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瑜叹了口气。沈经国既然发话了,这电话他就不能不接了。
——这些年来他几乎不会违背沈经国说的话,但不是因为对父亲的依赖和敬重,而是因为他不允许自己犯错。
在绝大部分状况下这种心境都可以被理解为偏执,因为对多数人来说,哪怕被千夫所指,他们也可以回到家里,在父母亲人的安慰下哭泣。
但从小到大,沈瑜都没有这条退路,无论遇到什么他都只能咬紧牙关自己捱过去,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比如撕心裂肺的哭泣,针锋相对的回击,或是反复对自己说,你没有错,所以下一次一定会好的。
这些年都是这样熬,不管是被同学嘲笑说你没爹没妈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朋友”只把自己当个笑话的时候;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亲爹要找小三,更想不明白为什么即使这样亲妈还是义无反顾放弃了他的抚养权远走高飞的时候……
“我得打个电话。”沈瑜调整了一下情绪,对何平说,“估计要怼人,为了不吓着你我出去接吧。”
“不用,就在这儿吧。”何平笑了下,“与其出去吓着别人,不如让我了解一下你的真面目。”
沈瑜想了想说:“行,那一会儿我要是砸东西你拦着我点。”
何平惊讶地眨眨眼睛,像是在说你如果砸我一定会认真观赏的。
沈瑜没来得及再说话,手机铃声已经响了起来,沈夏的大名在屏幕上一闪一闪。他叹了口气,接起电话。
何平单手托腮,认真地看着。
沈瑜接电话的时候神情很冷淡,眼帘垂着,睫毛显得格外长,鼻梁直挺,浅红的唇微抿,像个精致冰冷的瓷人。
没等沈瑜说话,尖锐的声音已经穿透话筒撕裂了何平的耳膜,他离电话可是有八丈远。
“沈瑜你架子可真大啊,我爸不说你就不接电话是吧?”沈夏大声质问着。
沈瑜将手机拿远了点,没回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听沈瑜不答话,沈夏冷笑着继续:“你以为我想给你打电话么?这天底下就没见过脾气比你还臭的人。要不是我妈看你可怜,跟爸说让我……”
“有事说事,没事挂了。”沈瑜直接打断。
听沈夏说第一句话时,何平还觉得可能叛逆期的小女孩脾气多少有点爆,但第二句话让他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八壹中文網
一般的叛逆期小姑娘可没这么字字诛心,她给人感觉就像是自恃宠爱逼宫正房的小三……沈瑜说过这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可能还真就是这个情况呢。
要是这样的话,沈瑜对沈夏的态度简直已经算是客气了。沈瑜他爸为什么不亲自给他打电话,非要交给这么个关系微妙的妹妹来打?
沈夏发泄似的在那头弄出一阵杂音,然后才说:“爸生日正好是端午节假期,问你回来不回来。”
“哦?”沈瑜的语气难得有了个上扬。
“你大二了应该挺忙的吧?”沈夏说,“我估计你也不想回来,所以……”
“你估计错了。”沈瑜再一次打断了沈夏的话,他嘴角扬了一下,,眼里的寒意却毫无化冻迹象。
沈夏那边声音像是被掐住了一样戛然而止,顿了几秒她才说:“你能不能别这么虚伪!你明知道见了面大家都不开心,你也不可能想见我妈!”
“这是什么话,孤苦伶仃在外面求学,我很想家的。”沈瑜说,语气很平,甚至有点……戏谑?
可何平清楚地看到了他紧绷的肩颈,还有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颤的手指。真的想家吗?
沈夏沉默了。
“你如果不想我回去,就直接去跟我爸说,让他来告诉我是沈夏不想看见我。你如果不说,那我就理解为你们也很思念我,咱们端午节见。”沈瑜笑了笑。
沈夏继续保持着沉默。
一秒,两秒,三秒……第十秒的时候她尖叫了一声:“你有病吧!”
然后瞬间挂断了电话。
沈瑜几乎在同一时刻倒回椅子上,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他闭上了眼睛。
刚刚两人准备离开,所以何平已经关了灯,现在黑房里一点光都没有,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过了几分钟,何平才小心翼翼地问:“瑜哥,你还好吗?”
“不太好。”沈瑜闭着眼,一片黑暗,刚刚的愤怒,还有情绪失控的感觉都还没有完全消褪,整个人有轻微的眩晕。
“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了你可能会生气,你要生气的话最好揍我不要砸电脑,因为我比这个显示器耐揍一点,而且电脑我赔不起。”一旁,何平挺小心地说。
沈瑜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混乱到暴躁的思绪因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竟然稍微平和了几分。
“说。”沈瑜把目光转回眼前的地面。
“就是你跟你家里,关系应该不太好吧?”何平说,“那为什么她让你可以不回家,你还非要回去?”
沈瑜沉默了一会儿,一般这个时候他会搪塞过去,但何平身上的檀香味让他有种很想倾诉的感觉。
短暂的纠结之后,沈瑜说:“我四岁爸妈离婚,之后我爸立刻跟现在这个女的领了证,那时候她已经怀了沈夏,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
何平点了点头,小三带球逼宫的情节,沈瑜继续说下去。
“我爸是一个特虚伪的人,他想看到的就是我们四个和和睦睦,不管是我对她们还是她们对我,这样他就会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错……怎么可能。”沈瑜冷笑了一声。
“不过正因为这样,这些年我和她们基本就是个互相恶心看谁先顶不住的过程,她们想洗白自己,我正好相反,就拿过生日这件事来说,我一定要让她们亲口说出来不想看见我,在我爸面前撕破她们那副母慈女孝的面具。”
何平的眼神有些黯然:“可如果她们也不说,你真就回去吗?回去见到这些人,肯定还要吵,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我如果不回去,他们阖家欢聚其乐融融的,凭什么。我回去好歹还能恶心他们,杀敌一千,至少杀了一千对么,至于自损那八百我无所谓,反正我也什么都不剩了,大家一块儿死吧。”沈瑜笑着说,笑容就像和沈夏通话时那样,带着令人心疼的嘲弄。
何平叹了口气。
“吓着了吗。”沈瑜看到他叹气,反而笑得更灿烂,“他们老说我,记仇、偏激、心眼小,没错,我就这样了,怎么着吧。”
“跟那些词不沾边,那种家庭环境下你长成现在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平看着他,又叹了口气,“你就是自我保护的方式有点过激而已。”
自我保护这个词像一根针,毫无预兆地扎进沈瑜自以为已经铜墙铁壁的心,一阵刺痛,进而恼怒的感觉涌上来。
“你觉得凭他们三个能伤到我吗,还自我保护?鸡汤喝太多了吧。”沈瑜转开头不想再跟何平有目光接触,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
“对不起,我收回。”何平在边上说,“可是你说那些话的时候,就像个为了防守把浑身刺都竖起来的小刺猬。”
“操。”沈瑜骂了一句,刚才那根针如果说真的把他浑身刺都扎的竖了起来,何平现在这种冷静却又不容置疑的态度,就让他整个人又泄了气。
他不想过多探究自己的内心世界,因为知道了只会让自己更难受。陷落在沼泽里的人需要的不是看清自己的状况,而是有人拉他一把。
但沈瑜又不得不承认,何平说的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这种被看透内心的感觉并不好。
“我得跟你科普一下。”沈瑜把电竞椅的靠背调了调,整个人躺下去,转移了话题,“为了防守把浑身刺都竖起来的那个不叫刺猬,叫豪猪。”
“豪猪听着也太不可爱了。”何平说。
“行吧。”沈瑜拿手背挡着眼睛,黑房里其实根本就没光,可这个动作能给他一种隐匿的安全感,“你现在……觉得我就是个中二病吧,满脑子别人都对不起我我要报仇什么的。”
“完全没觉得。”何平说,“要真说的话,你……”
他的话到这里停住,沈瑜问:“我怎么?”
“说了你又会生气。”何平有点犹豫,“我是来找你带我上分的,不是来惹你生气的。”
沈瑜抬起手背看了他一眼,笑笑:“你现在说这个也太晚了吧,赶紧的。”
“我挺心疼你的。”何平说。
沈瑜愣了一会儿。
没生气,非要说的话,应该是意外更多。
他长这么大都没想过自己那点“小心眼”能被人评价为“心疼你”,即使是韩牧,也只是劝他说要控制着点脾气。
当然,沈瑜也不会当着韩牧的面接沈夏电话。因为这一面沈瑜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想到这儿沈瑜忽然发现,在何平面前自己好像总会比平时失态一点、任性一点,是因为这人身上的檀香味么,还是因为他俩一块儿打过架,说不清楚。
“瑜哥?”何平看他半天没说话,试探着喊了声,“你是开始记仇了吗?”
“没有。”沈瑜笑笑,看了他一眼,“咱俩吃夜宵去,怎么样?”
“什……”话题跳得太快,何平怔了怔,反应过来之后立刻答应了,“行啊。”
“主要是我一生气就饿,又不想一个人去吃。”沈瑜说,“你请我吧,毕竟我是小可怜。”
“没问题。”何平毫不犹豫,“不过这是人道主义关怀,不是之前约好我感谢你的那顿饭啊。”
“随你。”沈瑜笑笑,“我还头一回见到上赶着请人吃饭的。”
“毕竟是圆了我黄金梦想的大哥。”何平说,“伺候好了没准还能圆我的白金梦想和钻石梦想。”
“你先圆了我的夜宵梦想,别说白金钻石,王者都给你搞定。”沈瑜笑笑站起身,“走吧,去食堂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