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分十品,品品不同。”
“即如这往来出进,有人绫罗绸缎,有人走足贩夫,美娇娘高矮清腴,地痞儿瘦骨嶙峋,各有差分,落在旁人口里、吐出牙关,细说念嚷间就有了喜恶,便也存下高低良劣。”
坊市内,气氛谈不上热闹,不过还有十七八人在,闲谈碎嘴。
说书人站在台上,云青长袍、雕花顶戴,一对儿廊簪子插在发梢,旁人看了不伦不类,却是贴合氛围,质地寻常的玉珠打磨却精致,碰得叮当响,随同他一言一词,竹木折扇哗哗开阖,引得周围奔来跑去的小厮总算多卖了几份茶果点心。
喧哗、吵闹,说书人不在意,甚至想着更折腾些才好,眼前过于冷清,之后许是与掌柜老爷不好交差。
念头起伏,嘴上功夫不减,转身三步折去,眉眼暗挑,堂下旋即传来一句装模作样的笑骂。
“吊人胃口,那你这茶楼戏坊的茶水又是几品?比旁家如何?”
此话一出,三三两两分坐的看客大都附和,其间还有几人打着口哨声,嚷嚷着浑言浑语,要说书人评判下京中哪家红坊的姑娘最上品。
亦有叫嚣的,说此家的茶水比不得别家,又或者哪哪的茶水最是难喝。
楼中渐渐火热了些,他稍顿片刻,当听到有贬低茶坊的声音时,紧接着就扯出一抹殷红,作态浮夸,左右支绌,活脱脱一副欲遮半掩、被戳破难堪的模样。
又引得众人哄笑。
说书人自己反倒心头微微沉定,见了此景,暗松一口气的同时也继续接着那位托的话头继续向下。
“列位说笑了。”
“楼中茶水当然算不得多好,但坊中的高掌柜可从不拿不入品的山野苦茶去鱼目混珠。”
说罢,他故作惋惜。
“这方面,在下可是好些次都给掌柜的说过,一碗茶水才多少钱?一钱茶叶又能兑多少碗?少些就少些吧,大不了价钱上再降点,如此各位也都能实惠,毕竟入品与否于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而言,实在差别不大,左右都是一碗水罢了!”
“又哪能知道高掌柜是个固执的,不愿堕了名声。”
然后便是挤眉弄眼,戏谑着同行。
“若不然,岂能让北春楼、凉月阁独美自专的道理!”
此话一出,让得台下嗡嗡然,百口不一,几十人聚在一起为哪家茶好、哪家以次充好争论不休。
见得终于多了几分往日的热闹,说书人这才笑着继续,来到台上小方桌旁,挽起袖口,神态变幻数次,终是在看客都禁不住提气振神的时候,惊堂木落。
啪!
“说茶,亦是说人。”
“人有三五六。”
“茶水尚且能入口品味好坏,人心却是隔肚皮,任凭他人风言风语,又能知晓多少真切?”
“嘿,看官老爷先别急,咱们今儿个就正要以茶喻人,讲一讲这天南地北的几位人物,许是闲言碎语、民间轶闻,各位且当个风儿入耳,听听就好。”
……
这几日里,陈屿便一直在城中闲逛。
偶尔去茶楼酒肆坐坐,又或者去坊间码头看看,四下的小巷都寻摸了遍,找到不少来自五湖四海的吃食。
药铺粮店也未放过,到手了一些在他看来值得试着培育的种子。
如今青胧山内的灵性已经在大阵的梳理平复下不再躁动紊乱,山上山脚都种上了灵植,一座座城池内,他得到的种子都抛洒在上,哪怕没有用上灵机催化也能长势极佳,破土抽芽以及成熟的时间被丰沛的灵性物质压缩至很短。
往往十天左右就能长成,然后在一道道风力吹拂中日益枯败,比初始更饱满的种子跌落,沉入泥土中,在根茎花果的滋养下等待下一次生发。
一次次一遍遍,到了现在,最早那一批投放在青胧山中的寻常草药植株已经有了天翻地覆般的惊人变化。
无论外貌品相抑或药力效果,在数次十数次的积攒中,蜕变得远超之前。
虽然比起灵机诱变来得缓慢,且成果有限,并未有超出极限的变化,但依然让他很满意,于是在之后的一路途中一人没有放下不断搜寻药植投放的事。
而比起漫山遍野成熟了不知多少茬的普通药草,特意开垦出的几十片灵田中所栽种的灵植则更要花些心力。
精细的培育加上灵机的诱变,这些灵植长势同样喜人,陈屿粗略看去,约莫再过半月就能收获部分。
其余的如星汉草、白首松膏、云灵芝等也不会等太久,摘采之日就在近期。
从茶坊走出,日头已近晌午。
昨前两日建业才飞雪,一夜过去又明晃晃挂上了骄阳,好在冬日里的阳光没那么刺目焦人,罩在身上和煦,仿佛流淌着温润流水。八壹中文網
陈屿心头还在思索,整日里混迹坊间各处,倒也不全是无所事事,听得那说书人侃大山,其间再从左右前后的看客口中听来不少建业之外的事,还算有所获。
不过大抵都是些朝堂政事、各地匪患治乱,最让他在意的,还是河间地的一则消息,不久前大梁才纠集重兵,借道锦州与通州等地,一路北上与北齐对峙。
数月间,大战不多,小战不断。
而等不到翻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却是让所有焦灼于此的将士都傻了眼。
“腊冬寒月,建业飞雪不说,连河间都开始暴雨,天公如此,说不得是大难临头之兆!”
暂不去说那套天人感应之论,朝廷内外已经最近几月里各地州府的频频天灾人祸感到麻木,甚至不愿在这上面花半点儿闲心,有这功夫去攀咬几个六部重臣、把脚下的站位站稳些,岂不更美?
民间如何疾苦对上面的老爷们可不放在眼中。
不过陈屿还是记在了心上,准备抽时间去一趟河间,一则可以看看是否有雷暴聚集,再不济乌云密布下引雷术也能发挥更好,聚来天威更甚的雷光霹雳——最近一段时间随着雷痕内铭的加快,他已经感受到自己对雷光的承载能力有了长足的进步,可以直面手臂粗的霹雳。
自己引来的雷到底由术法填补,很难控制且容易消散,往往吸不了多久便飘然一空。
有自然雷霆在旁辅助,便宛如多了一口蓄满了雷光的水池,随取随用,维持数个时辰不散,这般效果无疑会更佳。
与此同时,如若到时候力所能及,也可驱散那些凌驾田亩、城池、聚落上空的暴雨云团,或者将之御往郊野。
具体如何去做他尚未定下,只在实地看过后才能拿主意。
正走着,一队甲士急冲冲跑来,与他擦肩而过。
寻声望去背影,有血迹沾染甲衣,视野内,一丝丝念头缠绕,那乌黑浑浊的恶念狰狞,却又在极短时间内飘散去小半。
恶念的存在并非指这一队六人都是极恶不赦之人,陈屿看得清楚明白,那些不过是临终之人无意识散落的执念。
真正的恶意却抛向了其他人,并不在这些甲士中。
换句话说,他们大概只是抓人、并且近期参与了一次行刑,侩子手才是恶念云集之人。
暗自摇头,单以恶念论好坏,这不为他所取,陈屿已经知道了这种法子的弊端和缺陷,更不会自以为是地去将世界看作黑白分明。
人心复杂,诞生其中的人念亦如是。
“比起恶念,果然还是秘宝更加让人在意和欢喜。”
内景地的形成与人念有不小关联,其中的秘宝则是完全脱胎于念头混集,在内景地的伟力作用下自然精炼而成。
恶念无法利用,除去甄别,甚至也会在辨识上出现错漏。
而秘宝不一样,不止可以直接用作精神回补的秘药,本身也可能具备异力。何况研磨破碎后投入灵性,可令后者飞速升华,用处很广,堪称万金油。
当然,话虽如此,对于恶念的研究陈屿也没有完全停下。
难得建业这样一座数朝古都,其中不知诞生许多内景地,更有人念如渊似海。
是个琢磨人心念头的好地方。
他出入城中各地,亦有这方面的心思在,想要从常人身上得些灵感来。
结果则有些让人无奈,针对恶念的研究进展不多,唯独在开发念头聚合、与术法触发等几个方面上有了些许推进。
拢而统之,算是让他预想中的‘雷罚系统’向前挪了小半步。
不多,前路还很长很长。
“辨明除恶……”
前者现阶段已经能做到,反而是后者有些难定。陈屿现在正犹豫,是否要将这套雷罚系统推而广之,相比之下他更想将其局限在未来可能出现的‘修士’身上。
“凡俗归凡俗,超凡自然归超凡。”
不得不承认,一旦他传下的法种被那些人勘破,一如那位李沐白一样,即便只收获了最粗浅的皮毛,也能获得不小的武力提升。
而若是往后再深入,未必不会有一人敌军的存在出现。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财、名、功、权……人之所求无非这些东西,不能指望这些人一个个都是道德君子——哪怕他选择传法时已经针对心性品格筛选了数次。
但人心思变,何况以后未必不会有人将自己琢磨出的法门外传。
练不练得成是一回事,外传本身就意味着不可控。
虽说陈屿本身也没想过去操控,更多还是为了养出参天大树,与修行路上的开道者们一同前行。
而陷入争斗混乱这一可能无疑与他的初衷相违背。
“雷罚应运而生,不过似乎确实不应扩大至普通人身上。”
他从各个方面考量,实际上想要扩大至普通人范围也很难做到,陈屿自己曾估算过,若要覆盖每一人,纵使将万法镜作为核心、已海量灵石灵液驱动、辅以天地灵性、辟除人念干扰,最初始时撬动这一套系统运转时所需要投入的精神力量、法力也是一笔不小数字。
别说一个他,再一齐放一百个陈屿炼成灰,都不一定凑的够。
最后,他放弃了如此直接撬动天地截取伟力的做法,而是选择以人念为引导与线索,通过洞悉术、引雷术等术法配合产生效果。
“修行,无论如何一种力量,都会有灵性的参与,而灵性的波动其实很明显。”
别看他现在动辄挥手成术,乘风来去自如,实际在精神视角下,自己周身颤动汹涌的灵性可不弱,每一次举动都如同跋涉川流,浪涛滚滚。
尤其在城池内,人群聚集使得人念过于浓郁,正如脚下的江河也变得粘稠,举步维艰。
“跳过区分每一种能量,不管对方修出的是气血、内炁、还是法力,通过锁定灵性的方式锚定本人,决然无法逃脱。”
至于接下来,自然可以再去甄别善恶如何,不过这套系统真要落在修士身上的话,陈屿倒是觉得没必要再纠结善恶。
一刀切,没烦恼。
但凡人世间,都不得擅动超凡手段!
只是这样一来又有许多问题,仅仅念头一起,脑海中灵光涌动的他就能想到上百个漏洞存在,譬如提前预备、规避、借刀杀人等。
他沉吟,手中灵光闪动。
以雷殛的方式似乎过于粗暴,或许可以更温和些,既然一刀切,那么干脆就换个方向,没必要将重点落在惩戒上。
滋啦!
一丝银芒蹿动,掌中灵光顿时如风中残烛般摇曳,生生弱了三分。
“天雷自可涤荡游离灵性,也许,可以将修士的超凡手段约束在一定范围内。”
超过这个范围就会被雷光干扰变得无效溃散,甚至直接湮没,波及自身。
“这样的话,雷罚系统覆盖的区域就不能太小,得囊括南北两朝。但也不能压迫太过,需要在天下山川里给那些奉行修持与求道坚定者一些空间。”
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才传法。
不给这些人施展的机会,如何让他们将修法发扬,从而开辟各种道路来反哺?
于是在一边搜寻内景秘宝的同时,陈屿也在思索,该如何去把握这个度。
即便现在雷罚系统还只开了个头,但他不觉得自己做不出来,并且传法之后确实需要一套约束,免得后来者为非作歹。
更主要是去引导他们走上陈屿期望的修行路,去求道,而不是沉溺人世间的争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