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正堂的四脚漆黑圆桌上已经摆满了佳肴,尤其鱼最多,烧鱼、烤鱼、鱼汤,还有一些蒸好的虾蟹,以及素炒的绿蔬。
裴良的两个儿子都已娶妻,但还未分家,一家人都住在一起。两个儿子办完公务回来了,这会儿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两个舅娘都是良善亲和的女子,也极好相处。宋婉在他们身前一一拜见了,这会儿拿着筷子吃鱼。
裴良一个劲儿给宋婉夹鱼吃,大儿子裴筹道:“爹,我也想吃鱼。”
裴良冷冷地瞪他一眼,“你吃个屁!”
转而又对宋婉温柔又慈爱地道:“婉婉要吃什么,外祖父给你夹。”
宋婉道:“要吃烤鱼。”
裴良立马给宋婉夹了块烤鱼放在碗里。
裴筹委屈地瘪了瘪嘴。
他夫人钱氏道:“你委屈个什么委屈,你肚子上一大团油,走起路来都晃荡,婉婉身子瘦弱,当然应该多吃一点。”
裴筹道:“怎么夫人你也欺负我。”
钱氏道:“你正好减点肉,十五年前你是多俊朗的男子,如今你是和俊朗都不沾边了,你看看那金陵里的武将,与你年岁相仿的,身形健硕,走起路来都脚步生风,哪像你,就是个虚得不行的胖子。”
哪个男人能承认自己虚?
就是死都不能。
裴筹道:“我不虚,我强得很。”
钱氏不想在饭桌上扫他脸面,只是一个劲儿给宋婉夹菜,“这蒜沫炒的虾仁味道不错,婉婉再多吃些。”
宋婉看着身前被放得冒尖的碗,“我...我吃不了这么多的。”
“你吃得了,吃得了,你看看你大舅舅,每日要吃好几碗饭,比猪都吃得多。”
宋婉看向裴筹,忍不住面上带起笑意。
裴筹宽心地对宋婉笑了笑,显然完全不在意钱氏说他吃得多这件事。他性子好,对谁都不生气,在户部那儿打算盘,同僚都很喜欢他。
许氏道:“是啊,小囡囡太瘦了,定是...定是在宋府吃了苦了。”
她提起这件事,裴良面上生起愧疚,与宋婉道:“你生母逝得早,她是我的幼女,我也是把她从小宠大的,只是她性子太执拗,不同意我们给她指的婚事,嫁去宋府后便一直不与我们往来,连出嫁回门她都没有回来。
她逝世出殡那日,我们原本是要来宋府相送的,可是你外祖母太难过,病倒了根本起不来身,那时黄江一带又遇大水,官家又派我去治水,我分身乏术,根本抽不开身。
后来我们得知原氏进了宋府,私下打听,说她此人良善,很好相处,我们想着她入府应该不会苛待你,谁知你今日来府上,瞧你生得这般瘦弱,我们便知那原氏定是没有给你好日子过。
婉婉,外祖父真是对不起你...”
宋婉道:“外祖父别这样说,我过得挺好的,如今养在祖母膝下,吃得饱穿得暖,还跟着祖母舞剑骑马,读书下棋,日子过得别提多好呢。”
裴良一听,这才放了心,“元氏诰命在身,当年也是女中豪杰,你跟着她不会差的。”
宋婉面上带着笑,“是啊,祖母文韬武略,是个极厉害的人。”
钱氏道:“那就好那就好,婉婉有人疼就好,我们也就放心了。”她又给宋婉夹了一块虾放在宋婉碗里,“婉婉也十六了,可有喜欢的郎君?”
宋婉想起江寂,面颊微红,摇头道:“没有。”
裴良道:“婉婉还小,再养两年出嫁也不迟。”
午饭后,许氏带着宋婉到了之前裴氏所住的房间,这院子清净雅致,屋内更是南北通透,明亮通风。
裴氏喜读书,如今屋内也是诗书百卷,字画成堆。这些书卷字画没有破损,想来被人保存得很好,裴良和许氏这么多年,都没叫人收起来或者卖掉。
想来二老是真的疼爱这个幼女。
许氏坐在矮榻上,与宋婉道:“黛儿我们自小疼爱,几乎要什么给什么,她人也聪慧懂事,从未给家中招来什么祸事。
她年少在金陵名气不小,也结交了不少朋友。她长这么大,我和你外祖父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也就一件,就是她的婚事。”
宋婉要听的就是关于她母亲的婚事。
于是她坐在许氏身旁,静静地听她诉说往事。
“当年你父亲宋城年少中榜,又生得俊朗英伟,你外祖父很是赏识,更曾在宋城读书考学时,就指点过他的文章。你父亲是你外祖父一眼就相中的女婿。
你外祖父想着你母亲也爱读书字画,二人应该会一拍即合,婚后琴瑟和鸣,夫妻和睦。可是就当你外祖父与你母亲说起这桩婚事时,你母亲极力反对,她说她有喜欢的人。
那个人姓周,名厌。是赤勇将军周老将军的嫡子,此子武艺卓绝,更熟读兵书,生得也十分俊朗,是在当时的金陵城中极为出类拔萃的英豪。
你母亲很喜欢周厌,二人更是在私下定了情。你父亲不是不喜欢周厌,相反的是极为喜欢。
可他是武将,早晚要驰骋沙场。战场上刀剑无眼,有今日没明日,你外祖父怕周厌死在战场,你母亲将来要独守空闺,日子辛苦,于是死活不同意两人的婚事。
你母亲在你外祖父的强令下嫁给了你父亲,她出嫁那日,周厌正好领旨带兵去西北打契丹,两人就再也没见过。
你母亲嫁给你父亲后,不久就有了你,我们原以为你母亲已经彻底忘记周厌,肯好好地和宋城过日子。谁知你母亲根本就一直不喜宋城,鲜少与宋城说话,更是见他就绕道走。
两人一来二去,夫妻就分了房,宋城就在外面养起了女人。
没过几年,边关传来大捷,说周厌将军擒了契丹王,可周厌将军早已身疲力竭,战死沙场。
我们都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母亲,连她身边的下人我们都打了招呼,这件事绝不能让你母亲知晓。
可是造化弄人,我的儿啊,还是红颜薄命,早早的就去了,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宋婉泪眼婆娑,她怎么敢...怎么敢和外祖母讲,母亲是被原氏害死的,要她说出来,外祖母岂不是更难过更惋惜。
宋婉道:“外祖母别哭了,小心伤了身子。”
许氏继续哭道:“我们当年不该阻止她和周厌这个孩子在一起,你母亲嫁去宋府也整日郁郁寡欢,周厌是个好孩子,爱你母亲如命,更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倘若二人在一处了,兴许周厌有个牵挂,在战场上也会惜着点自己的命,能立大功回来,与你母亲长相厮守。”
许氏拿着帕子揩了揩脸上的泪水,“我与你外祖父这些年也一直后悔,当初不该强逼你母亲嫁去宋府,当初害了她,现在又害了你。”
宋婉道:“外祖母不必自责,我现在过得可好了,再说母亲,她肯定也不希望您每日以泪洗面,想您开开心心地活着。”
许氏道:“小囡囡善解人意,你祖母把你教得真好。”
“是啊,祖母教了我很多。”她拿着一旁的热茶递给许氏,“外祖母,你可知道当年一直照顾我母亲的乳母陈嬷嬷如今在何处?”
许氏摇头,“当年你母亲病逝,落葬之后,跟随她的下人都被遣散回了老家,当年你母亲嫁去宋府,伺候她的下人户籍和卖身契也都跟她一起嫁到了宋府。
陈嬷嬷,我记得她原名叫陈芬兰,是金陵霖县人,具体她老家在哪个乡,哪个村,我就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