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1 / 1)

蔚岚前脚刚进长信侯府,后脚就收到了前线告急的密报。她太清楚这些弯弯道道,几乎只是在瞬息之间便猜测出了皇帝的意思,立刻同染墨道:“让林夏赶紧出城,去密道外等着!将全家给我叫过来。”

“阿岚?”桓衡皱了皱眉头:“发生什么了?”

蔚岚没说话,她静静看着桓衡。

来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从未有一刻让她觉得是如此艰难的。前线打了一个月,朝中却拖着没有将信息告知于众,甚至还全面封锁这些信息,明显就是皇帝想借着这次机会对桓松下手。桓松与朝廷从来都是这样相互依持的关系,桓松手握大军保住北边防线,朝廷提供粮草供养大军,如果临时停了粮草补给,七十万军,桓松一时也是没有办法的。如果皇帝想对桓松下手,那么桓衡就真的成为了质子,质子命运如何,历史上向来清楚,她不忍看着桓衡落入这样的境地。

可是一旦她出手帮了桓衡,就等于她要抛下在南方的一切根基,举家北迁,叛离朝廷,一路上风险重重,可能是要葬送满门的事情。

她的抱负、理想,顷刻间就可能毁于一旦。她若叛变,除非带着桓衡日后南下扫平大楚朝廷,否则就将一世只能偏安北境,绝无位于人臣的可能。可南方本就危如累卵,同室操戈之时,自然就是狄杰陈国出兵之日,她蔚岚不想当这个灭国的罪人。

看着面前人清澈茫然的眼神,蔚岚伸出手去,抚在了他的脸上,眼中不由得有几分苦涩。

交出他。

她的内心告知自己,理智告诉自己——交出他。

交出桓衡,协助皇上刺杀桓松,而后自己同南方世族一起侵吞那七十万大军,她声望在北方本就不错,桓松一死,桓衡为质,她必然就能接管那大半军队,从此在南方之中,如日中天,而大楚也将自此不必南北割据,能有一统天下的资本。

可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的内心无法应允她的行为,她第一次如此茫然无措。她看着面前人鲜活的模样,完全无法想象,如何打折他的双膝,弯下他的脊骨,削了他的骄傲与猖狂。

她的阿衡……

她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字眼,她第一次如此清晰认识到,这个人在她心里,竟然是有这样重要的位置的。她一时辨别不清这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可是当这四个字浮现的时候,她内心突然安定下来。

她的阿衡。

这天下是苏家的天下,这桓衡却是蔚岚的桓衡。

她将他从风雪里背回来,她在战场护着他,她教他做人做事,而他也不顾一切从北地而来。

她从未怀疑过,桓衡属于她。

她蔚岚的东西,从来不能让人伤害染指,哪怕是天子也不行。

蔚岚眸色渐深,摩挲着桓衡的面颊,桓衡忍不住红了脸,侧过头道:“阿岚,怎么了?”

“去收拾东西!”蔚岚将他一推,冷声道:“北方有战事,我带你走。”

一听这话,桓衡立刻冷了脸,毫不犹豫转头去了房里,而蔚岚行色匆匆来到大堂,魏华抱着魏熊,魏邵扶着魏老太君,全家人紧张道:“阿岚,怎么了?”

“北境有战事,陛下欲以扣押粮草之行逼迫桓松,我欲送桓公子北归。”

“不可!”魏老太君大喝出声来:“阿岚,你怎可做出如此违背陛下意愿之事?!我魏家满门都在盛京,你这是要将魏家满门置于何种境地?!”

“奶奶,”蔚岚声音中全是苦涩:“我送你们出府。”

“魏岚!!”魏老太君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魄力,怒喝道:“你即刻将桓衡送入宫中,你若不送,我便一头撞死在这里!”

蔚岚没有说话,手中握着谢子臣送她那把小扇,垂下了眼眸。

“奶奶。”蔚岚从未服过软,而这一次,她掀起衣摆,便跪在了众人面前,而后叩首俯身,沙哑道:“蔚岚任性妄为,还望奶奶恕罪。蔚岚必将倾尽全力保住魏家,但桓公子,蔚岚一定要送他回去。”

“为什么……”

魏老太君颤抖了身子,扬起拐杖,竟是忘记这只是个女儿身一般,一杖一杖击打在蔚岚身上,哭着喊道:“我魏家满门,竟还不如一个外人吗?!让你当世子,你便当成这样子?!”

蔚岚不敢换手,她匍匐在地上,仍由那拐杖砸落在自己身上,疼痛让她无比清醒,她如此清楚感知到了自己的内心。

她要送桓衡回去,她要让桓衡站在那个位置上,她蔚岚的的人,她要护着,宠着,让他一世天真。她容不得这世上任何人欺负他,也容不得这世上任何人糟践他。

她不但要送他回去,她还要帮他安定北方,建立北方最坚实的防线,然后,她要回到盛京来。

她要成为桓衡的依靠,让桓松今日之事再无发生的可能。谁都不能断了北方军的粮草,谁都不能乱了北方军的人心,她答应过桓衡,他们要携手并立,收复北方,光复汉室江山。

哪怕这条路太难,可是她也得走。

身为女儿家,理当将最难的路留给自己,将自己心尖尖的人护在手心。连个男人都护不住,她蔚岚重活一辈子,又有什么活法?

“奶奶,阿衡不是外人,”蔚岚闭上眼睛,叹息出声:“阿衡是蔚岚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一声雷响,大雨磅礴而落。谢子臣刚刚踏入门口,便听到这样一句话。

他停住步子,看见魏老太君震惊的表情,谢铜在他身后撑着伞,听大雨打在雨伞之上,滴滴答答。

周边一切仿佛都安静下来,只有桓衡急促的脚步声,他匆匆忙忙提剑而来,出声道:“阿岚,我们……”

话未说完,他便看到屋里的场景,目呲欲裂。

“你们在做什么!”说着,他便冲了过去,想要扶起蔚岚,焦急道:“阿岚,他们是不是打了你,阿岚……”

“阿衡,让开。”蔚岚却是无比坚定推开了桓衡,然后深深再拜:“蔚岚将送桓公子北归,平定北境,他年南回盛京,与桓公子成结盟之势,内安大楚,外平中原。望奶奶、父亲、哥哥、小弟,各自珍重。”

说着,蔚岚直起身来,却是将目光看向了抱着魏熊的魏华,魏华上前了几步,听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哥哥,林夏在密道外等你们,密道口放有伪造的身份证明和人皮面具,出去后往前走一百里的青城里,有一户姓林的人家,那户人家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四年,从此你们就是他们。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好,劳烦哥哥照顾家人,他日,”蔚岚捏紧拳头,却是看向了众人,然后扬声开口:“我必南归,迎你们再回长信侯府!”

魏华没有多说,他只是点点头。魏老太君哭声不止,由魏邵扶着,低低劝慰。作为一个父亲,他早已经放弃了去管自己孩子的权利,只希望自己能不成为他们人生道路的绊脚石。

染墨替他们打开了密道,又派了一批暗卫护送他们,魏华将魏熊交给魏邵,提着剑殿后,眼见着全家人都进了密道,魏华突然顿住了步子。他似乎是隐忍了很久,又忽然转身,从密道门口折了回来,将蔚岚一把狠狠抱进了怀里。

“活着回来。”他声音沙哑:“不然我杀了桓衡。”

“好。”

蔚岚眼里忍不住有了笑意,魏华压低了声音,用所有人都无法听见的音量,附在蔚岚耳边:“喜欢他,就娶了他!”

蔚岚微微一愣,却是朗声笑了起来,眼里带了寒芒。

“若我真的喜欢他,”她低笑出声:“必然娶了他。”

可是她还不懂什么叫喜欢,她只知道,她要桓衡好好的。

等魏家人都被送走后,蔚岚终于回过头来,她看着院子里站立了许久的谢子臣,含笑道:“子臣。”

谢子臣静静注视着蔚岚,眼中风起云涌。然而他却一声不吭,双手并在身前,在广袖之下,用一只手压住另一只手,淡道:“他如此重要?”

“是啊。”蔚岚有些无奈,眼中满是苦涩:“我也不想他如此重要。”

可是,偏生有些人,天生就让你无可奈何。

“你这是在毁了你自己。”雨滴越发大了,谢子臣觉得这雨帘迷蒙了他的眼,让他不大看得清对面人的模样。

他一直以为,那个人对她是很好的。从来都要送他回家,下雨打伞也要倾斜给他,无微不至的体贴,让他以为,这人已经无法做到更好。

可如今他却明白,那些几乎都只是她的习惯而已,她要掏心掏肺对一个人,到底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他颤抖了手,却不敢让人发现,隐在衣袖之下,让他觉得十分有安全感。内心狂躁又平静,愤怒于她为什么能为桓衡做到这样的程度,却又早已意料,她就是能做到这样的程度。

他早就知道,桓衡是不一样的,和他,他们盛京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桓衡与蔚岚,这两头从北地来的狼,无形中似乎早就有了这样惊人的默契,团抱在一起,让人无从插手。

可是他不曾知道。

在蔚岚对他伸出手的时候,在蔚岚亲吻他的时候,在蔚岚对他如此温柔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有那么一个人,贯穿在蔚岚的生命里。

可他能怎么办?

她来过他的生命,给了他贪慕的温柔与光芒,他就难以放手。

他不是没想过守住这份内心,也不是没想过逃离,可是是她缠上来,是她一次次锲而不舍的追逐,是她先说的喜欢,却也是她先说的放手。

这世上哪里有这样好的事?他谢子臣,又哪里是那样好相与的人,让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他静静注视着她,感觉风雨愈大。蔚岚却没看他,转头向桓衡伸出手去,温柔道:“阿衡,我们走吧。”

桓衡看着蔚岚的手,迟疑了片刻后,坚定抬头道:“阿岚,我自己走。”

蔚岚面色一僵,桓衡静静看着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清晰,哪怕身处险境,可他觉得内心这样甜蜜。

阿岚选择了他。

她愿意同他回到北方。

如果是之前,大概他会觉得十分开心,可是现在的境地,他却不愿意了。他扬了扬手中的剑,满脸骄傲道:“阿岚,我自己能走的。不说了,我先走了。”

说完,他便转身,蔚岚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大步跟了上去,温柔道:“如果这样好走,那我送一送你,也无妨。”

“蔚岚!”谢子臣高喝出声:“他可以自己走,你没听到吗!”

“我要送他走,”蔚岚冷下神色:“你没听到吗?”

说着,蔚岚一把拉扯过桓衡,便朝着马厩而去,谢子臣闭上眼睛,因为愤怒微微颤抖。

“公子……”

“去城门前布置一下,陛下如今必然已经要动手了。”

“公子为何要帮他们?”谢铜有些苦涩:“留下魏世子,不更好吗。”

“若是留得住,”谢子臣苦笑出声来:“你以为我不留吗?”

蔚岚是一定要送桓衡出去的,哪怕是用命去换。为了不拖累家里人,给他们时间逃脱,蔚岚不可能和他们一起走密道,必然是要从城门突围而出。长信侯府外面如今应该已经布满了探子,只要蔚岚出门,必然就封锁城门。他若不帮,蔚岚……走得出去吗?

他不知道。

她从来都在他意料之外。

蔚岚从马厩与桓衡一同引马出来时,谢子臣已经站在了门口,他看着蔚岚,眼中满是悲悯,最后一次道:“回去吧。”

蔚岚看出他的意思来,却是笑出声来:“谢子臣,是我辜负你。”

“既然知道是辜负,”谢子臣淡然开口:“为什么不弥补?”

“子臣,”蔚岚眼中有了柔软,温和道:“日后,我必当补偿。”

说完,她面色一变,大喝了一声“驾!”,便带着桓衡打马就朝着谢子臣冲了过去。谢子臣双手拢在胸前,面色不变,阴冷又苍白的面容上表情无悲无喜,看不出半分情绪,他只是静静注视着那个架马朝他冲过来的人,眼中落满了那个人的身影。

即将临到谢子臣身前时,十几个暗卫拔剑而出,谢子臣淡然开口。

“我不会让你做任何有损陛下之事。”他的声音中全是冷意,蔚岚灿然一笑,马高高跃起,身体在马上灵巧的弯成一个诡异的曲度,长剑朝着周遭划去,逼退众人之后便突然出现在谢子臣面前,谢子臣连连疾退,蔚岚紧逼而上,顷刻间两人交手数招,桓衡及时赶到,从背后一鞭子就将谢子臣卷起,蔚岚直接一拉一点,便将谢子臣点了穴位放到了自己的马上。

双方这一动作将暗地里的暗卫惊了出来,谢子臣被蔚岚环在怀抱之中,朝着追来的谢铜大喊:“快去禀报陛下!魏世子带着桓衡跑了!”

听到谢子臣的话,蔚岚不由得低笑出声来。

“子臣,”她眼里带了几分赞赏:“你莫不是想跟我一起去北方吧?”

她仿佛是在询问,谢子臣几乎想将那句好说出来。

别说去北方,去狄杰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是这个人,就这样抱着他,感觉天涯海角,也没什么不可以。

然而这些话他不能说,不是时候,也不是时机。他感觉着那人身上的香味和温度,慢慢道:“阿岚,结业之后,我就再没这样靠近过你。”

蔚岚心中一软,将手揽在他腰身之上,护着他。

周边羽箭纷飞,蔚岚手中长剑叮叮当当避开这些羽箭,时不时还要照看一下身后的桓衡,桓衡与她配合惯了,两人又都骑术精湛,两匹马根本不带减速,一路朝着城门冲出去。守城的人是谢家子弟,见三人来到,便赶紧叫人开始关城门。城门缓缓合上,这时他才瞧见蔚岚竟是劫持了谢子臣,他不由得脸色大变,一时竟不敢做得太过。就在片刻前皇帝下了诏令,必须活着留下桓衡,至于蔚岚,若执意阻挠要桓衡出城,格杀勿论。可谢子臣是如今谢家最看重的子弟之一,若真的折在这里,他又怕家主问罪,只能假做阻拦的模样,扬声道:“大胆蔚岚,还不放了谢御史!”

“真是不好意思了,”蔚岚竟是将谢子臣朝着身上一甩,一副要用谢子臣当盾牌的模样,大笑着道:“你们大可射箭罢!”

“蔚岚!!”那守城之人怒目而相,谢子臣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了一声,感觉心中全是酸楚。

他早知她不在意他。

但是却未曾想过,她竟是,如此不在意他。

这些难过他无从诉说,只能闭上眼睛,都埋在了心里。即将接近城门时,潜伏在城门口的暗卫突然冲了出来,谢子臣和蔚岚的人一起,守门士兵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城门就卡在那刚刚足够两个人通过的缝隙之间,双方人马厮杀成一片,蔚岚迟了一步,挡住了周边士兵,同桓衡道:“出去!”

桓衡也不迟疑,跃马而出,见桓衡出去之后,蔚岚这才跟在了后面。守城之人见两人逃脱,终于按耐不住,也顾不上谢子臣,急喝道:“放箭!放箭!”

羽箭如雨而落,蔚岚脸色一变,瞬间就想谢子臣转到她身前,然而也就是那刻,一直僵硬着趴在她身后的谢子臣却突然一把握住了她握着缰绳的手,同时将身上披风往外一扔,远处也看不清到底是蔚岚用了谢子臣的披风,还是谢子臣自己甩出的披风,只见那披风带了一股罡气,瞬间将那羽箭卷入了衣衫之中。与此同时,谢子臣无比强硬握着蔚岚的手,环着蔚岚的腰,驾马狂冲而去。

“你……”蔚岚一时不由得呆住了,完全没有想过,谢子臣竟是早就已经脱离了她的挟持。然而谢子臣没有说话,第二波箭雨又来,谢子臣抿紧了唇,一拉马绳,马受惊高高跃起,却是狂跳了出去,刚好跳出了那箭雨的射程。身后追兵开了城门追了上来,谢子臣中了箭,却不改气息半分,疯狂打着马,仿佛是他在逃命一般。

蔚岚终于从愣神中回过神来,心中一时滋味万千。

“蔚岚,”谢子臣却突然开了口,身后追兵越发近了,这时候两人布下的第二波暗卫跃了出来,拦下了后面的追兵。眼见着就到江边,谢子臣死死抱紧了她。

不愿放手,不肯放手,可是,不能不放手。

如今他还不够,远远不够,留不住她,护不了她。所以他要隐忍、克制,将所有行使埋藏起来,只留他自己一个人,独自舔舐观赏。

“去了北方,就把北方安整下来,我会在盛京安排好一切,等你回来。”

他知道她心里的欲望,知道她的追求,她疼爱桓衡,但她绝不会为了桓衡,放弃自己想要的权势。

于是他许诺她:“你回来,我许你一个盛京朝堂,你许我一个安稳北方,我们不仅要站在这大楚的顶峰,我还愿,他年大楚剑指向北,收我汉室江山!”

蔚岚被他的话激起万丈豪情,上辈子,踏平中原,光复汉室,这便是她的愿望,她几乎做到,没有做到是她一生最大的遗憾。

她本以为去北方之后,她所有一切都要重头再来,却忘了,她有一个盟友。

她想要盛京,谢子臣何尝不想要北方七十万军?

互利互惠,向来是她与谢子臣相处之道。

眼见江边渐近,已准备好的船就停在江面之上,桓衡翻身下马上了船,谢子臣与蔚岚也一同下马,也就是这时候,蔚岚终于看到,谢子臣背上插着羽箭,鲜血早已湿了他的黑衣。蔚岚眼神猛地缩紧,一把握住他的手,也不知道怎的,心里就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惧,慌张道:“子臣!”

“赶紧走。”谢子臣咬牙开口,桓衡也皱起眉头,握住船桨道:“阿岚!”

蔚岚死死看着他,然而局势容不得她多说什么,她看着谢子臣滴落在草间的血,咬牙放了手,便匆匆上船,不敢回头。

然而也就是她转身那一刻,谢子臣却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在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之前,猛地捏起她的下颌,狠狠吻了上去!

他的吻带着血腥气,几乎是在啃咬,他吻得又狠又凶,又匆匆离开,冷声道:“你给我听好了,若你不回来,我就到北方去。”

他若到了北方,那绝不是自己一个人去。

他威胁的意思两人都听得明白,桓衡拔出剑来,指在谢子臣颈间,怒喝出声:“你休得猖狂!”

听到这话,谢子臣眉眼一挑,艳丽如蔷薇带刺,却是大笑起来。

也就那么一瞬间,蔚岚才从谢子臣身上惊觉了那一种睥睨王侯的风流气度,莫要说北方,这天下间,怕是没有他谢子臣不敢去的地方。

他广袖一展,背对江边,看着蔚岚眼中全是温柔。

“我等你回来。”

他声音温柔又危险,也就是那瞬间,他闭上眼睛,倒入江中。扑通一声声响,江面便带了血迹,蔚岚静静看着那人,不由得有些无奈笑了起来。

她持扇踏上小船,桓衡立刻驾着小船离开,而蔚岚静静注视着那江中沉浮的一袭黑衣,一时之间,竟是移不开了目光。

她一直觉得谢子臣极其美丽,却也仅仅只是在美丽而已。而就在他张开广袖落江之时,她才惊觉,谢子臣哪怕没有那样惊艳的五官,光是那份气度,也足够傲视他人。

若他不是一个庶子要遮掩光芒,若他也如桓衡一般出身高贵、又有她一路相护,他必然,也是一个张狂至极、骄傲至极的模样。怕就和那些名士相比,也不遑多让。

她立于舟上,看着江水静静流淌,手中摩挲着小扇,不由得低低笑出声来。

桓衡狐疑瞧着她,却是道:“你笑什么?”

“无事,”蔚岚眺望远方,眼中带了笑意:“就是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养了一只狐狸。”

又狡猾,又高傲。

说着,蔚岚从袖间拿出一只竹笛,笛声悠扬而起,带了潇洒疏狂之气,桓衡站在她身后,看见面前人广袖翻飞,不见半分狼狈,仿佛他们只是沿江而去,看青山秀水。

桓衡静静注视着那个背影,感觉这天地间,也就只剩下这个人。

他摇着船桨,听着蔚岚的笛声,许久后,他忍不住问她:“阿岚,你不会抛下我吧?”

蔚岚回头,眼里带了调笑,笛声一转,轻快调皮,仿佛是在同他说,你猜?

桓衡将船桨放在一边,走到蔚岚身前来,拉下她握笛的手,眼里全是郑重。

“阿岚,无论你会不会抛下我,我都绝不会背弃你。”

蔚岚静静看着他,眼里全是宽和宠溺,桓衡一时竟忍不住有些哽咽。

蔚岚是抛弃一切陪他走的。

他想到她在大堂里被魏老太君抽打的模样,想到她那决绝得不顾一切的神情,他心里有无数情绪翻动。他如此急于表现自己的感情,如此急迫地想要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会有所还报。因为有还报,所以,请继续。

不要贸然抽身,不要突然离开,不要让他成为下一个谢子臣。

是她先开始对他们好,开始了就不该离开。他握着她的手,眼中全是真挚:“阿岚,只要我在北方一日,我所有的,就是你的。”

听到这话,蔚岚不由得笑了。

“傻阿衡。”她揉了揉他的头,他越发高了,她揉他的头,都要抬起手来。可在他心里,他始终是那年从冰雪里背出来那个孩子,那么小小瘦瘦的一个,让人看着就心存怜惜。

“权利只有在你手里,才是你的,”她温柔出声:“别把权利给任何人。”

“可是,”桓衡眼中有了迷茫:“你是阿岚啊。”

蔚岚微微一愣,随后笑出来。

“是啊,我是阿岚啊。”

这一生,绝不会伤害你的蔚岚。

从盛京出来后,两人乔装打扮一番,就很难再找到他们了。蔚岚向来未雨绸缪,身边人都准备了假的身份,就是为了等着这种突然出事的时候。暗卫们给他们包裹之后,因为人手不足,蔚岚便将他们全部留在了魏家保护家人,就连染墨都没有带走。暗卫给他们准备的包裹里,身份是一对夫妻,还给蔚岚准备了女装、人皮面具,以及胭脂水粉。两人不敢入城,便在城外破庙里换装,桓衡换上了一声湖蓝色的袍子,玉冠半挽,手里握着一把小扇,静静等在门外。他向来没怎么穿过这样亮色的衣服,一时有些别扭,想到蔚岚要是换女装,那必然是更加别扭。

然而不知道怎么的,一想到蔚岚换女装,他就会想起那场春祭里,蔚岚那场祭祀之舞。那是他第一次明白自己的心意,于是格外深刻。

他斜倚在门前,百无聊赖扔着自己的扇子,心里莫名其妙就紧张了起来,既紧张,又期待,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身后传来蔚岚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去,就看见面前人穿了一身白色带青的长裙,长裙交叠而下,用腰封仅仅束着,露出对方纤细的腰身。她在胸口垫了东西,看上去仿佛一个真的女人一般,纤长的颈,丰满的胸,不盈一握的腰,修长笔直的腿。

桓衡被自己的幻想弄得有些燥热,但又不忍移开目光,便将目光落在了蔚岚的脸上。

她没有束冠,头发散披着,落在脸颊两侧,合着她青白色的长裙,看上去有几分仙气。

她一贯长得好看,此刻身着女子衣衫,更是秀丽非常,眉眼微微垂下时,仿佛是有几分羞涩,让桓衡心中不由得飞快跳动起来。

“阿岚……”他干涩开口,觉得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蔚岚微微一笑,眼里带了几分狭促:“可觉得我比阿华好看得多?”

“那自然是如此!”桓衡不假思索开口:“他哪里有你好看!”

闻言,蔚岚不由得有些狐疑:“他与我乃双生子,不是一张脸吗?”

“哪里是一张脸?”桓衡皱起眉头,认真道:“我觉得完全不一样啊。”

哪里有任何人,能和蔚岚一样?

蔚岚向来知道,桓衡是有种趋于野兽的直觉的,哪怕不凭眼睛,他大概也能发现她。她寻了蒲团,盘腿坐下,挺直腰板,闭上眼睛道:“阿衡,上妆吧。”

易容是他们的必要技能,桓衡虽然不怎么读书,但是这种实践操作还是很拿手的。他盘腿坐在蔚岚对面,从包裹里拿出了眉笔。

他捧起她的脸,用手中的笔细细描绘。她闭着眼睛,仰头任由他涂抹,仿佛是在等待他低头,一亲芳泽。

想到这个念头,桓衡就愣了愣,蔚岚张开眼睛:“怎的了?”

桓衡这才回神,红了脸道:“没什么,就是在想该画成什么样子。”

“你想要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

蔚岚轻笑着道:“哪怕是个丑八怪也行?”

“我想要的样子,这就不用画了。”桓衡似乎丝毫不懂,自己在说怎样撩人的言语:“我最喜欢的,就是阿岚的样子。”

蔚岚没说话,她垂下了眉眼,也不知道为什么,风流浪荡多年,她居然在一个少年面前,觉得有那么几分窘迫。

“阿岚,”桓衡呼吸有些急促,他拼命压制着,用手抬起她的面颊,看她脸上隐约有那么点潮红。他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面上故作淡定道:“我给你上妆。”

他们离开后,盛京下了一场暴雨。

谢子臣从河里爬出来后,便觉得整个人失去了力气,好在暗卫们跟得及时,连忙将他救回了谢府。

谢家早就知道了他被蔚岚劫持一事,他父亲谢珏更是气得将蔚岚从小到大骂了个遍。皇帝没追到蔚岚,等回头去查封长信侯府,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这时候皇帝才将北境军情报了出来,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大家一面理解皇帝的行为,但一面又有所不满。桓松毕竟也是世家出身,虽然手握军权让南方世族有些惶恐,但他在北境抵御外敌多年,多少是让大家敬佩的。内斗可以,但是也不该选在外敌入侵的时候。简单讲,要是斗着斗着把北边防线都斗垮了,他们朝廷又能讨了好?

北方陈国本也强势,他们皇帝大概是丹药磕多了,才觉得内乱之下,他们大楚的军队也能抵御北方。

可这些话大家也不明说,虽然世族权大,但为了维护各家族之间的平衡,还是统一尊重皇族。而且这次桓衡和蔚岚毕竟狠狠打了谢家的脸,谢家子弟被如此欺辱还不还击,那让一个世家大族如何立足?

谢家二爷谢珏的确是如此想的。谢子臣虽然是他的庶子,他过往也不大宠爱,可是如今他已经是整个二房最有前途的公子,如此重伤谢子臣,便是打了他的脸,还是用鞋底抽那种。于是谢子臣刚被救回来,他就打算上书皇帝严惩蔚岚。

只是奏章写到一半,他就听闻谢子臣醒了,让他过去。

谢子臣中了两箭,好在穿了防护甲,只有肩头那一箭入了肉。只是在江里又泡了许久,伤口感染外加受寒,便发起高烧来。

他在回谢府半路上就被抬了回来,本以为要昏迷很久,他却以强大的毅力又清醒过来,醒来第一句话便是——叫父亲过来。

谢珏被下人引来的时候,谢子臣正躺着被人喂药,脸色一片潮红。谢珏皱起眉头道:“你还不快快歇下,叫我来做什么?”

“父亲,莫要管魏家。”谢子臣沙哑开口,谢珏不由得愣了愣,怒嚷起来:“我怎么不管?你对那魏世子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到,她却如此对你……”

“父亲,”谢子臣淡然开口:“魏世子去北方在,这时一件好事。”

“什么?”谢珏愣了愣,谢子臣喝着药,哪怕十分疲惫,还是强撑着解释:“桓松太过独立,北方的军权太过独立,我们朝廷虽然出着钱养着他们,但养出来的却是桓家军。陛下断了桓松的粮草,桓松很快就能找到补充粮草的办法。到时候,他要么投靠陈国,要么自己找到供粮,从此自立为王。陛下此举,本就不妥。”

谢珏听着谢子臣的话,立刻便明了过来,不由得想,自己这位儿子如此聪慧,日后怕是不会仅止步于御史台。

他放下心来,点头道:“那魏世子是你故意放走的?”

“他会回来。”谢子臣眼中带过一丝寒芒:“她若能帮助桓衡稳住北方,自此之后,我们南北之间,才算真的有割不断的联系。”

“那若她留在北方了呢?”谢珏有些担忧道:“魏世子若真能协助桓衡稳住北方,那能力自然是非同一般,你这样岂不是放虎归山?”

“她不回来?”听着谢珏的话,谢子臣慢慢笑了气来,抿了一口汤药,那药苦到他心里,他唇色因发高烧格外艳丽,被那汤药浸润,在灯光下有股妖异的莹亮感。他摇着汤药,看向远方,面上笑容让谢珏有些心惊。

而后他便听这位儿子温柔道:“那我便踏平北方,抓她回来。”

等到那一日……

若真有那一日……

蔚岚,我一定要你狠狠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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