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寒风一度,又是岁末迎冬时。
「下山半年了啊。」
瓦房外,尹文念抚须远望,道人相比去岁面容苍老了些,不过打理得依旧整齐妥当,唯独衣衫漂洗多了显得泛白。
从真武山走下,行于人世间,追寻飘渺不可知的仙家福地,到头来半点成就也无,可叹可叹。
「道长,天寒了,将入屋里歇息暖和会儿吧。」
一男一女走出,笑着端了热汤到老道跟前。
「两位居士有心了。」
看着缩在夫妇二人腿后的萝卜头,老道散去无奈愁绪,笑呵呵慈蔼地揉了揉小童子的脑袋。
喝着汤汁,寡淡无味,却驱散了阵阵冷风吹拂的寒意。
人世凄寒,难能世人还抱有善念。
凄冷的风从东吹到西,从南刮到北。
于启猛同样在路上,他再次启程,将山林里的这一处标记在皮卷上,勾勒文字书写,以免遗忘。
此地有隐秘,他如是想,在林中尝试了吐纳,效果非凡,比之外界它处好了倍许,模糊中一丝灵觉触动,于启猛步入其中时莫名有种亲近,心神都仿佛被吹去尘埃变得淡泊宁静了些。
但不知根底,不晓缘由。老道士接踵吐息,脚踏天罡地煞、行道门五行阵,又呼喝请神诸般法,却统统无用。
其实也有预料,若依着当初元阳峰上众人的猜测,以及玄诚道友的推断,前贤留下的道门诸法哪怕真实不虚,也或许属于古法一类,不适于当今。
眼下无用,自属当然。
「老树尚能换新芽,古法未必不能脱胎换骨重燃于世。」
离开元阳峰,众人各自散去,之后尹文念曾与于启猛通信,述说在真武山与诸多真修真人的论道,意见与他们当时所探讨的相差仿佛,都认为新法潜力颇大,依托古法而成,或能弘扬百世。
只可惜后来人世沉浮动荡,西边的宋义云与朝廷对垒,打得火热,各地也都嘈杂一片,野心勃勃者辈出。
山匪横行、驿站荒废、官道断绝,通信便一日少过一日,到了最后,月余都不能得见。
再往后,于启猛将道僮们安置在正元观,下山寻道,自此再无联系。
「也不知玄诚道友如今有无精进,想必已洞悉六气之变,乘风会有时……」
于启猛精神矍铄,一步跨出,浑身气力激发,沾染的草叶纷纷脱落。
两个多月的参悟,即便仍然不清楚林地中到底有什么,天地之气格外浓郁的环境依旧让老道士得了不小好处,单单体内各处穴窍的养练便提了许多进度。
此刻丝丝缕缕的内气积攒在数十枚穴窍内,只等他进一步冲开关节大窍,便可汇通一体。
养体、定窍……于启猛在这条无所借鉴的新路上,借助意外发现的「宝地」,向前跨出了一大步。
实际上,大窍的锁定已经完成,当初从《玉华洞庭妙录》《经络脉生图》《万符龙壤法》等经书中汲取精华,再由元阳山一遭经历,结合道人张世观天地之气的法门,他自创出一门定窍和鸣的功诀。
化外御内,交炼内气。
这本《玉华洞庭真解》习练至今,修改完善了不少地方,与此同时于启猛对穴窍的掌握也在水涨船高。
如今,除去四千小窍,以及岐黄之术多有记载的二十余处人体关节大窍外,他通过这本功诀与运行体内的内气,又锁定了常人不知的五处大窍。
拢合近三十枚。
老道士琢磨至今,对这些穴位称得上熟悉,想要如其它小窍一般冲开,并无难度。
但于启猛走得很稳,日三省,时时检视自身,预测
冲开大窍的后果与应对,哪怕在同道看来显得蹉跎了时光,老道却甘之如饴。
他很喜欢这种积累的感觉,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此时走得慢些,以后才能走得更高。
出了密林,越过瑶山,于启猛继续向西北去,风餐露宿不足道,半月后,来到了昌州。
「人心散乱,祸将至矣!」
素有西北明珠之称的昌州,眼下却是荒芜景象,人烟稀少,尽皆干柴似的,面黄肌瘦。
原本他就不对宋义云这个屠夫抱有多少期待,结果显而易见,治地理民之能确如所料。
于启猛路途中打听,得知西北自去岁以来数次行征伐之事,与此同时开始施以重税,宋屠夫美其名曰光复天下、匹夫有责,实则大肆敛财,剥削民脂民膏。上行下效,底下的部将更是巧立名目,各种花招频出,百姓苦不堪言。
「前年大旱,府衙多了赈济钱,灾民无所依,流离失所,银钱却被官老爷吃得满嘴流油……」
「今年蝗灾,又多了个治蝗钱……」
「还有养廉银、官仓钱、将军钱……」
原本做着小买卖的行人告诉老道,家中本有妻与子,家资殷实,然而如今妻离子散,双亲病逝,自家也形销骨立命不久矣,呜呼哀叹,生了死志。
于启猛面色沉重,无它法,只得暗中搬运内气,尝试调息对方如漏斗似流逝生命活力的躯壳。
勉力将那风中残烛样的命火维持。
老道尽力宽慰道,语气和缓:「万物在观,辛难所在则行观,可常知。居士遭逢不幸实为人哀怜,然风雨有度,否极泰来,且保全性命于乱世,承亲族之谊。」
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不过到底对方最后会如何,留下一袋干粮、一角银钱的老道也不知,他上路向前,越过城池与官寨,朝着瑶山深处而去。
内气壮大,道行日益精深,若有若无的灵觉再次发挥作用,比起尹文念那等纯碰运气的办法,曾被「仙人入梦」的于启猛无疑对天地灵性有更敏锐的感知,故而有所倚仗,能在茫茫人世间有方向的去找寻灵性丰沛的节点。
只是老道并不知道这些节点的本来面目,也无从探查更深处的隐秘,事到如今的他,能做的也仅有发现、记录,顺带在泉眼附近吐纳修行一番。
……
于启猛离开昌州的那一日,宋义云带着众将到来,麾下精兵五万,尽数秣兵历马,旌旗飘扬漫天。
次日,西北反贼宋义云突袭征西大元帅部旅,自七月时因秋收暂缓,才三月不到光景,双方再度拉开新一轮战事。
只是这次,宋义云显然有备而来。
不久后,一条消息传入征西大营。
南部防线破了!
靠近峡州、宜宁一带的数个关口,竟在短短两日内,被一支从白州而出、横渡金江的偏师兵马奇袭。
对方借道涪州,从本应是大梁当地将领驻扎的区域冲出,出其不意下,贯穿了整个南线。
哗啦!桌上木椟军令悉数被拨开,砸落在地。
「反贼!」
「都是反贼!!」
征西将军目眦欲裂,双眼彤红,一派咬牙切齿模样仿若要择人而噬。
「五营人马、六处关寨!」
「三万人!三万!」
他咆哮,铖的一声拔出腰间宝剑,恶狠狠对准了案桌下的所有人。
「就是三万头猪!放在金江一线,抓也要抓个十日都抓不完!」
「呵呵呵……披坚执锐、粮草丰盈的三万人,两天就没了?」
「废物!」
铛!长剑劈在桌上,留下深
深痕迹。
帐下,众将噤若寒蝉,不敢承其风雷般的盛怒。
不过隐蔽处,也有几位偏将与文士悄然对视,嘴角微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