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的灯笼围绕着院墙挂满,门口停满了马车,前来的客人锦衣玉带,珠翠缤纷,四处礼乐之声不绝于耳,这就是寒灯书院百年庆典。再加上太子殿下大驾光临,这座被安兮兮误会了小半辈子的书院,终于展现出真正的高光。
“我这样打扮真的行吗?你真的要把我介绍给他们俩?”马上就到书院大门口,安兮兮忍不住有些担忧。别人也就罢了,湛君潇和莫北庭那两个都是人精,又跟她碰过好几回面,哪有这么容易蒙混过去?
顾隽倒是淡定得很:“怕什么?你不是拿着扇子吗?你只要全程遮着脸,不开口说话,谁能认得出来你?我当初不也着了你的道吗?何况是其他人。”
“说的也是。”安兮兮松了口气,又问道,“但我不说话也不是办法啊,他们会怀疑的吧?你有什么具体的计划?”
“我的计划具体来说分为四步。”顾隽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安兮兮急忙拉长了耳朵,就听见他在她耳边一字一顿:“见、机、行、事。”
“然后呢?”
“没了啊。”
“不是四步吗?”
“是四步啊,”顾隽指着自己胸口、袖子、以及脖子的位置,“点头、摇头、坐下、走人,你就做出不同的反应就行了。”
安兮兮这才发现,他衣服各处用金线绣了四只不同形状的山鸡,低头啄米的表示点头,侧头的表示摇头,孵蛋的表示坐下,站起来的表示走人。绝的是这金线藏在其他刺绣里面,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原来是“见鸡行事”。
她内心又焕发出对顾隽的欣赏,真不愧是曾经的御史府公子,智慧到底是有继承到的。
两人事不宜迟地进了寒灯书院,还没走几步,就被人给叫住了。
“顾兄怎么来得如此晚?叫小弟好等呀。”湛君潇显然是在门口守株待兔,就怕顾隽进了书院就不见人。不过顾隽美人在旁,他倒是知情识趣地没有往前一步,只在原地喊了声。
“怎么只有你?莫北庭呢?”顾隽独自上前询问。
“庆典从今天白天开始,他忙了一整天,刚刚才稍微脱空,便听说太子殿下那边有些事要吩咐,又急忙赶过去了。不过他交代我在这等你。”湛君潇回答,眼睛朝他身后瞄了一眼,这姑娘今晚换了身红色的衣服,用扇子遮着脸,只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倒是和七夕那天晚上判若两人。没想到老顾这小子还真的走起桃花运了。
“这姑娘到底是哪家的?胆子还挺大。”
“小门小户,说了你也不知道。”
“总要告诉我她姓什么吧?”
自然是不能说真姓的,顾隽转了转心思,道:“姓胡。”
“怪不得呢。”湛君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顾隽嫌弃地白了他一眼,这才带着他过去跟安兮兮打招呼。
这就来了?安兮兮眼下的紧张就仿佛平时没有读书却突然遭遇随堂测验的学生,一下子紧张感拉到了最满。好在,她已经将四只鸡的密码牢记于心,绝对不可能出错。
但她没想到,顾隽刚介绍完“这是我的好兄弟湛君潇”,湛君潇开口就甩了个问题过来:“敢问姑娘贵姓?”
“刚刚不是……”
“没问你。”湛君潇打断顾隽,“我跟这位姑娘说话,你插什么嘴。”
顾隽怎么也没料到有这一出,湛君潇明显是不相信他,担心他随便编个姓,非要再验证一遍。顾隽简直怀疑国公府是不是抱错了孩子,哪有这么八卦的世家子弟。
安兮兮愣愣地盯着顾隽,从他的话听出了一丝端倪,敢情,他刚刚已经跟湛君潇说过一遍了?那岂不是完犊子?四只鸡里也没有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啊。
就在此时,她见到顾隽抬手摸了把脸,熟悉的感觉袭来,她脑子里反射性地冒出答案——
“玉……”
“喀喀!”顾隽陡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安兮兮脑子急速转动,不是玉是什么?难道是面?没人会姓面吧,又不是包子!不管了,搏一搏。
“胡!”
顾隽直起腰来,表情满是感动,真是不容易啊。
“原来是胡姑娘。”湛君潇满意地笑了笑,这份满意自然是对顾隽的。他拍了拍顾隽的肩膀,“那我就不打扰你跟胡姑娘了,走了。”
湛君潇一走,安兮兮仿佛死里逃生一样松了口气,顾隽目露赞赏:“看不出你还挺聪明。”
“那当然了。”安兮兮自豪不已地仰起下巴,下一秒顾隽的手兜头压下来。
“别抬头,扇子遮不住。”说完,他示意她跟上,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安兮兮愣了一瞬,下意识摸了摸脑袋,这才疾步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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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前院的宾客云集,寒灯书院后一进的院落却格外安静。自十几天前确认太子殿下会代表圣上出席庆典后,书院便严阵以待,将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今晚太子殿下驾临后,这里更是被侍卫重重守护起来,一个人也近不得。
但这却并非太子的本意,而是岑夫子的意思。圣上派太子殿下过来,已经是莫大的恩典,若因为今晚人多事繁,怠慢了太子,或者引发不必要的骚乱,那岂非辜负了圣上一番心意?而且,书院里的这些孩子年纪还小,心性未定,容易失仪,更是马虎不得。因此,他早早就下了命令,让学生们不得去后面的院落。
但夫子吩咐是这么吩咐,学生们却一个个不死心地挨着侍卫往里眺望,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一睹太子真容,哪怕听见太子说两句话也好。原本以为会很快被侍卫驱走,没想到里头却传来消息,太子正在挥毫,墨宝人人有份。
一瞬间,所有学生都乐开了花,排成一队等着被赐墨宝,不吵了,也不挤了,只是小声地互相交流,不知道太子会写什么字送给自己。
此时太子下榻的厢房里,宫人将四面的烛火拨到最亮,居中一张桌子后坐着个男子,眉目如画,乌发似墨,头戴玉冠,一身淡紫长袍于袖口处绣了几朵兰花,伸出袖口的手修长清瘦,骨节分明,握笔的姿势端正而典雅,笔下的字体苍劲有力。
不论远望还是近观,皆是风景。
男子每写完一幅字,旁边伺候的一个宫人便将压在朱砂上的印玺拿起来递上。修长的手接过去,将印玺置于合适的位置,双手交叠着轻轻一压,松开,宫人又将印玺接回去,另一个宫人顺手抽走刚刚完成的墨宝,挂到一旁的架子上晾干。
男子写得极快,不一会儿,架子上收下来的字就有二三十幅了,但这还远远不足以给书院学生人手一幅。
在房间一侧的一张卧榻上,另一个身着明黄锦袍的男人悠哉地喝着茶水用着点心,间或把玩一下桌子上的匕首和长剑,兴致十分高昂。
“我说太子殿下,你连印玺都交给我来盖,就不怕我存什么私心,假传千岁旨意么?”写字的男人一边从容落笔,一边出声调侃榻上的人。
榻上的太子殿下却毫无反应,把匕首翻了好几次面,才漫不经心开口:“从我八岁开始,我哪篇文章不是由你代劳的?我的印章你也早用了无数遍了,现在才来替我担心,是不是有点晚了?”
“那是小时候。”男子强调,“如今……”
“如今也一样,我若连你都不信任,我还能信任谁?”太子打断他的话,语气毫无生分,“我拿你当兄弟,这是永远不会变的。”
“那就劳烦兄弟你下次不要随口就赏人墨宝行不行?我的手,很酸。”男子埋怨,手上的笔却一刻也没有停。很快,几十幅字写完,被宫人送了出去,很快便听见外头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太子在榻上发出了真情实感的感慨:“与民同乐,大抵就是如此吧。原来给人快乐,自己也会快乐,这种感觉真好。”
男子终于忍无可忍地剜了他一眼:“时间到了,你该出去了,总不会连这张脸都让我替你去露吧。”
“那不能的,我还是有起码的底线的。”吃饱喝足的太子殿下终于舍得挪下软榻,宫人急忙过来将他的匕首长剑收好,毕竟那可是太子爱不释手的宝贝。
太子理了理衣冠,又突发奇想:“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出去吧,京城的人也应该认识认识你。”
男子却果断拒绝他:“不了,我有点累,想休息休息。”
太子挑眉一笑:“你该不是怕遇见几年前那个女流氓吧?”
听见女流氓三个字,男子平静了一晚上的神情终于微微崩盘,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太子!”
这一招真是屡试不爽,太子眉开眼笑地往外走,临出去前却不忘留下两个宫人,吩咐他们好好伺候。他一走,男子似乎想躲开方才那句话的阴影,坐了不到一会儿,也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