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瑜被何渡拉着,一路穿过车站并不拥挤的人流,沈瑜觉得他完全没必要走得这么着急,但何渡的脚步还是一点也没停下。
像是不想给沈瑜任何问话的空隙。
上车后,何渡让沈瑜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自己靠着外头过道,夜色已经浮上来,沈瑜窝进客车座位之后,柔软的塌陷感唤醒疲惫,他不由打了个哈欠。
“接着看电影吧。”何渡又把手机拿出来,“这电影还挺无聊的,助眠。”
“……我还头一次看见以这种理由给别人推电影的。”沈瑜愣了好一会儿才说。
何渡笑了笑,把耳机插好,再次自己戴上左耳朵,又伸手过来,给沈瑜戴上右耳。
手指的温度像是小火星一样,指尖暖暖麻麻地划过沈瑜的耳垂和耳廓,细细地燎起来。沈瑜忽然有点呼吸困难的感觉。
何渡没有说话,也没再有多余的动作,车在等待最后的乘客,何渡已经探手把座位顶上的灯按了。
夜行的客车总是很宁静,其他乘客也没有多少话语,世界都沉寂下来,只有静待的大巴车,车身轻颤着发出鸣响,还有右耳传来的电影里细碎嘈杂的场景音。
手机在沈瑜口袋里震了震。
他知道不会是家里人,家人从来在他汇报过回去的时间之后就不会再联系他。何渡在身边,难道是韩爷?老齐?基本上会找他闲聊的也就这几位了。沈瑜拿出手机看了眼。
-黎妙:你回家了嘛?假期玩的开心哦^^
在现在这种错乱的状况下,沈瑜甚至迷茫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黎妙是哪位。
就是财大那个管他要微信,性格很大方,长得也很好看的妹子。
沈瑜回了一句“谢谢,你也是”,本来以为谈话到这里应该就结束了,没想到黎妙的信息又发过来。
-黎妙:假期准备去哪里玩吗?
-沈瑜:没,就在家里呆着。
-黎妙:那你会不会无聊?对了,之前说要找你打游戏,有空带带我吗?
沈瑜看着黎妙这连珠炮般的问题,手指都僵在了屏幕上。这种情况最难对付,要是置之不理太伤人心,可是黎妙这种主动出击的小姑娘,回一句她能再接十句,沈瑜没有什么谈兴也不想让她误解,看着她这叽里咕噜的一串话,整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手机持续的震动和回消息已经让何渡转过脸来,看到沈瑜在发微信,何渡很自觉地又把目光转开去。
这个动作很正常,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礼节,但现在他这么做,反而让沈瑜觉得何渡是不是误解了什么,接着蓦地心里一阵烦躁。
“你用不着躲躲闪闪的。”沈瑜说话的语气有点生硬,“我没什么不敢见人的东西。”
何渡愣了下,然后笑笑说:“我就是……不习惯看别人手机。没别的意思。”
“嗯。”沈瑜抿了抿嘴,不知道自己这股无名火是从哪里来的,有点尴尬,但现在就是乱七八糟的想怼人,刚才在高铁上脑袋里那片开花长草的地现在还没完全恢复,感觉自己随时随地都可能小炸一下子。
“那个是女生?”何渡又问了句。
“对。”沈瑜说,“就之前财大那个妹子。”
何渡偏了偏头,询问般看着沈瑜,沈瑜补了句:“就是那天缠着我说话那个。”
“哦,她啊。”何渡恍然大悟,“你俩现在还有联系?”
“她有时候找我说话,说得不多。”沈瑜看了他一眼,“查岗呢?”
何渡笑了笑,没说话。
车身一震,客车平缓地从小城的火车站启动,开向城郊的夜色中。
这个启动像是一小节的短促休止符,将刚刚的对话打断。
何渡没再说话,沈瑜盯着手机屏幕,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电影上,可思维却不住地飘到何渡那边,他努力把思绪收束回来,它们却又不听话地飘飞出去。
查岗这个词可是用来形容女朋友的,放在这儿不太妥当,需要调整一下……不是,我什么时候成了说句话都要咬文嚼字的人了?
沈瑜忽然觉得很累。
他没力气再应付自己的情绪了,那些在心里面左冲右突,时刻准备决口却又矛盾,厮杀不出个结果的情绪,让他除了疲惫和慌张之外,再也不敢有什么别的想法。
沈瑜把脑袋放空,专注地看电影,这部电影虽然无聊,好歹画面很美,配乐也不错,小和尚在山水之间习武、成长,遇到自己的良师益友。电影的节奏很慢,沈瑜的心情逐渐舒缓,睡意渐渐开始上头。
半睡不睡的时候,他忽然很想问问何渡,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么?
可困意一旦冒头,很快就席卷了全身,沈瑜这句话没问出口,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最后的印象是何渡举着手机的,白净清瘦、骨节分明的手。
沈瑜的这场梦随着客车的颠簸而错乱颠倒,时而荒唐,时而甜蜜。沈瑜不是一个多梦的人,更不会刻意去记梦中的情节,他小时候常常做噩梦,但这些年渐渐不太会了。醒来的时候,他会忘了自己绝大多数的梦境。
这一次也是一样。醒来的时候,沈瑜只觉得人晕乎乎的,轻飘飘的,还软绵绵的。
……软绵绵的?
沈瑜稍微动了一下,忽然发现了华点。一时之间,他整个人都僵硬了。
长途车的座位很宽大,沈瑜睡觉的时候习惯性蜷缩起来,身子稍微偏着。这个姿势让他比较有安全感。但这个姿势就必然导致沈瑜要靠着些什么。比如车窗,比如座位扶手。
比如……何渡的肩膀。
甚至不只是肩膀了,沈瑜本来就比何渡矮一点,他现在这个姿势,简直是整个人都依偎在了何渡身上。如果何渡伸一下手的话,就等于是把他搂在了怀里,好在何渡没有伸手,他如果伸手,沈瑜一定会像被烫到一样跳起来。
可现在……
沈瑜原本想睁开眼睛,那个瞬间,他却鬼使神差地再一次闭上了眼。
不想起来。
他喜欢那种温暖的,安全的,还有……让他心跳加速的感觉。
何渡一直都没动,他甚至没有偏过头来看沈瑜哪怕一眼,就在沈瑜觉得何渡可能也睡着了的时候,右耳松松挂着的耳机忽然响了起来。一片寂静中,沈瑜听到温柔清越的钢琴曲。
显然是何渡刚刚按下的播放键。
就在这个瞬间,沈瑜脑袋里紧紧绷着的那根弦,嘣的一声断了,整个人突然松弛,坠入无边无际的宇宙,放弃了挣扎。
这半个晚上围绕着他的烦躁、茫然、慌乱、紧张……种种情绪全都消褪。
他整个人好像都失去了力气,陷入一种深重的疲倦,却在同时又感到释然。
他没办法再逃避自己的情感。
沈瑜不得不承认,他喜欢看到何渡的笑容,喜欢每一天都有何渡的消息,喜欢何渡戴着紫檀念珠的清瘦手腕和他身上的檀香味……
更要命的是他突然发现,这些心情何渡都知道,甚至不只是知道。
就在这短暂的瞬间,沈瑜的心头划过一道闪电,一切隐藏着的,暗流涌动的情绪都在这个刹那如明镜般雪亮。
过去何渡说的那些话,何渡的关心,甚至何渡说的那句“我怕”。全部让他感到迷惑的点滴,都在这同一时刻有了解释。
他的感情,何渡的感情,都随着他自以为隐秘的小动作,和何渡若有若无的回应而赤/裸裸被摊开在这颠簸的客车上,如果在这之前沈瑜还可以装傻的话,到了这一步,他即使可以继续骗何渡,也骗不过自己心里那片疯长的草地。
本来应该是令人感到甜蜜的心情,沈瑜却硬生生品出了绝望。
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是同,唯独沈瑜自己不可以。
小时候一次次被嘲笑、被孤立的时候,他早已明白必须和所有人一样才能得到友善的目光;在家里被那个女人以各种理由批评沈经国在旁边看戏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不能犯下任何错误,才能够在这个家里勉强活下去。
所以过去十几年,沈瑜用尽了所有力气,让自己不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让自己没有把柄给家里指摘,直到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早已经在这些年的挣扎里失去了接受自己任何一点点与众不同的能力。
因为不能接受,时而矛盾冲突,时而慌乱痛苦。
这是过去十九年里,沈瑜从没体会过的感觉,心悸,萌动,还有……两情相悦。
可为什么让他初次尝到这些滋味的会是个男人。这就是传说中的造化弄人么。
沈瑜靠着何渡的肩,闭着眼睛,他眼前已经出现了很多熟悉的画面,同学围着他好奇又放肆地嘲笑着,沈经国看着他满脸失望的模样。还有……夜色里,那曾经与他只有一跃距离的,冷光粼粼的江面。
“我没有什么不敢见人的东西。”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这句话。
现在我有了。
可是我放不下你。
何渡像是感觉到他此刻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探过座位扶手,手指轻轻动了动,似有似无地牵住沈瑜的小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