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9.第 249 章(1 / 1)

按理来说,处于侦查中的案件原本受害人是没有办法和嫌疑人直接或间接见面的,但是在程遐的疏通下,薄荧在问询室外顺利见到了被暂时拘留的肇事司机。

“嫌疑人叫张超,是一名建筑工地的施工工人,有一个身患白血病的女儿,为了生计,他夜里也在兼职当地一家连锁超市的送货司机。今晚原本不该他去送货,只是因为轮班的司机王洪理忽然腹泻无法工作才临时顶班。我们已经得到事发路段的监控录像,录像显示他在晚上八点的时候将车开到了事发路段,熄火隐于路边,一直到夜里十一点发现走出汤锅店的薄荧后,才忽然发动汽车加速撞向薄荧。”

主管此案的警官站在程遐身边为两人介绍目前掌握到的情报,两人都在倾听,只是程遐看的是说话的警官,薄荧则看的是单向可视玻璃墙里的疑犯张超,对方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审讯室中唯一的一张木桌前,洗得发白的蓝色化纤毛衣下隐隐约约勾勒出肱二头肌发达的健壮手臂,他剃着一个极短的寸头,五官凶狠,两条粗眉凌厉地斜在眼眶之上,一看就让人望而生畏,另各有一名主审此案的警长和警员站在张超身旁,不断逼问他诱骗同事服用泻药的原因,而不论如何威逼利诱,张超都梗着脖子,咬死了这是一场误会不放。

“放监控录像给他看。”江警官通过无线设备对负责审讯的周警长说道。

周警长用遥控器将审讯室内的小电视打开,调出了当时监控录下的一幕。

被监控拍下的录像和网络上正在如火如荼传播的那份视频除了角度和清晰度外,最大的区别就是完整度。

审讯室里播放的这段录像,比网上流传的那段视频里多了一段薄荧走到马路中央,忽然停下脚步,神色几变后转身朝摄像看不见的死角说了什么的画面。

“请问你当时是看见了什么吗?”江警官看向薄荧。

“听错了,我以为有人在叫我。”薄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许是最近压力太大的原因吧,我已经决定放下工作,休息一段时间了。”

江警官一脸理解,凡是没有和这个世界脱离的中国人,都知道前段时间发生在薄荧身上的风风雨雨。说压力太大,出现幻听,完全是合情合理的解释。

“江警官,”一名警员从外走来:“王洪理的身体检查报告和茶杯残留物分析报告都出来了,其在交接班之前从张超那里喝的‘凉茶’,的确是番泻叶水。”

“我们已经查到一周前有一个瑞士银行的账户往张超的银行账户里一次性转入了一百万人民币,张超用这笔钱一次性付清了因女儿张静静欠下的九十七万人民币的高利贷。我们怀疑这极有可能是幕后黑手为买凶支付的非法酬劳,但是因为瑞士银行拒绝提供开户方信息,追查起来有很大困难,我们只能通过调查和该瑞士账户发生过交易往来的其他国内银行账户来寻找线索。”

江科长点点头,通过无线设备将同样的话对审讯室里的警长说了一遍。

“只是意外?那么你账户里一夜之间多出来的一百万人民币也是意外吗?!”周警长一巴掌用力拍在木桌上,面色狠厉地给张超施加压力:“我劝你不要和我耍花样!你故意杀人已经证据确凿,尽早坦白背后买通你行凶的人才是你唯一的出路!你要是想死扛到底,错过了从宽的机会,最后后悔的只有你自己!”

“你说的我根本不知道!”张超看着警长,油盐不进地冷笑道:“警察先生,你怎么就知道这不是我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亲戚或朋友,看我生活可怜而悄悄资助的善款?”

“这笔钱来路不明,我们有权利追回冻结。”站在警长身边的一名年轻警员似真似假地威胁道。

“那你们就去找那些放高利贷的啊,我巴不得你们把他们一网打尽,要不你们也可以去找医院——有本事你们去把我女儿的血管扒开,把那些药物一点一滴全吸回来。”张超全然不落套,眉头一挑,讥讽尽现:“你们还要逼供多久?我要求的律师什么时候才来?!”

听着审讯室里的声音,窗外的程遐忽然开口:“他付清的只是以前欠下的高利贷?医院有没有收到他预先缴纳的治疗费?”

“目前医院收到的打款只够他女儿下个月的化疗费,听说再下个月张静静就要做骨髓移植手术了,到时候还需要六十万左右的相关费用——加上后续一系列的其他费用,总的治疗费可能在一百万上下。”

“可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凑不齐这一百万。”程遐看着玻璃墙里气焰嚣张的张超。

“因为有人承诺解决他女儿的医疗费用?”薄荧也轻声开口。

“从我们已经得知的情报来看,这的确是最大的可能。只是……”江警官面露犹豫,欲言又止。

“说。”程遐看向江警官。

“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已经足够以故意杀人罪起诉张超了,只是如果他不松口,要想抓出背后的人恐怕有些困难。”江警官说。

程遐和薄荧都没说话。正值此时,又一名警员快步走进了房间:

“江警官!最新消息,张静静的银行账户刚刚收到了五十万人民币的打款,还是来自同一个瑞士银行账户!”他略显激动,激动的原因却不是因为案件,在汇报案情的时候,他面颊泛红,腰板挺得笔直,轻易就能让人看出醉翁之意不在酒。

江警官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让这名警员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就算我们知道这笔钱来路不明,但因为国内外政策的不同,即使追查通常也查不出来什么。”江警官对程遐和薄荧笑了笑,暗示两人不要对这条线索抱太大希望。

薄荧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张超故意杀人的这个罪状跑不掉,但是十之八\九,背后的人是捉不到的。

张超一时半会不会松口,再看下去也没有意思了,薄荧和程遐准备打道回府,离开审讯室的隔间后,她发现一个熟面孔正站在走廊里,对方叼着一根烟,在烟雾缭绕中虚着眼看她。

“肖晟,你在这里做什么?手头工作做完了?”后一步走出的江警官面露疑惑。

“只是来见见一位老熟人。”肖晟将烟头摁灭在一旁的烟灰桶上,低头吐出一口烟雾后抬头看着薄荧:“是吧?薄大明星?”

“见过几次。”薄荧轻声说,回应程遐询问的目光。

“三次。”肖晟盯着薄荧:“除了这次以外,一次是因为路茂案,一次是因为孟上秋案,如果我早生个二十几年,说不定还能因为屈瑶梅案再认识薄明星一次呢。”

“瞧你说的,孟上秋那件事哪里算得上是案件呢——”江警官尴尬地打圆场:“我看你是闲得发慌吧?还不赶快回去你的岗位!”

“江警官!难道你都不觉得奇怪吗?!屈瑶梅是落水溺死,路茂是落水溺死,就连孟上秋,他如果死了的话死因也会是溺死!你摸着良心告诉我,你一丝疑点都没有发觉吗?!”

“还是发觉了,但是畏于强权,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觉?”肖晟冷笑,对江警官不客气地质问道。

“肖晟!你胡说八道什么!”江警官变了脸色。

“薄荧,你敢用那只被屈瑶梅溺死的猫来发誓,这些人的死和你无关吗?”肖晟忽然转头看向薄荧。

薄荧顿了一秒,刚刚开口,身旁的程遐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你认为薄荧有至少两项谋杀嫌疑,对吧?”

“……”肖晟谨慎地沉默下来,戒备地看着程遐。

片刻后,程遐抬了抬嘴角,神色中露着淡淡的嘲讽:“既然怕被起诉诽谤,那么肖警官为什么不管好自己的嘴?”

“‘扬浩然正气,写公平正义’——我能理解肖警员想要伸张正义的决心,但这不是你急功近利的理由。”程遐神色平淡地望了一眼肖晟背后的高墙上的标语,又将目光移回脸色难看的肖晟脸上:“绝对的正义和绝对的邪恶就像悬崖的边界,彼此只有一线之隔。”

“你已经越界了。”程遐说。

肖晟脸色阴沉,他握紧了垂在腿边的双手,又是羞恼又是愤怒。

“就算天下所有人都被你蒙骗——”肖晟扭头看向一旁默默无言的薄荧:“我不会。”

“你的眼睛——”肖晟一字一顿地说:“就是杀人犯的眼睛。”

薄荧走出上京市公安局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肖晟这辈子或许都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更或许,下个月她就能听到肖晟玩忽职守而遭到调离或开除处分的消息。

有热血不是坏事,但是徒有热血,结局大多就只有洒满石阶一条路可走。

在隐于黑夜的黑色欧陆gt前,程遐沉稳地为薄荧拉开车门,待她坐好后,程遐随后也坐上了车。

程遐将车驶出了公安局的大门,薄荧坐在副驾驶上望着窗外,车上和两人来时在直升机舱内一样安静。

“你什么都不问我吗?”薄荧忽然开口。

“你累了。”程遐目视前方,精雕细琢的侧脸上不辨喜怒:“回去再说吧。”

回到扁舟台后,两人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言地往同个方向走去。在走到自己的房门前时,薄荧正欲停下脚步,一只带着舒适体温的手轻轻拉住她。

她转过头,看见程遐沉着的目光:“观察期这几天就在我家休息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薄荧顿了两秒:“好。”

她反手,握住程遐的手。扬起唇角。

程遐的家依然是那副冷静简练的模样,以灰白黑为主色调,间或点缀着一抹金色,虽然低调却不失内涵,尽管这间房子里也有小小违和,但是和薄荧那间称得上异常的雪白世界比起来,这里已经充满人气,就连温度,似乎都要高上几度。

薄荧带着自己的衣物和洗漱用品在程遐家里的浴室中休整完毕,她擦干脸上的水迹后,抬头望着雾气洇洇的镜面。在脸色苍白的女人身后,还有一张面露讥讽的面孔。

“给我消失。”薄荧从紧咬的牙关里用力挤出几个字。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阴冷狠厉。

“我只是想要实现你一个愿望。”x从身后走来,站在薄荧身后,露着一脸讥讽,伸手轻抚过她紧绷的下颌:“我给了你许下三个愿望的权利,你可以现在就使用一次——只要你许下愿望,我就如你所愿消失。”

x的声音低沉魅惑,蛊惑着意志不坚定的人走向地狱。

“如我所愿消失?”薄荧望着镜中的黑发女人冷笑,由愤怒痛苦和绝望混杂的火光从她眼中轰然蹿出,瞬间点亮了这张苍白殊丽的容颜。

“当我许下愿望,消失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x平静如常地微微一笑:“我给你的是三个愿望……”

x话没说完,镜中薄荧的神色就已经轻微扭曲了,她猝然转身,一双美丽的丹凤眼里又深又黑,那抹一闪即逝的水光引人在不知不觉中追寻、沉沦。

“可是我已经用了两个——”薄荧盯着x,惨然一笑:“对吗?”

x脸上的微笑一滞,在片刻后,一层一层地褪去了。

望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x,薄荧胸腔里那根悬挂住心脏的单薄的弦终于断掉了,被勒得血肉模糊的心脏径直往下落去,摔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她一直拒绝正视、拒绝去证实的事实,终于揭开了最后一层薄纱,赤\裸\裸地摆在了她面前。

“如果我许下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身体康复,那么第二个愿望又是什么?”薄荧的胸口沉重地起伏着,嘴唇也在颤抖:“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是神吗?是恶魔吗?”薄荧哑声问。

“我必须称赞你的直觉。”在半晌的寂静后,x开口说道:“你是我数百年里遇到的唯一一个,在许下三个愿望前就察觉了陷阱的智慧生物。”

“即使我操纵了你的记忆,你的直觉依然让你保持警惕,拒绝向我许愿。”x迎着薄荧强烈的目光,不为所动地笑了笑,她挑起薄荧的下巴,冷酷诡谲的流光在她眼中一闪而过:“我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对你们这样的低等生物来说,我即可以是神,也可以是恶魔。”

薄荧用力拍开x没有温度的手,颤声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喜欢美丽的生物——正巧,你又向我求救。”x说:“而我,不过是回应了你的请求而已。”

薄荧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抓着盥洗台冰冷的大理石台面,她有一种强烈地想要抓住什么的**,但是传到手心的只有毫无容赦的坚硬和冰冷。

“第二个愿望……我许了什么?”

x静静看着强装镇定,却无法藏住神色中全部惧色的薄荧,眼中露出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再一次对她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吗?”

这一次,薄荧给出了回答。

程遐找来钥匙从外打开反锁的浴室门后,满腹喧嚣的担忧和焦急在看到薄荧的一瞬间,就像被扔进了寂静的真空,悄然无息地安静了。

“你在干什么?”程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蜷缩着身体,抱膝坐在马桶盖上的人影一动不动。绸缎一般的乌黑长发从她肩头垂下,覆在薄荧单薄纤瘦的背部,她将头埋在膝头,藏住了所有表情。

程遐一一步步朝她走去,绕到她的正面,慢慢蹲下。

“薄荧。”他清晰、沉着地念出她的名字,仅仅包含两个音节的句子,却像包含着世上最强大的力量。

他的声音消散后,又过了片刻,面前的人才缓缓抬起了头。

薄荧怔怔地看着他,她的脸上是干爽的,那双总是会在不期而至间刺痛他心脏的眼睛却如同银湖泄波,泛着莹莹的、宝石一般冷冽的水光。

程遐伸出手,轻轻覆在薄荧一拳一掌、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上,坚定有力地握了握。他直视着她涣散惶然、茫茫然的眼睛,轻声说:“不要害怕。”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等薄荧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接着再说:“因为我在这里。”

“即使警方最后找不到证据指控僰安秋买\凶\杀\人,我也会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程遐看着她的眼睛,沉声说:“我向你保证。”

从得知消息匆匆赶回上京,到从公安局回到扁舟台,程遐心中的怀疑就没有指向第二个人。

薄荧为人隐忍谦逊,需要退让时总是先退一步,即使因为事业冲突而和谁结仇,也绝不是生死之仇。因为薄荧的存在而感受到强烈的威胁、不惜杀人害命的人——

只有僰安秋。

即使他那样警告了,僰安秋还是按捺不住,对薄荧出了手。

“僰安秋?”薄荧呆呆地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就像是开启现实之门的开关,她的目光渐渐聚焦在程遐脸上,聚焦到这个成熟冷酷的男人脸上。

因为众多阴差阳错,她才有幸成为他眼中特殊的人,他生命中的温柔不多,却尽数被她拥有。薄荧一直以为这是上天对她的弥补,可是事实真的如此吗?

“我的亲生父亲……竟然真的想杀了我。”薄荧垂下眼,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一滴眼泪砸在程遐的手背,灼得他的心口开始作痛。

“你还有我。”程遐抬起薄荧低垂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我不会离开你。”

薄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许久后,在他的注视下微微扬起了唇角。

在程遐眼里,含泪微笑的薄荧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呼啸的狂风带走,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拥住薄荧,可是眼前的人脆弱得像是连一个拥抱的力度都承受不住,他只能握着她的手,希望借此给她力量。

“为什么?”薄荧带着笑,从婆娑的泪眼中望着他。

回答她的仅有短短一句,毫不犹豫、坚定沉着,带有程遐特有的镇定人心的魔力的声音。

“因为我爱上了你。”程遐说。

“我可以相信你吗?”薄荧轻声问。

“我下定决心的事从来不会改变。”程遐看着她:“包括爱你这件事。”

薄荧伸出手,环住程遐的脖颈,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流入程遐的衣领,灼伤他的五脏六腑。

在隔绝了光源后,漫天的小小光斑铺满了薄荧眼前的黑色苍穹,那些曾经非她本意被遗忘、被埋葬的记忆重新涌现出来,她看到了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八岁的自己。

“我的第一个愿望是快些病好。”

消瘦病弱的女孩望着病床边一个巨大的阴影,缓慢吃力地张合着嘴唇,无声地说道。温热的气息呼在氧气面罩上,聚起一片亮了又黯、反反复复的雾气,就像她眼中挣扎着不愿熄灭的生\命\之\光,时而明亮,时而黯淡。

“我的第二个愿望是——”

她无谓地喘着气,发出风箱一般急促沙哑的喘息声却依旧于事无补,她的眼前越来越黑,她的恐惧越来越甚,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她不想死去,因为没有人会缅怀她。

她的死亡对这个世界而言只是湖面的一丝涟漪,数秒之后,就会彻底失去存在过的痕迹。她的身体会被火化,其中一部分会被放入廉价的公墓一角,和数百上千没有家属的骨灰盒挤在一起,等到过上一段时间,就会和垃圾倾倒在一起,成为大地的肥料、空中的飞尘,消散得干干净净。

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是从怀念她的最后一个人死亡之时开始。而她的死亡,从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努力地睁大视线模糊的双眼,试图看清眼前越来越近的阴影。

泪水从她眼角源源不停流出,她的声带在血肉中颤抖,为她发出无声的祈愿:

“我的第二个愿望是,我喜欢的人都能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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