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楚楚才端着药碗来到萧瑾瑜的营帐里。
萧瑾瑜还是坐在书案后,前夜送来的药全被拆了封,齐齐地摆在书案上,萧瑾瑜轻轻皱着眉头,手里拈着一片虎杖仔细地看着。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萧瑾瑜抬起头来,一眼就落在楚楚红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上,她这副模样表示她刚刚大哭过一场,哭了恐怕足有一个时辰。
萧瑾瑜心里一紧,“怎么了?”
楚楚低着头搁下药碗,揉揉眼睛,“没怎么,就是没睡好……王爷,你还没吃饭呀?”
萧瑾瑜扫了一眼摆在一旁桌子上的早点,一口没动,早就凉透了。
萧瑾瑜看着楚楚红肿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有点胃疼,不吃了。”
楚楚一下子紧张起来,她清楚得很,这个人胃疼起来绝不像他说的这么轻巧,要是再不忘胃里垫点什么,一天下来保准把他折腾得连疼的力气都没有了。刚想凑过去给他揉揉,突然想起点什么,怏怏地把刚想迈出去的一步缩了回来。
“要不……我去给你煮碗粥吧。”
“不用……”萧瑾瑜没再追问,只看着楚楚空空的两手,轻轻紧了下眉头,“这回验出来,还是自杀?”
楚楚没答,只揪着手指尖小心地道,“王爷,我想求你一件事。”
萧瑾瑜向来听不得她说这个“求”字,“你说。”
“王爷,我想剖尸。”
萧瑾瑜一怔。
楚楚抬起肿得发沉的眼皮,满脸认真,“我刚才去仔细验了一遍,可是看着还是自杀。尤其是那个勒死自己的人,脖子上的勒痕从力气大小和方向上看,怎么看都是他自己弄的,可我还是觉得徐大爷说得对,心里有惦记的人,谁舍得死呀……所以我想剖开看看。”
“看什么?”
“我还没想好……不过怎么也得看看他们胃里的东西,看看他们死前吃没吃过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瑾瑜垂下目光看了眼面前铺开的一排药包,在这一点上,她倒是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他还没有她想得那么直截了当。
萧瑾瑜想了片刻,淡淡开口,“我可以下准验批文……但你要老实告诉我一件事。”
楚楚毫不犹豫地点头,比起撒谎,她更擅长说实话。
萧瑾瑜静静看着她,声音沉了沉,“我让你生气了?”
楚楚被问得一愣,萧瑾瑜深邃的目光像是一直看到了她心底里去了一样,看得她一阵心虚,低下头来,抿了抿嘴唇,小声地道,“没有……”
萧瑾瑜翻出她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回敬给她,“仵作说谎死后是要被阎王割舌头的。”
楚楚耷拉着脑袋嘟囔了一声,“反正都说了好几回了……”
“那就是说,说没有是撒谎的。”萧瑾瑜静静地看着她,“为什么生气?”
楚楚把脑袋埋得低低的,好半天没出声,萧瑾瑜也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耐心十足地等她开口。
楚楚只得抿了抿嘴唇,“我……我要是说实话,你也得跟我说实话。”
萧瑾瑜点头。
楚楚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你老是不愿意让我伺候你……你是不是嫌我是仵作,晦气啊……”
萧瑾瑜好一阵子没说话,楚楚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他,正撞上他阴沉一片的脸色,慌忙把头垂了回去。
又过了一阵子,楚楚才听到萧瑾瑜明显冷了一层的声音,“你告诉我,仵作是干什么的?”
楚楚愣了愣,不知道萧瑾瑜怎么突然问出这么一句,但想起萧瑾瑜的脸色,还是乖乖地答道,“验死验伤的。”
“验死验伤做什么?”
“查人是怎么死的,怎么受伤的。”
“查这些做什么?”
“抓凶手,给人洗冤报仇。”
“那你告诉我,这些事晦气在哪儿?”
萧瑾瑜苦思冥想了一晚上,还特意把冷月叫来问了一遍那天在停尸营帐里她跟楚楚说了些什么,所有自己可能惹到她的地方都想了,结果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藏在她脑袋瓜里的竟是这个。
萧瑾瑜实在是气不打一出来,声音冷硬得吓人,“你身为仵作,自己都嫌自己做的事晦气,还做它干什么……从今天起你再也别碰仵作的事,我天天躺在床上让你伺候,行不行?”
眼看着萧瑾瑜的脸色变得煞白一片,楚楚赶忙奔过去,拉住萧瑾瑜气得微微发抖的胳膊,“王爷,你别生气!”
萧瑾瑜不轻不重地挣开楚楚的手,“凭什么?”
“我……我错了!”
看着楚楚急得掉下眼泪来,萧瑾瑜也冷硬不下去了,瞪了她一眼,无声叹了口气,“写三千字的反省,回头连同剖验的尸单一起交给我。”
“我,我不会写……”
“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
“唔……行!”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个一瞬间就破涕为笑的人,从怀里拿出手绢递给她,“就为这事哭成这样?”
楚楚拿着萧瑾瑜的手绢胡乱抹了把脸,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挨在萧瑾瑜身边小声地道,“那些伤兵知道我也管验尸,就都不让我给他们治了……连我给他们熬好的药都被他们偷偷倒了……”
萧瑾瑜想起昨晚她给人治伤的时候那副专心致志的模样,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里满是失落,既气不过又心疼得很,伸手把她圈在身边,抚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他们配不上。”
楚楚抹干黏在脸蛋上的眼泪,展开一个暖融融的笑容,“没事儿,反正还有那些昏迷不醒的,我就努力把他们救活吧!”
“我替他们谢谢你”
楚楚看着萧瑾瑜缓和下来的脸色,舔了舔嘴唇,“那……你能亲我一下吗?”
“当然。”
“那……那三千字能不写了吗?”
“不行。”
楚楚本想立马就去剖验,萧瑾瑜看着她显然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就以需要先跟冷沛山商量为由把她打发回营帐睡觉去了。楚楚一走,萧瑾瑜就带侍卫去了医帐,刚靠近医帐就听见里面一阵此起彼伏的喊声。
“滚!滚!滚啊!”
“快滚!滚!”
“滚啊!再不滚老子今天晚上炖了你!”
侍卫全身绷紧,手按刀柄一步从萧瑾瑜身后闪到了前面,警惕地听着帐里的动静。
“……抽他!使劲儿抽!”
“你个山炮,别打脑袋……抽大腿啊!闪开我来!”
看着萧瑾瑜一脸的云淡风轻,侍卫低声道,“王爷,卑职进去看看。”
“不急,等等……”
“是。”
萧瑾瑜不急,医帐里面的人可是越骂越急了。
“你滚哪儿去……回来!你给我滚回来!”
“你他妈再不听话老子睡了你媳妇!”
侍卫实在听不下去了,“王爷……”
萧瑾瑜终于点了点头。
侍卫一闪就冲了进去,“住手!”
话音还没落定,人就傻在原地了。
七八个裹着绷带的人在医帐的一片空地上围了个圈,圈里面有三个人并排趴在地上,每人手里都拿着根笤帚苗,脸红脖子粗地拼命拨拉着几只正在努力滚粪球的屎壳郎。剩下那些起不来床的,也都瞪大了眼睛拼命扭着脖子观战。
一个两条腿上都裹着厚厚一层绷带的小将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一张脸急得紫红,头也不抬地使劲儿拨拉着一只明显偏离赛道的屎壳郎,“不能住手……不住手这兔崽子都不往正道上滚!”
“快看快看!马上……这只马上就到了……又是这只……”
有人这么一叫,本来就一张娃娃脸没有存在感的侍卫立马被满帐的人当成了空气,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又全投给那几只屎壳郎了。
“快!快滚!快滚!赢了赢了赢了……赢了!”
“唉……咋又是他啊!”
欢呼声混着叹气声,就听到一个人笑意满满地道,“承让,承让,愿赌服输,愿赌服输啊……”
就看近半数围观的人哭丧着脸冲着人堆中央一个盘腿坐在地上的人低下头来,不情愿却依旧整齐响亮还拖着长腔地喊了一声,“爷爷……”
众人的脑袋刚低下去,帐门处突然传来几声清冷的咳嗽。
侍卫半掀着门帘,萧瑾瑜就坐在门口,从他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被围在中间享受众人山呼爷爷的那个人的脸,其实不看他也知道,除了景翊,也没别人敢在冷沛山的军营里干出这种聚众赌屎壳郎的事儿来了。
看到萧瑾瑜似笑非笑的那张脸的瞬间,景翊“蹭”地从人堆里站了起来,腿脚麻利得都对不起缠在两条腿上的那层厚厚的绷带。
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景翊身上,侍卫闪身出去,落下门帘,推着萧瑾瑜离开,动作又快又轻,好像这俩人从来没在帐门口出现过似的。
景翊抄起地上的拐杖,撇开满地的孙子和屎壳郎,高一脚低一脚地奔了出去。
“哎,二狗子,你干啥去啊……你还没应声呢!”
“尿急尿急……”
景翊沿着萧瑾瑜的轮椅印子一瘸一拐地追到马厩后面的干草垛边上,萧瑾瑜已经支远了侍卫,靠着椅背松散地坐着,饶有兴致地把一根柔韧的草叶绕在指间玩弄。
景翊抱着拐杖笑得像棵没包住心的大白菜似的,“王爷,你怎么不打个招呼就来了啊……你招呼一声我过去就是了嘛,你说这大冷天的还让你跑这么一趟……”
萧瑾瑜抬眼看看他这副很像那么回事儿的伤兵打扮,“二狗子?”
“娘娘赏的名儿,平易近人嘛……”
萧瑾瑜把目光移到景翊裹着绷带的小腿上,“你是怎么骗得大夫给你裹成这个德行?”
景翊抬了抬长腿,“我之前光用了榉柳树皮做假伤,娘娘说不够真,又偷偷拿巴豆汁给我抹了一遍,抹完就肿起来了,就被裹成这样了……”
萧瑾瑜眉梢微扬,“你怎么知道用榉柳树皮作假?”
景翊顿时觉得脊梁骨上刮过一阵小凉风,“那什么……”
萧瑾瑜冷着一张脸,“你在军营里见过小月了?”
景翊扫着萧瑾瑜的下身笑得意味深长,“食色性也,王爷你又不是不明白……”
萧瑾瑜赏给他一个饱满的白眼,“你还记得这是在什么人的军营里吧?”
冷沛山的那张脸在脑海里一晃,景翊立马可怜兮兮地靠在拐杖上,站得比萧瑾瑜还晃晃悠悠的,“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看在我伤成这样还舍命给你刺探情报的份上……”
萧瑾瑜没有一点儿可怜他的意思,“说吧,那些屎壳郎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那不是看这群孙子不知好歹,替娘娘出口气嘛……这鬼地方也找不着蛐蛐啥的,正好有个徐老头养了一罐子疗肿恶疮的屎壳郎,反正军营只说不能赌博不能斗鸡斗蛐蛐,又没说不能赛屎壳郎滚粪球……”景翊越说越得意,“老天爷都保佑我逢赌必赢,这回我挑的那只实在太听话了,拨拉到哪条道上就照着那条道滚直线,从来都不瞎拐弯,我还没出千呢就连赢四场了……”
“那这群孙子都告诉你什么了?”
“他们都是些虾兵蟹将,说的那些话里瞎猜的比知道的多,倒是徐老头说过,死的那三个人先前都长过恶疮,都是用这些屎壳郎治好的,听说这些小玩意儿管用的很,那徐老头叫它们什么来着……铁甲将军!”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萧瑾瑜眉头一皱,景翊立马站得笔直,“我回去接着问那群孙子!”
“等等,还有件事……楚楚是仵作这事,是她自己跟医帐里的人说的,还是有什么人在医帐里传开的?”
“这个我还真没注意……马上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