7点01分,沙春来到屈星的住宅,两个小时之后才离开。屈星全程没有出现在监控中,既没有接沙春,也没有送沙春。
值得一提的是,沙春两次出现在监控中的状态相差极大,来时比较正常,隐约看得出开心,离开时整个人却阴郁下去,有一个用纸巾抹眼角的动作,像是非常难过,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开心与阴郁,必然都与她见的这个人有关。
而在此前的问询中,民乐部没有哪一位成员提过屈星与沙春的关系,而屈星本人,也咬定自己与沙春不熟。
“看来你和沙春并不像你所说的那么‘不熟’。”明恕转动平板,播放5月29号晚上的监控视频。
屈星看着平板,明恕盯着屈星。
与民乐团大部分人都不同,屈星的外在气质一看就是个“搞艺术的”。他穿着黑色轻薄款西装,里面的衬衣松开三颗扣子,锁骨下方挂着一条项链,头发以男性的标准来说偏长,用黑色的发夹在脑后挽了个松散的髻。
“沙春曾经去过你家,待了两个小时。”明恕问:“这两个小时,你们在做什么?”
屈星看完视频,竟然弯着唇角笑了笑,“我们啊,当然是交流艺术咯。”
“交流什么艺术?怎么交流?”明恕并未被屈星的态度影响,“既然已经到了在家交流艺术的地步,那你和沙春的关系不可能不熟,至少我没看见别的同事到你家去找你。”
屈星仍旧在笑,双手丨交叠抵在下巴处,“我发现一件事。”
明恕道:“你说。”
“沙春已经死了,所以我现在不管说什么话,你们都无法证实它的真假,对不对?”屈星弯着眉眼,“你们只能选择相信我,或者不相信我。而你们现在已经将我当做了嫌疑人,那我说的话,你们肯定不会相信了。”
方远航厉声警告,“端正你的态度!”
“态度?哈哈哈!”屈星看向方远航,眼中流露出鄙夷,“你这样的凡夫俗子,也配让我端正态度?”
明恕说:“我确实将你当做了嫌疑人,但你我信息不对等,我不确定你有没有杀害沙春,但你一定清楚。在是否杀害了沙春这件事上,你比我更有发言权,你的话比我的猜测更可靠。而且,你并不是唯一的嫌疑人。你为什么认为,我不会相信你?”
明恕说这番话时,方远航在心里暗自叫绝,屈星也愣了片刻,脸上那种嚣张的鄙夷略微收敛。
“我想从你这里知道的也不多,只有——沙春为什么会去你家?你对她是什么看法。”明恕说:“看看,这儿是问询室,不是审讯室。我没有将你带去审讯室,因为在做出判断之前,我想再听听你的解释。”
屈星怀疑地看着明恕,大约觉得这个警察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明恕并没有催他,直到他终于改变了坐姿,双手放在桌上,才道:“想好了?”
“是我叫沙春来我家。”屈星说:“她弹得太烂,所谓的‘努力’其实全是无用功,我看不下去了。”
明恕问:“你打算指导她?”
“你们这些凡人就喜欢用‘努力’来标榜自己,没有天赋,又没有努力对方向,那不是白费力气吗?”屈星冷笑,“沙春就是这种人。我那天一时兴起,想要指导她一下,一叫她,她就高兴得不得了,真是个蠢材。”
“你只是一时兴起?”
“你爱信不信。”
明恕说:“好,我暂且相信。那天你们交流得怎么样?”
“啧,坚定了我的想法——沙春真是个废物。”屈星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就不该指导她。”
“你训斥了她?”
“训斥?不,我只是善良地告诉她,她没有必要再做没有意义的努力。”
明恕问:“在那之后,你们还有交集吗?”
屈星摇头,“她没有脸再跟我说话了吧。”
明恕又问:“周六演出后,你没有再约沙春交流一下?”
“我为什么还要约她?”屈星说完忽然皱起眉,“你认为是我以交流的名义将沙春骗去演艺集团,然后杀掉?”
明恕不答,却紧盯着屈星的眼。
片刻,屈星冷笑,“你不是说想从我这儿知道的不多吗?但你的问题也太多了。你们怀疑是我杀了沙春,那你们就去查。能证明是我,那就判我刑,不能证明……唔,那就只能说明你们太蠢,和沙春一样蠢。”
“这人态度也太狂妄了!”从问询室出来,方远航说:“他是仗着我们找不到证据吗?看到他我就想到侯诚。侯诚作案的证据,不也被我们找到了?”
易飞在监控里看完了问询全过程,“我现在觉得屈星的嫌疑更大了。他这样狂妄的人,做得出正常人认为不可思议的事。”
“如果屈星不是凶手,他完全可以认真解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能证明是我,那就判我刑,不能证明,那就说明你们太蠢’,这种话基本上已经把他自己打成凶手了。”明恕话锋一转,“可你也说了,他这样狂妄的人,做得出正常人认为不可思议的事。”
易飞皱眉,“他在耍我们?”
“不排除这种可能。”明恕跟方远航要了一瓶冰蜜茶,一口气喝下大半,“这种人很麻烦,不能用任何常规思路去分析他,说不定他一切行为的出发点都是‘一时兴起’、‘好玩’,5月叫沙春去他家是一时兴起,现在知道我们将他当做重点嫌疑人,于是拖着我们玩儿,难说不是他的又一次一时兴起。”
方远航不太赞同,“但他确实有嫌疑。”
“没错,他有嫌疑,我们不得不在他身上花功夫。”明恕停顿一会儿,“针对屈星的侦查不能放松,如果他不是凶手……”
易飞苦笑,“那就当做我们白费力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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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屈星的同时,重案组对“蒹葭白露”的摸排也在进行。明恕尤其注意令栩之,部分监控画面推翻了施寒山“令栩之和沙春没有交集”的说法。
书法教学和国画教学都在客厅进行,只有乐器教学才有单独的教室。沙春进出必然经过客厅,只要沙春出现,令栩之就会停下来,目光追随沙春。
因为上课时间有别,令栩之一周只有周二或者周六能够遇上沙春。有监控和书法学生证实,令栩之主动与沙春说过话。
令栩之就读于冬邺美术学院,支付记录显示,他在今年5月,连续购买了九场演艺集团的民乐演出票。
“这九场表演,以你选择的价位,每一场的票价都在660元以上,九场接近7000元,对你这个学生来讲,是笔不小的开销吧?”明恕说:“令栩之,你不是去听音乐,是去看沙春。”
“你胡说!”令栩之下巴与脖颈绷得几乎僵硬,面部肌肉痉挛似的抖动,这才刚被带到问询室,腋窝和胸膛就出现明显的汗迹。
他个子不高,穿的是很容易透汗的劣质衬衣,皮肤白净,整个人从外表到气质都显得局促。
此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屈星。与屈星相比,令栩之紧张得过分,每一个细微动作仿佛都在告诉警方——我就是凶手,我很后悔,我很害怕!
“你的家庭并不富裕,每年都会申请助学金。在到‘蒹葭白露’打工之前,你一直在类似的培训机构做兼职。你的同学和老师说,你很节俭,这一点从你的着装就能看出。”明恕双手合在一起,身子前倾,带着几分压迫感看着令栩之,“你唯一一次挥霍,就是花7000元看了九场几乎一样的民乐演出。这花掉了你靠做兼职辛苦攒下来的钱。”
令栩之瞳孔收缩,已经开始发抖。
“而在这之前,你对民乐并无太大兴趣。你3月份刚到‘蒹葭白露’工作时,施寒山搞来几张民乐演出票,发给你们这些兼职老师当做福利。你拿到之后干了什么?”明恕似问非问。
令栩之无法与明恕对视,别开视线,嘴唇一阵蠕动。
“你把它卖了。”明恕说:“你如何解释仅仅过了一个多月,你就自个儿掏腰包,看了九场民乐演出?”
片刻的沉默后,明恕说:“因为4月,沙春来到‘蒹葭白露’。你倾慕她,想要看看她在舞台上的样子。看过一场之后,你更加为她着迷,一发不可收拾。”
“不,不!”令栩之疯狂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明恕反问:“我想的是怎样?”
令栩之双眼泛红,脖子上的筋像是要暴丨突出来。
明恕问:“你看了九场沙春的演出,沙春知道吗?”
令栩之先是摇头,很快又惊慌地点头。
“不,沙春不知道。”明恕说:“沙春既不知道有人为了她愿意连看九场演出,也不知道你倾慕她。你所做的,一直是在她注意不到的地方默默看着她、欣赏她。让我来猜猜是什么原因。”
“不要说了!”令栩之突然大喝,“你根本不懂!”
明恕点头,“我不懂,那你说?”
令栩之却又不吭声了。
“你自卑,觉得出生贫寒的自己没有资格追求沙春,觉得一旦告白,沙春一定会拒绝你。”明恕道:“每次在‘蒹葭白露’遇上,你都会试探着和沙春说话,但这些话,都是同事层面的问候。”
令栩之的双手在桌下紧握,劣质衬衣上的汗迹越发浓重。
“你越是渴望沙春,就越认为自己配不上沙春,她是舞台上光彩夺目的女神,有体面稳定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而你只是个需要申请助学金的穷学生。”明恕语速渐快,眼神也变得锐利,“忽然你明白了,以你们的差距,你不可能拥有沙春!可你又无法接受沙春被别人拥有,你想到了一个办法——用死亡来彻底将沙春占为己有!”
“不!”令栩之大吼道:“不是我!我没有杀害沙春!你们诬陷好人!”
明恕手指在平板上滑动,每一个画面里,都是沙春。
外勤在令栩之的宿舍床底下找到一个盒子,里面装的是洗印出来的照片,主角全是沙春,从角度来看,都是偷拍,而从街景来看,令栩之数次在沙春上下班的路上紧紧跟随。
此外,在令栩之的画室里,也藏有多幅沙春的素描。
令栩之专业成绩优异,既写得一手好字,又画得一手好画,他提笔写下的“沙春”似有生命,像春风下旺盛生长的花。
“你可以反驳我。”明恕摊开手,“再解释一下,我第一次在‘蒹葭白露’提到沙春时,你为什么那么紧张?”
“我只是跟踪过她!”令栩之颤声道:“我做过的最过分的事就是跟踪!我从来没有骚扰过她,没有让她知道我喜欢她,我怎么会伤害她?”
明恕摇头,“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
须臾,明恕问:“周六晚上,你在哪里?”
“我在学……”
“你不在‘蒹葭白露’,也不在美术学院。”明恕打断,“这我已经核实过,你别费心思撒谎。”
令栩之将尚未出口的“校”字咽回去,半天才道:“我在江南剧院附近。”
“我知道民乐团有演出,但不对外售票。我想去看看沙春。”令栩之说得吞吞吐吐,“但从民乐团抵达到离开,我都没有看到沙春。”
“然后呢?”明恕问。
“我心情不好,暂时没有回学校。”
“你总有个去的地方。”
“我随便散了会儿步……”
明恕半拧着眉,“你还没有解释,我提到沙春时,你为什么紧张。”
“我以为沙春知道我跟踪她,报警让你们来调查!”令栩之赤红的眼忽然掉下泪水,“我后,后来才知道,沙春被人杀害了!”
说完这句话,令栩之紧捂着脸,在问询室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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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萧遇安在内网中得到一个消息,今年6月,东城区户林派出所民警曾前往“蒹葭白露”,调查一起失踪案。
案件中的男子名叫巫震,40岁,4月到5月曾在“蒹葭白露”学习,后因不满课程而离开。
民警似乎并不认为“蒹葭白露”与巫震的失踪有关联,前去调查也只是例行公事。
而这起失踪案,至今没有侦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