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邃,寅时将至。
州衙大院。
老者端坐高堂,面色安然。
衣袍为绫罗,宽松罩体,袖口镶了金丝银文,描绘有形色五雀、鸾鸟,模样灵动,栩栩如生。
绸丝蓝带挎紧了腰际,抬手动作间有一对无瑕玉符摇晃碰撞,叮铃清脆响动。
这时候,院门外伴着一阵急促步调传来,只见小厮慌张走进低身便拜,语气颇为焦急地说道:“老、老爷!赵家动了!”
“嗯。”
微微点头,老者不为所动,仿佛比起手中这道茶水,小厮口中的人与事全然不值一提。
见他拾起一旁红砂茶盅,刮去杯中一层浮沫,轻轻呷了一口,咂着嘴露出舒畅神情。
“清雅恬淡,还是山茶喝着可口。”
老者缓声细语评价了句,方才一口饮下只觉薄薄一丝荡漾口中,喉间泛起微微清甜。
论香息馥郁山茶比不得大红袍,亦不似御前龙井那等回返舌牙、流芳唇齿,独独多了些润喉之效,让他尤为喜爱。
老者也即孙广策,年逾半百,虽好品茶,却素来不喜茶品之说。
听闻江南有十品贡茶,然而在他眼中无论贡茶与否,到底只是淡口之物,好与坏本就尝过才知,各自有各自感受,又何谈定品,非要划出个上下优劣。
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引人追捧,好从中攫取利益罢了。
故而比之那些从种下到摘采各方面都精雕细琢的工匠之作,孙广策更喜好一些来自山野的清淡粗茶。
在他看来山茶可比贡茶好喝。
“这茶啊,一如人。”
摆手挥退了小厮,他放下茶盅,起身将官袍褶皱的边角打理平整。
“总有些人过分苛刻与追求,为了私欲而不顾苍生百姓。纵然当下看似智者千虑谋算无遗,到终了也难免留下纰漏。”
老者来到州衙院门前,负手远望,听着寂静夜幕下渐渐汹涌的暗潮,白须之下的唇角勾勒出一丝嘲讽。
若果真这般容易趁了你们心意,老夫几十年地方官就真当到狗身上去了。
他转身,就要为悄然热闹的洛城再添一把火——轰!
“?!”
骤然闪动的夺目光芒在夜间璀璨得骇人,光辉闪耀瞬间,未及黯淡便炸开剧烈暴鸣!
穿金裂石,令正要安排部署的孙广策足下一颤,险些摔倒在地。
周围仆役与护卫同样被震动,好在迅速回过神来,没有忘了搀扶。
顾不得其它,老者赶忙挑目看去,却只余一抹残白悠悠晕开在天际。
平地生雷?
几日来洛城确实日日都有雷声轰鸣在天空中,虽不见风雨降下,但在场众人包括孙广策在内都不陌生。
只是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
“刚刚那个是……”
明晃晃雷电劈落,威势浩浩荡荡无可匹敌。孙广策回忆刚下转瞬即逝的刺目白光,心中一颤,又看向光芒极盛的位置。
赫然是赵家所在。
这是犯了天怒不成?他暗道,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洛城近日的变化他看在眼中,暗中也收集到部分关于赵家的罪证,堪称天怒人怨的典范,正等着收网之后再与之清算。
“最好,直接劈在那赵家家主赵永泗头上,省了老夫再去定罪收押的功夫。”
实际上孙广策拿不准自己到底能对这几大家族做到何等地步,那些证据虽然已经封装在州衙中,但四大家族不止在洛城有庞然势力,更与康河宋氏暗中勾结,在朝廷中自有一派庇护。
他出身的河间孙氏已经势颓,难以管顾得及。
“劈得好,劈得妙,再多来几下就更好了!”
可惜,这雷应当只是恰逢其时,孙广策不会真的将希望寄托在‘天老爷’上,于是重新挺直了腰背,继续按照计划安排人手,将要对作乱之人收网。
另一边,包括白莲教、世家等在内的所有势力,乃至于被堂皇霹雳贯穿了天空的赵家,也只当是难能一遇的偶然。
然而他们不晓得的是,此时此刻,一面铜镜已经完全激活,高悬天穹,经过几次简单调试后,见得崩山术与雷霆的结合确能发挥效果。
陈屿不再留手,将体内法力悉数灌注入万法镜之中。
银芒奔腾,无数雷光酝酿,狂涌而去扑向事前筛选好的恶人们。
轰隆隆!
……
“师兄?”
一处客栈,李沐白看着师兄披着外袍站在窗边。
亮光乍现,时而将他的面庞映衬上淡淡银色。
耳畔,有轰鸣雷声起伏,跌宕不止。
宛若潮水一样不断澎湃冲撞心神。
又唤了声,被雷声吵醒的他见到对方一直愣愣望向楼外,不知在看什么,同时也好奇今日的动静属实有些大,不知外面是何等光景。
估计正在暴雨吧,不过白日还是天朗气清,洛城的天气变幻有这么快?
李沐白来到师兄身边,同样探头探脑张望向外。
咵嚓!
一抹银色照耀。
他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好似要凸出。
这……这……
屋外,天色蒙蒙。
一道雷光劈落云端,自天穹上蜿蜒攒射砸下,直直扑向不远处的建筑。
光芒隐去,云气震荡的轰鸣才缓缓传递过来。
一道、两道……数以千百计的雷光疯狂打下,银芒交织,好似一片倾覆在地的无垠汪洋,噼啪炸响、天威煌煌,令仰望者无不窒息凛然。
嗤!嗤!嗤!
电光银蛇游动,盘踞四方上下!
宛若置身一方雷霆霹雳的囚笼,无法挣脱,亦不敢动弹。
无数的雷电竖起在城中,接天连地蔓延。远远的,李沐白望见有流火燃起,旋即又被咆哮喷吐的霹雳击打得四散,很快熄灭不见。
如此震人心魄的场面,乍然望去的李沐白呆若木鸡,久久难以回神。
直到身旁的师兄拍了拍肩,将他从那等震撼中唤醒过来。
他指着外面,看向师兄,腮帮子止不住地颤抖,两股战战,连李沐白这般习武之人都如此,遑论城中的普通人。
其余武人更是早早有所见,大多关门闭户,有些想要奔逃出离,以为天灾袭来洛城,然而外界狂雷一浪高过一浪,空气中飘着浓郁焦糊气息,置身其中心神惶惶寸步难行。
面对李沐白的惊骇,师兄也摇头,无奈眺望,心中的惊悸不比他少。
这景象太恐怖,炽热的光与电迸发出银色风暴,席卷覆盖诺大一座城,而位于城中的他们则好似蚁虫一般无力,只能默然承受。
“先看看吧,或许是天灾,又或许真是某位道君仙神发怒……”
咕噜,喉头滚动,李沐白自认没师兄那等大心脏,泄气似的嘀咕两句后就回到了床榻上——除开先到城中的四人,门中后来又来了两人,四男两女,分作三间门房暂住。
他与师兄分在一起,此刻想沉下心思睡去,一闭眼却全是漫天银雷,携裹着不可阻挡之势奔袭向自己。
这一夜,洛城无眠。
……
次日,清晨,足足劈了两個时辰的天雷总算消弥不见,天光重回清明,一阵秋风吹拂将飘散在城中的焦糊气息吹尽。
“什么!王总管被雷劈死了?!”
州衙中,身为州牧的孙广策穿着一袭官袍,目光幽幽注视向前方,这是位于州衙后的一处别苑,两年前被他送予了一位副官,领总管职,可谓锦州之内除他以外的官身最大者。
如今,却是被一行四人从倒塌半边的屋舍中捡出来,东拼西凑拖在木架上,已然浑身焦黑,辨不清原样。
孙广策眼底闪烁疑惑,一旁,有仆役不断前来将打听到的消息汇报。
不止眼前的一州总管,他昨夜念叨的那位赵家家主赵永泗同样步了后尘,在雷光下没能躲过,睡梦中被劈个正着,连人带那张香檀木床一起化作焦炭。
还有李家的几位宿老,今早被发现皮开肉绽横尸于家中,何家一些纨绔子辈下场一样凄惨。
“赵、李二家暗中掀起动荡,欲要达成一些目的,大抵是针对老夫,但何家并未参与却也遭了难……”
若说这些人是罪有应得,或许自身犯了恶事触怒天公,对此孙广策不意外,不过王总管与他乃故知,为人清廉有加,慈爱乡民的名声在锦州传扬甚广,为何也被波及?
“老爷,城中出现大量焦尸,经仵作查验,确认都是昨夜雷击的结果。”
有人上前,轻声颂报。
老者颔首,吩咐其继续探听,尤其城中各家情况如何,包括之前收到消息的几家欲要掺和此事的门派、教派,都不能放过。
很快,那人去而复返,带回一个让他惊讶的消息。
“事前盯梢的赵家、李家掌控下的酒楼遭到了袭击,那些手持兵刃身披甲胄的死士只有小半遭劫,其余人无碍。”
“哦?他们安然无事?”
孙广策目光一动,在听到对方点头肯定后,他心中隐约抓住了什么。
“通通收押入牢中,加紧审问!”
“诺!”
庭院中,他静静立定。神思渐渐发散开来。这些被天雷劈杀的人,是否真个如自己所想都有劣迹,甚至包括王总管在内的一些平日看起来和善亲近之人。
查!为了确认心中所想,他立马唤来人手,决意对城中所有遭难的尸体悉数辨认,然后展开全面排查!
还有平允仓。
由于位置在城外,应该没有被雷暴覆盖。不过里面的粮食早早就被他暗中转移到别处,那地方现在空空如也。
安排一队人去察看粮仓有无变故,之后孙广策回到了州衙,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呼——
吹拂浮沫,在边缘抿了一口。
此刻,他神色变幻,格外复杂。
作为大梁的官,能平步青云主政一州之广大,纵然是出身河间孙家作为依靠也难逃被钳制、被腐蚀的下场。
这天底下或许有清正廉洁之官,但绝对不包括孙广策。
财之一字他同样陷入一足。
收受贿赂、贪赃枉法、结党营私……
这一件件一桩桩在过去十几年里可没少做,审视自己,放大梁律里甚至足以被判处绞刑。
若非如此将人脉经营起来,孙广策何来的底气安抚各方,镇压不满,去与四大家中的两家暗中对碰角力。
但假使这次猜测为真,那么自己并未在天雷滚滚中被清算,要么是天老爷遗漏了,要么就是他孙州牧的罪远不如被劈死的那些人。
“罪不容诛么……”
堂中,静默片刻后突然哂笑一声。
王总管啊王总管,老夫现在真有些好奇你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能让连他这般恶人都放过的老天爷看不下眼,怒而劈杀。
总归能查清的。
孙广策闭目思量,城中世家方面实力大损,那些妄图制造混乱的教众估计也没几个活着。
府兵……不知那位宋大人和魏大人情况怎样,若是幸运的话,他或许可以真正将兵马也收归手下。
沉吟少许,老者睁开眼,重新提振精神后仰头灌下清茶,站起身大步迈出。
暂且不管其它,如今没了阻碍,洛城算是彻彻底底落在自己手中,那么以往一些被推阻、难以执行的事,接下来大可多做些尝试。
心头沉寂多年的血液仿佛跃动,多出几分平日难见的热意。
天下离乱,他孙广策不过区区一半百老朽,为身前身后事难免有私心,却总归不是丧尽天良之徒,若有机会并不介意向着安邦定国治天下的方向尽力。
也许,这便是老天爷没有顺手将自己一路带走的缘故。
……
洛城发生的事在短短半日内便发酵到极致,传扬大半个锦州!
“反贼欲屠城,仙人震怒!”
“十方法会混入了几百个采花大盗,祸害了城里许多待字闺中的小娘子,老天爷看不过眼,一口气全劈了!”
“嘿!那晚我就在洛城边,跟你们说道说道,那响声哟噼里啪啦大得震天!”
关于天雷的起因引发了大量议论,却莫衷一是,各人说服不得旁人,都抱以不知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言之凿凿。
而在被劈杀之人身上,百姓哪怕不似孙广策那样老谋深算,也自有一套朴素逻辑,难得统一了意见。
“被劈的都是丧天良的恶人!”
“自然,否则这天雷怎么不劈我?”
“听洛城里的一些人说,那些人都告罪了老天爷,犯下惊天恶事后触怒天公,这才招致灾厄。”
出奇的,短短时间里人们就将遭雷击杀的人从单纯的倒霉鬼变作一个个罪行罄竹难书的大恶人。
毕竟几万人十几万人中,独独这几百人被挑出来,很难说无缘无故。
尤其在第二日,又有不少关于惨死之人的事迹被曝光,一开始还只在洛城中传扬,确实都是些恶事,摊开来血淋淋,令人胆寒。
等到传播至周围县府后,恶人之名更加紧实,仿佛一个个都青面獠牙,恨不能每日要吃三五个童男童女。
与此同时,洛城中的其余人在度过惊心动魄的一夜后,大多都迅速离开。
或是心虚,自己的行事心头清楚,这次没着雷,下次可保不齐。
一时间连几大世家承诺奉上的灵药都顾不得,一队队人马出城奔逃不见。
有大盗想窃取,但思前想后,回忆起那滔天雷霆霹雳以及目睹的一幕幕焦黑惨死之状,终究胆战心惊地放下恶念,遁身远去不再滞留。
哪怕如今城中世族的力量大为受损也无人去招惹。
往日好惹是生非、以武犯禁的江湖游侠们同样安静了下来,默默离开,仅少数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还停留在城中。
至于一切的始作俑者陈屿,此刻却是在腾飞天际,不断将一枚枚包裹法力的种子埋入事前选中之人的意识海中。
城中大变,如今不适合直接传法,他打算且等这些人稍稍分散一些后再化开法力封层,将法诀传给他们。
骤然聚集一起同时获得‘仙人法’,并且是在如今这样的特殊时候,难免有一些人会引得旁人惦记。
城中不好作为,总有离开一日,届时再动手未必不行。
在‘仙人法’的诱惑下,陈屿无法断定所有人都能被雷霆威慑,这种威慑终会消逝,人心最是猜测不透,连他都只能捕捉念头用以参考,做不到对人心人性分毫不差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