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隽抱着字帖站在自家门口发呆了良久,也没想好应不应该进去,正晃神的时候,阿福突然开门走出来:“少爷?”
原来弟弟这几日有些咳嗽,小娘抱了去看大夫,爹便也跟着一起去了。
顾隽将字帖交给阿福,让他等下个月父亲生辰那天再拿出来送给他,这是席夫子的一番心意。
阿福愣了愣:“老爷大寿那天,少爷你不回来吗?”
如今他还有什么面目见爹,如果不是李源,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爹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危,才受秦相的威胁离开朝堂,他也不会知道,原来那一夜他撞见的马车上,坐着的是太子殿下和李源,他更不会知道,爹尽管离开朝堂,却从没停止为朝廷效力,若非如此,御史台也不能成功搜集到足够证据,将秦相爷拉下马。
而他却一直以为父亲是为了一己之私才阻拦他考科举,更以为父亲早已变节,成了攀附权贵的势利小人。他身为人子,却枉为人子,愧对父亲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我不回了,你替我告诉爹,我祝他福如东海,寿比青松。”说完,顾隽红着眼眶离开了家。
顾永年坐着马车快到家门的时候,掀开车帘却见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夺门而出,急忙让车夫停在家门口,进去问阿福,才知道儿子刚回来过,留下了一幅席夫子转交的字帖。
“他还说什么了?”
“少爷说他下个月不回来了,祝老爷您寿比青松。”阿福有些忐忑地说。
顾永年轻叹一声,他不回来,自己过寿辰又有什么意思呢?何况至今圣上仍未发落秦相,他总觉得这并不是个好兆头,秦相一日不除,朝廷就宛如背负着一个巨大的毒瘤,百姓亦承受着被这毒瘤波及之危险,他又有什么心情庆贺生辰?
“行了,我本就没打算办什么生辰,倒是这幅字,是席夫子的一番心意,你替我挂起来。”
说完,顾永年便回房去了。
这一夜,他却睡得不是很安稳,梦里他在捞一弯水里的月亮,不论他如何努力,却总是成空,最后,他被一声敲门声猛然惊醒。
“阿福,看看外头怎么回事?”顾永年起身坐在床畔,揉了揉太阳穴。
下一秒,李源推开房门冲了进来:“老师,不好了。”
顾永年抬起头来,看着爱徒的眼神,瞬间便意会过来,他担心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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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鑫站在宫门口,内心忐忑不已,既怕消息是假的,更怕突然出了变化。今早天刚亮,太子殿下突然遣人来通知他,说圣上开恩,念在相爷身体不好,恩准他回府先住着,大约巳时便会从昭狱里放出来。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备了衣裳披风到宫门口等着。
今日恰巧是个阴天,风有些大,还没到晚秋,却已有了些冬意。巳时刚过,秦相爷果然出来了,一身白色单衣,头发凌乱,短短十几天时间,仿佛老了十岁。
秦鑫急忙拿了披风上前去,披在父亲身上:“爹!”
秦相转头看着儿子,才十几天不见他,他似乎也瘦了一圈,想必是因为自己的事,四处奔波求助吧?苦了他了。
“先回去再说!”秦相身体尽管虚弱,眼神和语气却比以往更坚定。
回到秦府,林氏已经准备好柚子叶和火盆,去过昭狱的人,总要去去身上的晦气。秦相洗了手,跨过火盆,这才进了前厅。
一家三口坐在厅里,气氛却有些凝重,林氏早已从儿子口中知道枕边人此次所犯的事,她没想过他还能从昭狱出来,内心甚至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悲伤。年少时嫁给他的时候,她是多么欣赏他一腔报国的热忱和满腹的正义感,那时候他们也是心心相印,没想到短短几十年,却渐行渐远。
秦鑫何尝不是一样的心事,从小到大他都以为,爹是为国为民的好官,走到哪都深受百姓爱戴,他是那样为爹骄傲,即便爹忙得一年到头顾不上他,他也不敢埋怨,因为他知道,一个好官总是要将百姓放在最前头的。可到了今天,他才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虚幻。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父亲好陌生,他看不清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
见妻儿半天没有说话,秦相也猜到他们内心的想法,他这十几天在昭狱里,想的最多的并不是如何出去,而是如何面对他们。若他真的出不去,他们又该怎么办?
人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最珍惜的是什么。为了他们,他说什么也不能倒下。
“我……”
“好了,刚回来先别说那么多了,我去让下人准备饭菜。”像是为了逃避,林氏站起来,转身便走出前厅。
秦鑫望着母亲的背影,什么也没说,迟疑良久,还是鼓起勇气打破沉默:“爹,孩儿有话想问您。”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秦相看着他道,“以后我自会告诉你,现在,你先去替我办一件事。”
秦鑫不解地看着父亲。
“把杜施悦给我找回来!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立刻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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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府衙门口,顾隽已经来回踱了几十趟,看得莫北庭都心烦:“行了,玉娘都已经去作证了,你怕什么?”
“我就是怕啊,万一她临门一脚翻供了怎么办?万一,她又受了静瑜指使,不仅不帮忙,还落井下石,又怎么办?”
看他这个样子,莫北庭又是好笑又是担忧,也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抽身而退,毕竟人家安小姐喜欢的又不是他。
“你就算信不过玉娘,也得信得过李大人吧?李大人都出马了,若这事还不成,那你也唯有认命了。”
莫北庭说的虽然都对,但他一刻见不到安兮兮,一刻就没办法放下心来。玉娘为什么进去这么久了还没出来?该不是府衙的人不相信她吧?还是说,静瑜早料到他们会去找玉娘,所以提前做了安排?
一肚子疑惑在顾隽脑子里纠缠,转头看见安大富蹲在府衙门口无所事事的样子,他又走过去:“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
“我着急能有什么用?你不是已经想到办法救她了吗?”
“那是你女儿!你当人爹不用负责任的啊?”
“那还不都怪你,自从她跟你……”安大富压低了声音,“自从她跟了你,背地里干什么事都从来不让我知道,你们现在还招惹上了韶王府,我能管得着吗?啊?”
顾隽瞬间没了声气。
安大富一肚子委屈,都说女大不中留,从前他心心念念想给她找个好婆家,她非拖着不肯嫁,好啊,他认了,那就养她一辈子啊。结果说变就变,跟顾隽这小子好上了,又整日不见人影,好嘛,那就随她吧,她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去个四海节,送掉他一半身家,他忍了;把顾隽这小子养在隔壁,天天爬墙头,他忍了;千不该万不该,去招惹韶王府。
他就是家财万贯,也不能只手遮天去跟韶王府对抗啊。这两日他吃不好睡不好,一睁眼就在发愁该怎么救她出来,可以找的人全找了,谁也不敢跟韶王府扯上关系。
钱,有个屁用。
“好了,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再让她出这种危险,你别生气了。”见安大富委委屈屈,顾隽蹲到他旁边,拿胳膊肘了肘他,“我知道你是个好爹,我刚刚是一时烦躁。”
“滚!死小子又想哄我,别以为我对你和颜悦色,你就可以蹬鼻子上脸,你……”
话没说完,府衙大门突然打开,两人立刻站了起来。只见安兮兮在玉娘和衙差的陪同下走出来,看着虽然有些疲惫,却并没有受什么苦的样子。
顾隽心里的石头瞬间落下。
他和安大富齐头并进地走过去接她,他手里拿着柚子叶,已经想好了流程,一会儿等她扑进安大富怀里哭,他就拿着柚子叶在她头上乱扫,转移她的注意力,这样她就不会哭很久了。
谁知他和安大富一出现在安兮兮面前,她却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
“我被抓进来的那天,狱卒对我说,没人敢跟韶王府作对,就算我是冤枉的,也不会有人帮我作证,但我却一点儿也不怕。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丢下我不管,不管对方是谁,你一定会想到办法救我的。”
顾隽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手放在她的头发上:“傻瓜。”
安大富站在旁边,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他伸手夺过顾隽手上的柚子叶,这种粗活就让他这个没什么用的爹来做吧。
莫北庭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又犯了嘀咕,这两人看起来哪里像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样子?连他这种已有家室的,都感觉被狠狠虐了一把。
“安小姐没事就好,我也可以放心了。”莫北庭道,“不然回去真没办法跟轻轻交代了。”
安兮兮才从顾隽怀里钻出来,对莫北庭道了谢,转头又扑进安大富怀里撒了会儿娇。
玉娘站在他们身后良久,一直没出声,等到他们准备离开,才慢慢走过来,歉然道:“连累安小姐受了两日的牢狱之灾,玉娘在这里给安小姐赔不是了。”
安兮兮还心有余悸,总觉得她和静瑜是一伙的,下意识退了两步。玉娘也不介意,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胭脂盒:“这就当是我的赔礼吧。”
“谁知道你又安什么心?我不要。”
玉娘面露怅然,握着胭脂盒的手停在半空,进退两难。顾隽知道她并没有恶意,莫北庭说的对,他就算信不过玉娘,也该信得过李源。
他替安兮兮接过那个盒子:“多谢。”
玉娘这才松了口气,淡淡一笑后转身便离开了。
安兮兮看着顾隽:“你干什么收她的东西?万一……”
顾隽:“说来话长,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吧,天好像快下雨了。”
正好玉福楼就在附近,四人立刻上了马车。才刚到玉福楼门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安大富见女儿神采奕奕的,不像是吃了两天牢饭吃出心理阴影的样子,总算放下心,便去找酒楼掌柜忙事情了。
顾隽三人上了二楼,找了张桌子坐下,一边赏雨一边吃饭。
听完顾隽讲了这两日的事情后,安兮兮才知道玉娘为何会反过来帮自己,没想到玉娘和李大人之间有这么一层交情。说起来因为当年那支下下签,她对李源一直没有多少好感,今日却欠了他这么大一个人情。
莫北庭并不知道那支下下签的事,只觉得两人提起李源时的神情都有些古怪,正好让他想起今日过来之前收到的消息,跟他们俩以及李源都有关系,便道:
“对了,有件事你们可能还不知道,今天一早圣上将秦相爷从昭狱里放出来了。”
“什么???”
顾隽和安兮兮齐刷刷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