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别跟他说了,他就是耍无赖,大家别上他的当!”
一个声音突然炸响,让大家顿时惊醒过来。
是啊,明明是来要工资,怎么反倒被人牵着鼻子走了。现在这世道,谁可怜谁?
“张总,你这话说得就开玩笑了,我们是给你打工干活,现在你不给我们发工资,反倒拿出这些破纸,让我们去帮你要账给自己发工资,我还没听过这种笑话,你们听过没?”
“没听过。”
“没听过,头一回听。”
“他就是耍着我们玩,忽悠我们呢。”
“现在当老板的,谁不会忽悠,就瞅着咱们好说话,各种忽悠!”
“到底发不发工资?”
大家一阵七嘴八舌,越说火越往上冒,已经有人四处寻摸东西,看砸什么合适了。
就听哐的一声巨响,刘建山抄起一把折叠椅子,用力地掼在地上。
“就给句明白话,今天到底给不给钱!”
“给不给?”
“我、真、没、钱!”张总一字一句地说,痛苦地双手抱头,满脸痛苦,“我真没钱,如果有钱,我会在这儿跟你们说这么多。”
“没钱你出去借,你出去骗,反正我们这么多人都等着。张总,你别说我们为难你,没钱我们怎么回去过年,开年了孩子上学交学费,哪里不要钱?就当我们求求你,把工资给我们发了,你们当老板的都有钱,肯定比我们这些人有钱。”
“我也求求你们,别逼我了,再逼我真要去跳楼了。”张总痛苦地说。
“你还跳楼?我才想跳楼,我妈还等着钱买药吃,没钱我拿什么给她买药吃?!”大常吸着鼻子说,这里面他年纪最小,眼皮子也最浅。本来他妈就有病,家里负担不起,不然他也不会高中毕业跑来做这个,就是因为建筑工虽然辛苦,但也比一般的普工赚钱多一些。
“别吓我们,我们也不是吓大的,有本事你跳!你今儿要是跳了,俺这工资就不要了。”王二球跳着对书桌踹了脚,歪着脸骂。
“你拿跳楼吓谁呢?!”
“就是!”
“有本事跳啊!”
“行了,都少说一句。”秦磊说。
话音还没落下,蔫在椅子上的张总,像安了弹簧似的,突然跳起来往窗边冲去了。
“行!这是你们说的,我今天从这里跳下去,你们就回去不逼我要钱了?”张总扒着窗子说,他的脸很红,不光脸红,眼睛珠子也是红的,整个人看起来十分不对劲。
林兵一直站在边上没说话,这会儿吓得忙跑过去阻拦:“张总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千万别想不开啊!”
张总一把将林兵的手推开,恶狠狠地瞪着王二球这几个鼓动他往下跳的人。
“说话算数?”
“说话算……”王二球越说脸越僵硬,呸了一口唾沫:“谁跟你说话算数,你爱跳不跳,别说三楼摔不死,就算摔死了也跟我没关系。”
王二球这是怂了。
不得不怂,张总这样一看就不是在开玩笑,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他第一个就跑不掉。就是来要被拖欠的工资,弄到最后反倒惹上事,谁也不愿意。
再说了,这么多人,凭什么顶着他上啊。
事情似乎僵住了。
大家不敢把张总往楼下逼,同时也没什么好的手段能要到钱。难道把王总弄下来揍一顿,可揍一顿能有钱吗?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不要脸,而是不要脸又不怕死。
不要脸又不怕死,还没钱的人,还真的是无敌了。
“别人欠你多少工程款?”秦磊突然问。
坐在窗子上的张总愣了一下,吸着鼻子说:“两期工程款,一共三千七百万,这些钱是我全部的家当,本来想着做下这个工程,能发一笔,谁知道弄成这样。”
他太过激动,又吹了风,似乎有点感冒了,鼻水止不住往下淌。就听他一吸一吸的,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其实我自己也没这么多钱往里面垫,后面资金周转不灵,还找借贷公司借了不少。其实不用你们逼我,我也是热锅上的蚂蚁,马上快过年了,到处都在催着我要钱。材料商那里已经说了,不把前期的款结了,后面的材料不送了,借贷公司催得比你们紧,那些人没钱还,是拿我的命玩。可我要不回来啊,我能怎么办,我想从这里跳下去,还真不是骗着你们玩的。”
场上安静下来,老徐他们一阵面面相觑。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场消磨战,大家从怒气腾腾到义愤填膺,再到号召了人一起来要工资,哪怕再生气,心里对能要到工资,还是怀着点期盼。现在国家针对拖欠农民工工资的法律法规越来越健全,不管闹到哪里,不怕这瘪犊子不给。
可现在张总说成这样,他不光欠他们的工资,还欠建材商的钱,和外面借贷公司的钱,被逼债逼得快跳楼了,难道说这工资真要不到了?
绝望在蔓延,真正知道要不到钱,才是真正的绝望了。
叫老张的建筑工,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还有大常,高子,王冬瓜、徐田等等,都是茫然不知所措。
“你说话算数?钱要回来给大家发工资?”秦磊又说话了,声音在这间办公室里格外响亮。
“你要有本事要,你就去要吧。合同欠款单据都在这儿,你要是能要回来,别说给你们发工资了,我再给多给你们一笔钱。”张总叹着气说。
“给多少?”
张总本来一直颓丧着,见秦磊一直问个不停,心里有点烦,可看他又不像是开玩笑。这个秦磊他以前打过交道,也听林兵说过,是个能人,至少在这群建筑工里是个能人,能当主心骨。
“怎么,你想挣这个钱?”他看了过来。
秦磊笑着摸了摸鼻子:“你就当我想挣这个钱吧。”
“不好要,要是能要着我还会在这儿跟你们废话。你要是想挣这个钱就去吧,合同单据都在那儿,能要回来,除了给你们发工资外,不论多少,我给你一成当辛苦费。”
“一成是不是太少了?”
张总一愣,转念想:他跟这些人说得真不是假话,工程款要不回来,工人们逼着他要工资。其实这里逼着他的人虽多,但真不是火烧眉头,火烧眉头的是借贷公司那边。
他欠那些人的钱已经很久了,就不说那高额的利息,那些人可不像这些老实的工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前几天跑到他儿子的学校里,还找到家里去了,他媳妇天天跟他哭,说这日子过不成了,要跟他离婚。
他一咬牙:“你去要,只要能要回来,我给你两成,就当这个项目我白干了!”
就当死马当成活马医,反正他也坚持不下去了。
“那行,说话算话!”
……
“磊哥,你真打算去要这个账?”下楼的时候,大常问。
“不要怎么办?把他逼死了,钱更没地方要了。”
“可我听张总说得那样,这钱不好要,能要早要回来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
这时,王二球在旁边插话:“秦磊,你本来不在工地干了,现在借着我们想挣王总的钱,那钱就算要着了,也不能都是你一个人的,得是我们大家分。”
说着,他往四周看了看,可这次接他茬的人却并不多,眼神都犹犹豫豫的,实在是王二球说的这话有点超出他们所想。
本来就是想要工资,现在张总没钱,再逼人跳楼了,工资直接打水漂。至于秦磊说的去帮张总要账那事,很多人根本没放在心上,就像大常说的那样,如果能容易要到,张总早就把钱要回来了,至于被逼成这样。
现在钱要不要得回来,还是两说,这王二球竟然扯上要分钱的事?这跟还没中奖,就商量着怎么分奖金有什么区别。
“王二球,你还真他妈的是个二球,球事不分,就认钱了。说这话你也不嫌牙疼,别说现在钱还没要回来,就算要回来,也是磊子和张总谈的生意,钱也是他得。你一分力气不想出,红口白牙就要分钱,你脸真比那月球还大了。”刘建山说。
“要不,你去要这个钱,到时候我一分钱不要,都算你的。”秦磊似笑非笑地看着王二球。
“是啊,王二球,你看我们这么多人都等着拿工资回家过年,你去把钱要回来,我们只要工资,张总那儿的钱都给你。”
“要是能要回来,能轮的上我?”王二球被挤兑得骂道。
话说出口,一阵嘘声。
既然知道不好要回来,还要讹着秦磊要分钱,这不是耍臭不要脸吗?
“是这样的,现在情况摆在这儿,张总的话也说了,承诺书也写了。”秦磊扬了下手里的一张纸,这是刚才他让张总写的承诺书,大概就是要回工程款怎么分钱的内容。
“本来这次的事就是为了帮大家讨薪,甭管白猫黑猫,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你们谁要是能把这笔工程款要回来,大家的感谢不用说,张总兑现的钱也都归要到钱的那个人,或者那一伙儿人,你们看怎么样?”
“这……”众人一阵面面相觑。
“要是能要回来,张总那么大的老板会被逼成这样?”有人说。
“要不试试?”也有人说。
“试什么啊,瞎浪费功夫,天上哪有那么容易掉馅儿饼,让张总花这么多钱要的账,能容易要?”
“谁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过来的。”
“试试又不妨碍什么……”
一阵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人群分散开来。
秦磊看着他们的身影,无奈地笑了笑。
“磊子,我看有几个好像真动了心思。”老徐在旁边说。
“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是要到工资,只要他们能要回来,这是好事,让他们去要。”
“可——”老徐脸色犹豫。之前他看秦磊那么慎重其事,还让张总写了承诺书,还以为他动了这个心思,想挣这笔钱。
现在……
“你以为这钱真好要?等着看吧。”
还别说,确实不好要。
就像那谁说的一样,如果这账容易要,张总在这一行做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识过,至于被逼成那样?
那天分开后,当天下午就有人结着伴去要账。
公司名字有,办公地点有,负责人的名字也有,包括下面管事的经理和可以传话带话的人名都有。
最先出动了的就是王二球那伙人。
王二球你别看他人品不行,但嘴皮子厉害,会鼓动人,也不知道他怎么跟人许诺的,反正叫了十几个人,跟他一起去了公司。
到了地方一看,这公司可不像张总那个小公司,随便找个地方就办公了。两栋十几层的高楼,偌大一个院子,院子里停的都是车,门口还有保安,他们连大门都进不去。
王二球他们说来要账,人家保安就问他要什么账,这些人七嘴八舌也说不清楚,后来从里面出来个人说,他们公司下面没有建筑工,只和建筑公司打交道,不存在欠农民工工资的问题。如果王二球这群人再闹,就报警抓人了。
这一吓,就把王二球这一伙人吓了回来,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当然,肯定不止这一次,财帛动人心,真能把这笔钱要回来,可就是发达了,再也不用当建筑工了,所以王二球带着人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
但就像一句老话说的,人多心思就多。每个人想的问题都不一样,有的人信誓旦旦,有的人踌躇满志,有的人却很容易失去信心。王二球每次带去的人都不一样,一茬换过一茬,有时候还没见着人,就先意见分歧起了内讧,怎么可能办得成事。
也不光王二球这伙人,还有其他人,都是成群结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而就在大家都因为这件事忙忙碌碌时,反倒是秦磊这个提出条件的人沉寂了下来。
也没再看见他人影,有人问老徐秦磊那边怎么说,老徐说秦磊媳妇怀着孩子呢,在家陪媳妇。
对于秦磊娶了个城里媳妇的事,工地上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是不少。都在说秦磊这是直接翻身了,不清楚情况的跟着羡慕感叹,清楚情况的只是笑,也不会跟着插嘴。
现在秦磊在这些人心里,就是个老婆奴。可别说,换成他们娶个那样的媳妇,一下子能少奋斗几十年,他们也愿意在家当老婆奴。
都在家陪媳妇了,要账的事自然就不会再问了,本来就跟人家没什么关系,别人也不过是帮忙。
“那这帐,你还要不要了?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要了,要不回来的。”杜俏说。
“到时候再说吧,让他们先要着就是。”秦磊笑着说。
正要上台阶,他改牵为扶,这边人家两口子不觉得有什么,看见这一幕的人,觉得很辣眼睛。
“要什么账啊?我现在都不想看见你们两个了,撒狗粮也不是你们这种撒法。秦磊,她才三个多月,又不是身怀六甲,你看那紧张劲儿!”坐在店里的朱宁娜说。
现在秦磊跟朱宁娜也很熟了,平时说话也都很随便。听见这话,他笑着说:“等你哪天怀孕了,韬子保证比我紧张俏俏还紧张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朱宁娜转头瞧了眼玻璃操作间里的韬子,正好韬子也在往外看,两人对上一个眼神。
韬子眼神默默,跟平常没什么区别,可朱宁娜脑海里却在不停地回放‘你怀孕了,韬子保证……紧张你’。
如果她真怀孕了,韬子会不会紧张她?就他那张扑克脸,还真没看出紧张过谁!
杜俏进来后,就去了朱宁娜身边坐下,秦磊晃去操作间,给自己点了根烟。
他烟瘾大,但杜俏怀着孕,又不能当着她面抽烟,平时憋得难受了,就跑到另外的地方去抽一根。
点燃后,他深吸了一口,扔了根给韬子。
韬子手里还拿着刀,顺手一操接过来,别在耳朵上。
“这活儿你真打算接了?”对于要账这事,韬子也知道点儿。
“本来不打算走回头路,但那笔钱数目不少,俏俏再过一段时间就要生了,我们现在房子没房子车没车,就凭着干家装挣得那点,还不够给孩子买奶粉。而且我接这活儿也不光是为了这,老徐他们不容易,只有干过这活儿的人,才知道他们有多么的不容易。张总那边也不是说谎,再逼下去真要跳楼了,所以我这也不算是走回头路,就当是做好人好事了。”
说到最后,秦磊自己都被逗乐了,叼着烟笑了起来。
“其实你不用这么有紧迫感,忘江湖现在的生意不错,你的那一份我一直帮你留着,养家还是没问题的。”
“行了,你真以为我当初说合伙,就是合伙啊。这是你的辛苦钱,我可没脸白拿。”他拍了韬子肩膀一下,对外面瞅了瞅,笑着说:“你岁数也不小了,她你打算咋办?就这么混着?人家女孩什么都不说,你能什么都不说?你没发现最近朱宁娜最近说话酸的,都快赶上陈年老醋了。钱你自己拿着吧,就那点钱,连个房子都不够买,给我留什么留。”
韬子顺着秦磊的目光看去。
外面,朱宁娜正在和杜俏说着什么,眉眼似嗔非嗔。刚好她似乎感觉到里面有人看她,也看了过来,眼睛里含着怨。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帮忙吗?”
“要你帮什么忙。现在是和谐社会,就算走回头路,也得奉公守法。你别操心这事,我心里有数。”
秦磊都说心里有数了,韬子也就不操心了。
从来磊哥心里有数的事,就不用他再多想,只用听着就行。
中间,杜俏说要吃水果,秦磊陪她一起出去买水果。
被喂了一上午狗粮的朱宁娜,心情不平静地去了操作间,看着那个穿着围裙的男人。
“哎,我让你去我家一趟,你到底去不去,给个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