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章秋谷数落了一顿王太史,把个王太史气得七窍生烟,章秋谷见了甚是好笑,又见他气成这般模样,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话说的有些过了,便含笑说道:“老世伯言重了,小侄怎敢这般大胆,糟蹋老世伯。小侄性情伉直,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所谓‘骨鲠在喉,吐之为快’,还求老世伯的大量海涵,不要和小侄一般见识才好。老世伯是十年读书,十年修身,十年养气,比不得我们这些少年人,性情急躁。”
说着,便立起身来打了一躬。王太史听了章秋谷的话,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闭了嘴,默然不语。陈文仙此时走到前房,应酬客人去了。王太史坐了一会儿,觉得心中愤怒难平,在这里坐着也是无趣,徒惹烦心,便起身要走。章秋谷也不相留,任他先走。陈文仙赶到后房相送。王太史临走的时候,似笑非笑的向着陈文仙道:“恭喜你,有这样的漂亮客人在你院中来往,怪不得你要养着他,果然生得不差。像我们这样的老头儿,你面子上虽然一样应酬,那心上究竟是勉强的。”
陈文仙听了,变了脸色,正要反驳,不料王太史晓得自己说的话会再次惹得章秋谷奚落,三步并做一步,急急的走下楼梯,头也不回,竟自去了。陈文仙又气又笑,回头对着章秋谷笑道:“你听听,他这是说的什么话!”
章秋谷也不觉笑了。包养自己?什么人能养得起自己?他怎么没发现?真有这样的人,他也想见识见识!话说章秋谷在上海过了中元节,应办的事情差不多都已经完结,章秋谷打算过几天就回去。恰恰金小宝过了中元节不做生意,另外租了几间房子和贡春树住在一起,只留下章秋谷一个人住在吉升客栈中。花朝月夜,甚是无聊,除了和几个知己些的朋友吃茶闲谈,便往陈文仙院中走走,日子倒也是逍遥悠闲。这一天,章秋谷正在陈文仙的院中与陈文仙整理书籍字画。陈文仙的才女之名不是白叫的,不爱红妆艳抹,偏爱舞文弄墨,倒是与章秋谷志趣相投,也难怪会成为章秋谷的红颜知己。二人正在忙碌间,忽然见王小屏走了进来,章秋谷大喜,让他坐下。王小屏看着这满桌子的书籍字画说到:“你们这是要搬家?”
随意翻看着案上的书本,只见一本《玉溪诗集》,内夹着两张写过的冷金笺,一张是写的一笔王献之的行草,端的是神骏奔放,又不失潇洒妍美之姿,刚柔相济,几臻化境;另一张是柳少师的楷书,甚是秀丽端庄,遒媚绝伦,一看就是女子的笔迹。第一张上面写着“章秋谷四章”的题目,下边写着“憔翠青衫客旅稿”。原来这憔翠青衫客,便是章秋谷的别名。王小屏看了,晓得是章秋谷的近作,便朗吟起来道:三更凉露湿秋千,云母屏风隔半偏;冰簟银床眠不得,碧天如水夜如烟。锦帏半掩睡惺忪,昨夜轻寒力更慵;八尺龙须人未起,月明庭院冷梧桐。两岸溪光拥板桥,岸花开处泊兰桡;可怜扶荔宫中柳,瘦尽当年一捻腰。大堤残柳乱栖鸦,灯火帘栊月又斜;一夜西风秋不管,隔滩闲煞白苹花。王小屏念完,不觉击节叫好。又拿过另一张,上面写着“东篱骄人和秋之章”,又朗诵道:十二阑干映画塘,水心亭子好招凉;夜深独立无人问,一点流萤过曲廊。画船载酒听湖歌,十里湖光压芰荷;行到六桥烟外路,碧湖深处晚凉多。珠帘不卷夜星低,独倚银屏望翠微;坐久不知风露冷,满身香影湿罗衣。一夜新凉透碧棂,谁家玉笛暗中听;当时七夕真虚度,惆怅牵牛织女星。王小屏拍案称奇道:“好一个‘夜深独立无人问’,好一个‘惆怅牵牛织女星’,端的是把个深闺孤寂描绘的淋漓尽致。只是我才晓得,‘东篱骄人’是文仙的别名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东篱下的一朵骄花,寓意很是别致,不愧有清流之称。”
陈文仙羞红了脸,烟视媚行地笑道:“王少勿要谬赞了。”
说着从另一本柳少师的字帖中抽出精心收存的六张诗笺,递给王小屏道:“你看看这个,这才是真的好呢。”
王小屏接过这六张诗笺,逐一的高吟道:倦倚东床白玉床,为谁销瘦减容光;今宵始觉房栊冷,卧后清宵细细长。露床风簟半欹斜,深掩妆窗卧碧纱;二十五弦弹夜月,不知秋思在谁家?象齿薰炉未觉秋,天河迢递笑牵牛;相思一夜知多少,春入眉心两点愁。深院沉沉独闭门,为君惆怅又黄昏;一钩冷雾悬朱箔,金屋无人见泪痕。月过花西尚未眠,月光如水水如天;晚来怅望君知否,织女佳期又隔年。已凉天气未寒时,桂魄初生秋露微;直道相思了无益,残宵犹得梦依希。王小屏看完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拍案称赏,又把前面的那两张诗笺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侯对章秋谷道:“你这《咏秋词》直逼王渔洋,渔洋七绝全取丰神,不食人间烟火,真个是锦心绣口,我们哪里做得出来!”
章秋谷笑道:“你这个人,无论什么事情总要一番谦逊,其实我们这样的交情,何必定要拘着这些俗套。你的著作我是拜读过的,真如大海长江,波澜万里,若的当世竖儒见了,必会挢舌不下,拍案称奇了。像我这样风云月露的人,那里赶得上你的大才。”
王小屏不等章秋谷说完,哈哈大笑道:“算了算了,你说我无论什么事情总有一番谦逊,你为什么也要这般的谦逊起来?”
章秋谷不觉也笑起来。王小屏坐了一会儿便向章秋谷道:“你可晓得修甫的令妹就要出阁吗?”
章秋谷惊道:“我这几天没有见着修甫,不晓得这件事情,即是他家有喜事,我们还该备个公份才是。”
王小屏道:“我正是为着这事儿,特来和你商量,你看要怎么安排才好?”
章秋谷道:“以我看来,还是等令妹回门的那天,送一班髦儿戏,大家热闹不好吗?”
王小屏即说道:“我也是这般的想法,既然你我想法一致,那是极好了!我们就立刻写好贴子,以我们两人为头,去约那些朋友,可好?”
章秋谷点头道:“好。”
当下就取过一付全帖,写好请柬,交给王小屏带走发出去。正是:折倒迂儒之论,名士高谈;狂吟子夜之歌,王郎绝唱。且说没过几天,辛府吉期已到,章秋谷等一班朋友一齐前去道喜。真个是车马盈门,十分热闹。隔了一天,新郎、新妇归宁,辛府中更加热闹。章秋谷和王小屏两人到得最早,不多一会儿客人陆陆续续的到来。琼筵坐花,羽觞醉月,哀丝豪竹,添酒回灯。春开孔雀之屏,褥隐芙蓉之绣。整整的闹了一夜,直到四更将尽,方才宾主尽欢而散。章秋谷即席挥毫,赋了八首《出阁词》。下笔如风,文不加点,一时传诵沪滨,脍炙人口。那诗是八首五律,做得深情如水,宛转关生,旖旎风光,一时无两。绮阁辞亲日,爬瓤问字年。含情依阿母,掩泪整花钿。临镜还惆怅,妆成亦自怜。不知为底事,眉黛蹙湘烟。自画檀蛾浅,梳妆拟大家。风前停玉佩,天上驻云车。宛转回鸾袖,逡巡换绣鞋。娇羞扶不起,妒煞海棠花。箫管送星蛾,天孙意若何。轻风吹鹊驾,微雨渡银河。红泪阑干湿,矜持宝靥酡。欹斜偎画烛,未敢展双蛾。灯火拥楼台,端详宝扇开。双痕留晕脸,羞态压蛾眉。嫁得乘龙婿,应怜倚凤才。蓬山应早到,玉漏漫相催。微觉口脂香,春风夜正长。寻声轻唤婢,背影暗窥郎。侧坐犹低首,迟徊末卸妆。却嫌红烛下,夫婿太轻狂。背人无语处,睡意已惺忪。玉箸啼痕浅,鲛绡腻粉红。牢钩金屈戊,稳放玉玲珑。春梦迷何处,蓬山十二重。妆台携手立,私语嘱殷勤。未必檀郎信,还防侍婢嗔。低鬟时敛笑,凝睇更含颦。珍重罗帏里,还疑梦里人。此夜最魂销,银屏倚素腰。钗光和影颤,春色泥人娇。惆怅温家镜,徘徊弄玉箫。怜他孤馆客,坐听雨潇潇。辛修甫自从办了这桩喜事,倒整整的忙了半月有余,好不容易料理停当,仍旧和章秋谷、王小屏等一班朋友天天来往。这一天,到了午后三四点钟,大家到陈文仙院中去寻章秋谷。章秋谷刚好在陈文仙院中,这个时间,并没有客人,两个人正在对弈,章秋谷执黑棋,陈文仙执白棋,二人正厮杀得旗鼓相当,焦灼不下。辛修甫和王小屏进来,看到这般情景,兴致大起。看了一会儿,王小屏就把章秋谷给拽到一边,他要接盘。而那边,辛修甫也是跃跃欲试。陈文仙一笑,连忙让地方。辛修甫撸胳膊挽袖子地就和王小屏厮杀了起来。结果,一盘势均力敌的棋,被这俩人给下了个一塌糊涂,没过几手,王小屏就败下阵来。辛修甫得意洋洋,这回是真的提起了兴趣,把王小屏拽到了一旁,一把将章秋谷给按倒了对面,抢过白子就要下。咱们的男猪脚不仅会撩妹,还会下棋,而且还是棋道高手,看他与辛修甫对弈,谁能棋高一筹?下回接着说。本书同步在喜马拉雅有声书平台播讲多人有声剧,听故事,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