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分钟的路程,程遐稳稳地背着薄荧一路走回。到了民宅门口,程遐刚准备蹲下放薄荧下来,她就默默收紧了双手。
薄荧听到一声轻微的笑声,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环着程遐脖子的双手却没丝毫放松,程遐直起身,直接用指纹开了电子锁。关上门后,程遐继续背着薄荧走到客厅,问:“公主殿下,想下来自己走了吗?”
程遐的声音低沉悦耳,还带着一缕淡淡的笑意,薄荧忽然有些脸红,她忍着脸上的热意,摇了摇头。
程遐背着薄荧直接走进了她的卧室,一直走到卧室里的独立浴室中才停下。他蹲下身,让薄荧坐在放下的马桶盖上,然后取下了淋浴头调节水温,在他小心调试的时候,薄荧已经自觉地将双脚搭上了浴缸边缘。
程遐低下头笑了笑,一脸无奈和宠溺地将温热的水流冲在薄荧脚上。
“我在的时候你可以什么都不做,但是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他轻声说。
“你为什么会不在?”薄荧不解地歪了歪头,绸缎般光滑黑亮的长发从她肩上垂落:“难道塞维利亚政府那里已经定好会面时间了?”
“还没有。”程遐低着头,认真地洗着薄荧的双脚,她的脚很瘦很白,小小一只,和她的人一样柔软纤弱,即使水流已经冲尽了海边的砂砾,他依然慢慢地、仔细地清洁着她的双脚,连指缝间也没有放过。还是薄荧感到害羞难忍,一边不好意思地笑,一边往后缩着脚,躲过了程遐的手指。
“听说塞维利亚的天气更好,我会做好旅行攻略的,到时候你去谈事,我就在家里等你我们是像现在这样短租民宅,还是去住公寓酒店?等你有空闲的时候,我们就出去玩?g,塞维利亚不像这里,如果我们被狗仔拍到怎么办?”薄荧雀跃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她担忧地看着程遐:“和我产生绯闻,会不会对你造成不利影响?”
程遐没有回答,他面无波澜地关掉花洒的水流,又拿了块毛巾给薄荧擦拭脚上的水。
“没关系,那我们就在家里休息好了。”见他沉默,薄荧连忙说:“你有想看的电视剧吗?我们”
起身洗手擦干后的程遐忽然毫无预兆地拦腰抱起了坐在马桶上的薄荧,薄荧低呼一声,下意识地紧紧搂住了程遐。
“好了,不要说话了。”程遐说。
薄荧以为他生气了,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去,却发现程遐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她反应过来后,红着脸,将脸埋在他的肩上,不说话了。
程遐将她抱出浴室后,把她在床上放下,接着就想离开,然而一只手拉住了他。
程遐抬起眼睫,黝黑深邃的眼眸里露出一丝诧异,薄荧鼓起勇气直视着他的眼睛,低若蚊吟地问:“你要走吗?”
“我就在隔壁,随时都在。”程遐放轻了声音,眼中露出温柔的神色:“……晚安。”
那只薄荧留恋的,即是牵引,也是锁链的手,坚定地从她的手中抽了出去。
“……晚安。”程遐再一次柔声说。
然后,在薄荧的注视下,他就这么离开了。
薄荧脸上的笑一点一点隐没,她慢慢缩进被子里,先是闭上眼,消极凌乱的思绪却猛地淹过她的口鼻,她只能再度睁眼,怔怔地注视着空荡荡的吊顶。
这一晚,薄荧辗转反侧,睡得很不安稳。她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时,一道闪电正好把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她慢慢找回清醒,掀开被子,下床拉开了落地窗前的窗帘。窗外风驰电掣,大雨倾盆,一声惊雷,乍然在天边响起。
这一刻,她最先想起的是隔壁屋的程遐。他的母亲在雷雨夜自缢身亡,在同样的雷雨夜里,他能否睡得安稳?如果他需要人陪,薄荧希望自己能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像无数次,他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刻出现在她的面前。
薄荧匆匆披上外衣,打开卧室房门,连灯也顾不得开就往隔壁走去。走到程遐房门前的时候,她准备敲门的手和到了喉咙口的声音在看到虚掩着的房门时一起停下了。她怀着一丝疑惑,轻轻地推开了房门,卧室里空无一人,两米的大床上被子铺得整整齐齐,看不出丝毫被人躺过的褶皱。
薄荧的心中瞬间被程遐不告而别的恐惧充满,她快步走出卧室,第一时间确认程遐的鞋是否还摆在鞋柜边。
黑色的男士皮鞋安静地放在原地,薄荧心中稍安,在昏暗的夜色中一边试探地呼喊程遐的名字,一边往其他房间找去。
她找遍了所有房间,最后在厨房里找到了程遐。在没有开灯的厨房,他如一座沉默的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洗菜池旁,晦暗的月光在他深邃冷峻的面孔上覆上一层冷淡的阴影,掩盖了他的所有表情。薄荧不安地走近,再次喊出他的名字:
“程遐?”
如同大梦初醒,眼前的身影终于动了,程遐的第一反应不是转过身看向薄荧,而是立即打开水龙头和垃圾处理器的开关。
水池里几张用过的纸巾随着水流迅速消失不见。
薄荧满怀疑窦地向他走近,却在踩到什么尖锐异物的同时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薄荧还没反应过来,程遐已经转过了身,将她从碎玻璃上推开了。
“回去休息吧。”
他的声音一反常态的冷漠,仿佛每一个字调都结着厚厚的冰霜,薄荧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了,一瞬间,她似乎回到了刚刚认识程遐的时候,那时候他对她充满了抗拒,但凡薄荧靠近一步,他就恨不得后退十步。
就像现在一样。
薄荧退后几步,摸索着打开了墙上的顶灯开关,她无所适从的目光扫过地上玻璃水壶支离破碎的尸骸和水泊,略过台面上空空的玻璃水杯,最后落到程遐面无表情的脸上。
“我喊了你很久……”在程遐冷淡的目光下,薄荧不由变得胆怯:“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没听见。”他的神色越发冰冷:“这里我会收拾的,你回去休息吧。”
“……程遐,你怎么了?”薄荧不安地靠近他,伸出的手却在碰到程遐手臂的前一秒被躲开了。
程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回去吧。”他再次强调,低沉冷漠的声音没有留下任何商量余地。这是命令,不是劝告。
薄荧心中的忐忑不安已经接近临界点,但是她依然努力甚至拼命地维持着平常的样子。
薄荧避开程遐冷漠的眼神,强笑着打开冰箱门:“你是要喝水吗?冷藏室里还有我上次买的蒸馏水,我给你倒吧”
“不用了。”程遐说。
薄荧恍若未闻,近乎殷切地拿出水瓶递给程遐。
面对着薄荧带着央求的目光,程遐面无波澜,那双曾蓄满温柔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酷。
“我说不用,你听不见吗?”
他一动不动,双手稳稳地垂在双腿旁,而薄荧的手指却微微颤抖起来,仿佛手中的水瓶重如千钧。
在漫长的半晌寂静后,程遐先动了起来。
他冷漠的目光从薄荧身上收回,径直走出了厨房。
擦肩而过的瞬间,薄荧感受到了程遐身上的热度,留在她心里的,却是程遐冰冷的目光。
那瓶不被接受的蒸馏水,终于落到了地上。
薄荧呆站许久后,转过身朝外走去。程遐虚掩的房门后亮着灯光,薄荧推开门,怔怔地看着将行李箱从衣柜里提出的程遐,他紧抿着嘴唇,面色冷硬,即使知道薄荧就站在门口,他也无动于衷,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有施舍给她。
“你要去塞维利亚了?”薄荧不知道自己该哭该笑,她努力抬起嘴角,露出一个即使没有镜子,她也明白万分狼狈难看的笑容:“怎么走得这么急?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不用收拾,我什么都不带,马上就可以走……”
程遐还是不看她,他拖着行李箱大步朝门外走去:“不用。”
薄荧追在他身后:“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还不明白吗?”程遐头也不回,冷冷地说:“回国去吧。”
“现在的我很幸福!”薄荧停住脚步,忽然大声喊道。
在她喊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程遐决绝的身影一滞,慢慢停下了脚步。
薄荧流着泪,看着眼前的背影,颤声说道:“现在的我很幸福……”
这是她在五个小时前对程遐说过的话。五个小时前,程遐一步步把她背回了家,漫天的灿烂烟花,芳香的捧花,甜蜜的情愫,一切都如幻影般,尽数消散了。
程遐哑声说:“……我知道。”
“你不能让我继续幸福下去吗?”薄荧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小丑在台上倾力表演。
唯一的观众却始终不肯看她一眼。
她早就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这一刻早晚都会来。现在,它终于来了。
过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流逝,程遐冰冷的声音和重新向外走去的动作打破了时间暂停的魔法。
“……不能。”他说。
大门打开的一瞬间,瓢泼的大雨和苍白的月光一齐蹿进玄关,照亮了客厅里薄荧孑然独立的身影。她注视着眼前冷酷的背影,看着他毫不留恋地走进大雨,看着门扉在她面前慢慢合拢,一动不动。
房子外传来汽车发动引擎的声音,随着一声由近到远的低鸣,薄荧知道程遐彻底走了。
完完全全关上的门扉挡去了外界的风雨,也挡去了外界的月光,随着月光消失,薄荧眼中的光亮也熄灭了,她慢慢蹲下身,仿佛很冷似的抱紧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